很多大周的百姓後來回憶:昭武十年不是尋常的一年,很多的事情都是從這一年開始的。
——《昭武十年遺事》
……
……
二月初二。
天氣,陰。
西寧縣的路道上仍舊有大量的積雪,這場雪從昭武九年的「大寒」開始下,一直下到昭武十年的「雨水」,下了一個月。
過了「驚蟄」,氣溫回升,積雪開始融化,但是山上與鄉下還是被大量的冰雪覆蓋。
傍晚。
幾個膽大的漢子忙完春耕後,湊在一塊兒來到西寧縣北部的一座山下。
他們所站的位置原先是一個鎮子,叫作「米溪鎮」,昨天突然消失不見。
官府派人前來查探,但查不出任何線索,只能無功而返。
當天夜裡,前來查案的幾名捕快,有兩人離奇地死在家中。
兩名捕快死狀一模一樣,全都是雙目凸出,舌頭外吐,面部青紫有淤血。
仵作查驗給出的結論是外力勒死的,但兩人脖頸兒並無傷口。
其中一名死者家屬反映,她家男人當天查完案子回來時好好的,晚上還跟她大戰了近百回合,老有勁了。
等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突然從床上翻起來,跑出房間大喊大叫:「有鬼!」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死的很著急。
「太他娘的邪門了!這絕對不是人能做到的,一定是遇到了鬼怪!」
「俺估計十有八九碰上最厲害的惡鬼了,只有它們有那麼大的法力,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活口?」
「嘿!哪還有什麼活口?整個鎮子都被連根拔起了!」
幾人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膽大」,得空跑過來看熱鬧的,但待了一會兒後也不敢留在這裡,掉頭就跑。
夜色漸臨,如潮水般從地平線湧來,原先的小鎮位置似有霧氣升騰,朦朧繚繞,透露著詭異。
突然,從夜下走來一名黑衣青年。
二十三四歲,留著不同於這個時代的板寸頭,臉呈健康的小麥色,容貌硬朗,稜角分明,眼睛又黑又亮。
青年喚作王誠,他是米溪鎮的一名大夫。
他並未跟著米溪鎮和鎮子裡其他人一塊消失。
其實,他一直都在,因為昨天案發時,他不在鎮子裡,一大清早,師傅張神醫就讓他上山採藥了。
二月的山裡依然很冷,冰雪並未完全融化,藥不好找,直到天黑他才趕回來,回來時米溪鎮已經消失不見。
這裡前前後後他轉了很多遍,甚至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都被他翻找過,希望能找到一些線索。
他一直往前走,心裏面默默記著步數,一百二十步。
來了!
平靜如水的夜色忽然像被丟下了一塊石頭,泛起一陣漣漪。
一道大門漸漸浮現出來,並非那種高門大戶,就是兩根圓木支楞起來中間架著一塊木板的簡陋門戶,木板上寫著字,隱約能看到是三個字。
大門後,兩排古樸的房屋如長蛇般蜿蜒曲折,房屋中間是青石磚鋪墊的路道,但是路上一個人都沒有。
這赫然就是消失的米溪鎮。
它在夜裡竟又重新出現了!
他繼續往裡走,試試能不能走進去,儘管他昨晚已經試了很多次。
還是那樣!
不管他怎麼往前走,走多遠,依然沒有辦法走進去。
就像隔了一片世界,明明就在眼前,但就是沒有辦法靠近。
是海市蜃樓?
還是某種幻術?
王誠無法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米溪鎮一定還在,並沒有消失。
「昨天這裡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變故!」他暗暗想到。
是什麼變故呢?
他忽然想起一人,如果西寧縣有人知道的話,一定是那個人!
他一刻也不想等,一刻也等不了,趁著夜色他轉身就走。
身後,隱約可見一口棺材懸在半空中,隨著夜色沉沉浮浮。
在棺材的四周,有一雙雙眼睛在看過來,很多的眼睛。
密密麻麻。
……
生活在西寧縣的人沒有人不知道「兩把刀」的名號,也沒有人不知道那把白亮如雪的快刀。
一些從外地來的商客不明白,李雙刀明明只有一把刀,為什麼西寧人都叫他「兩把刀」?
他的第二把刀是什麼樣子?
其實,他的第二把刀並不是真正的刀,而是他的那張嘴。
比起他手裡的那把快刀,李雙刀的嘴更厲害,是把「軟刀子」。
凡是跟他說過話的,不管老人小孩、販夫走卒,還是官吏豪紳,准能記住他。
他的嘴就是那麼厲害。
憑著這兩項本事,他順理成章地做了西寧縣的捕頭。
黑白兩道通吃,所以西寧縣如果有什麼事情發生,一定瞞不過他,他是西寧縣出了名的「萬事通」。
兩年前,他過完六十大壽,便從捕頭的位置退了下來,但他的關係網並沒有斷掉,因為接替他位子的是他的獨子——李祥。
李雙刀就住在西寧縣的城東,幹了一輩子的捕頭,家中有些余財,是個兩進的院子。
王誠還是那一身黑色長衫,頭上帶著一頂竹篾編制的斗笠,半張臉被擋住,走了半夜的路,他終於在早上三點多趕到了這裡。
院子門前掛著兩個白色燈籠,上面寫著大大的「奠」字。
王誠思緒頓時就像這二月的風一樣,無比凌亂,沒有方向。
李雙刀死了?
如果真是這樣那就麻煩了,他趕緊進入院內看看。
最壞的情況還是出現了!
靈堂下躺著一人,穿著壽衣壽鞋,身上蓋著一塊白布,一頭花發梳洗的整整齊齊,看不到面部五官。
但這死去的老人無疑就是李雙刀,因為守靈的是他的獨子李祥,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容貌俊朗,簡單幹練。
守了一夜的靈,幾乎沒有合眼,凌晨三四點又沒人祭拜,李祥總算有機會貓一會兒了,王誠進來的時候他正睡的很熟。
王誠輕輕將他搖醒,在睜眼見到是王誠的那一刻,他整個人都愣住了。
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行了一個家屬禮:「小神醫!」
王誠是張神醫的衣缽傳人,縣裡人都習慣以「小神醫」的名頭稱呼他,剛開始他還有些不適應,後來慢慢也習慣了。
「什麼時候的事?」
「前天夜裡。」
王誠一愣,這個時間是不是有點巧了?
與米溪鎮消失竟是同一天!
他很想問一句「人是怎麼死的」,但這個時候問這樣一個問題太無禮了。
天還未亮,靈堂內除了李祥就剩幾個打盹的下人,連李雙刀的家屬也都趁著這個機會去休息了。
王誠於是開門見山道:「米溪鎮不見了!」
李祥一臉凝重道:「此事我已知曉!」
他是一縣的捕頭,前天就是他帶人去米溪鎮調查的,所以知道這事。
王誠將夜裡的發現描述了一遍,又說出自己的猜測:「米溪鎮一定沒有消失,應該是遭遇了某種變故,會不會是有人用了什麼幻術?」
李祥直接搖頭否定:「不可能是幻術!上千口人的鎮子,那麼大的一塊地方,說沒就沒了,這不是變戲法!」
他摩挲著鼻尖,沉吟:「倒像是撞上霧鬼、山魈這些不乾淨的東西了!」
王誠從未想過這種可能,他才不信什麼鬼怪之類的東西,但連李祥都這麼說,他一直堅守的信仰有些動搖。
「真的有鬼嗎?」
「也許可能有吧!」
李祥不確定,道:「以前倒是聽我爹提起過,城西有位錢老爺,六十歲納了一房貌美如花的小妾,自打那以後,錢老爺家再無安寧,隔三差五就不見一人。後來我爹親自去查看,你猜怎麼著?」
王誠聽的有些入神。
李祥接著道:「我爹在他家院子裡的柳樹下找到了那些人,一個個身上只剩下骨頭架子,血肉全都沒了,根本不像死了十天半個月。」
「我爹覺得那柳樹古怪,抽出他那柄快刀砍在那柳樹上,那柳樹竟跟個人一樣,流出了人血!我爹膽大,叫人把那柳樹燒了,那錢老爺的小妾當天就死了,後來錢老爺家再沒出現這樣的事。」
王誠聽後徹底懷疑了,這事是從李祥嘴裡說出來的,多半是真的。
如果米溪鎮真的是遇上了鬼怪,上千口人啊,肯定一個都跑不了。
師傅、大憨、二狗,還有那些街坊鄰居,他們如今還活著嗎?
王誠急道:「難道就沒有什麼辦法嗎?就這樣眼睜睜看著米溪鎮上千口人全部慘死?」
李祥一臉凝重道:「小神醫,這件事情官府一定會調查清楚。我身為一縣捕頭,責無旁貸。」
他低頭看向自己那一身孝服,無奈道:「你也看見了,我現在根本抽不開身。」
言至此處,他突然想起一事,道:「對了!跟衙門報案的是你們鎮附近的一個獵戶,叫陳福,想必你也認識,他可能知道一些東西。」
王誠眼睛一亮,跟李祥道了聲謝,又恭恭敬敬祭拜了一下李雙刀,轉身向外面走去。
「小神醫!」
李祥突然叫住他,鄭重地說道:「你我雖不算不上朋友,但好歹相識一場,聽我一句勸,別去調查這件事。」
王誠聽出了他的好意,但想到米溪鎮那一千多人如今生死不明,搖頭道:「我這條命是師傅救的,我怎能眼睜睜看著師傅罹難?」
一年多前,他陰差陽錯來到這片世界,只剩下了一口氣,是師傅張神醫出手救的他,又給他吃喝,收他為關門弟子,傳他醫術,沒有師傅,他已經死了。
這份恩情比天還大,如今師傅遇難,他又怎能棄之不顧?
李祥欲言又止,最後對王誠點了點頭,道:「萬事小心!」
「多謝!」
王誠對他拱了拱手,轉身出了大廳。
李祥看著他消失的背影,過了許久,嘆道:「算了!爹說的對,好言難勸該死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