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屏住呼吸,靜靜欣賞舞台上的身影。
仙女在屬於她的花園散步,衣袂飄飄,舞台仿佛真的變成了仙境。
「是誰闖入了我的花園?」她忽然對著幕布後方開口。
她那清冷透明的聲音,在狂風的呼嘯聲中,依然格外美妙動人。
舞檯燈光驟暗,只剩兩束聚光燈。
一束打在仙女身上,白色的裙子,透明的肌膚,連髮絲都閃爍著光芒。
另外一束,打在幕布前空空如也的地板上。
神川高中全校師生目不轉睛,在他們的視線中,少女先是緩緩探頭,在聚光燈中好奇地張望,隨後小心翼翼地走出幕布,踏進聚光燈。
她換了一身白裙。
款式、風格,和仙女不同,可以看出她「凡人」的一面——那麼靈巧生動,仿佛叢林裡蹦出來的、一隻眼神清澈的小鹿。
少女朝仙女走去,聚光燈跟著往前移。
這過程里,沒有一句台詞,眾人卻全神貫注,仿佛真的穿越了時間與空間,親眼目睹了當時的場景。
少女站在仙女的身前,兩束聚光燈的圓,緊緊相鄰。
「你是仙女嗎?」少女好奇地問。
「嗯。」仙女點頭。
「我是從王國來的,想尋找世界盡頭,不知道為什麼換了一身衣服,好漂亮,我去了好多好多地方,見了各種各樣的人,卻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衣服。」
少女興奮地一個人說了很多,突然想起似的問仙女:
「對了,你是仙女,知道世界盡頭在哪嗎?」
「世界盡頭?」
「嗯,世界盡頭。」
「我不知道什麼是世界盡頭。」
「連作為仙女的你也不知道嗎?那應該怎麼辦呢?地圖難道是不完整的嗎?」少女非常失落。
「你為什麼要去世界盡頭呢?」仙女問。
「因為那是惡魔無法抵達的地方。」少女語氣里充滿嚮往。
「這裡惡魔也無法抵達。」
「真的嗎?!難道說,仙境就是世界盡頭!」少女驚喜道。
隨後,她期待地問仙女:「我可以留下來?」
「你既然來到這裡,就已經得到仙境的認可,」仙女伸出手,「來吧。」
少女看著仙女的手,緩緩將手放上去。
與此同時,兩束聚光燈融入一體,變成一個大的圓,隨後緩緩向四周擴散,直至昏暗的舞台重新被點亮。
剎那間,鮮花盛開,傳來鳥鳴,悅耳的音樂聲從遠處傳來。
仙女帶著少女遊覽仙境,對於那些她習以為常的風景,少女驚嘆不已。
「我好開心啊!」在一塊滿是綠蔭的山坡,少女情不自禁起舞,歡快的笑聲填滿了仙境。
被她的笑容感染,仙女跟著笑起來。
舞台上天光明媚,觀眾仿佛身臨其境,去往鳥語花香的仙境,忘記了疾風與驟雨。
和仙女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少女想起自己與女巫的約定,向仙女告辭。
「一定要記住,」臨走前,仙女囑託道,「千萬不能被人發現你,一旦被發現,惡魔就會注意到你,會跟著你來到仙境。」
「嗯,請放心,我牢牢記住了!」
「還有」
「嗯?」
「早點回來。」
少女一愣,隨後露出燦爛極了的笑容:「嗯!」
少女緩緩離開仙女時,舞台上的燈光暗下來,重新變成僅有的兩束聚光燈。
等少女徹底消失不見,只剩仙女獨自一個人留在仙境。
聚光燈中的她,仰望遠方。
昏暗的仙境中,有鳥鳴,有悅耳的音樂,仙女依然那麼美,卻給人一種荒涼感。
就像白色的遊魂,獨自飄蕩在茫茫無邊際的荒野。
對比剛才的開心,只是看著眼前這一幕,觀眾心中不可自拔地陷入哀傷。
有多愁善感的女生,已經偷偷抹淚,暗暗祈禱一定要有一個好結局。
帷幕合攏。
「歷經辛苦的少女,終於找到了惡魔無法抵達之地,卻又因為諾言離開,她能再次回到仙境嗎?」
帷幕拉開,女巫坐在樹根上看書。
不久,少女出現了。
離開仙境,她的衣服變成了原來的模樣,頭髮散落,衣服上掛了青草,看起來風塵僕僕。
為了遵守與仙女的約定,少女風餐露宿,吃了許多苦,總算來到了女巫的森林。
「只要將寫了如何前往仙境的紙條,放在女巫經常看書的地方,我就可以回去繼續和仙女在一起了。」
她坐在一棵樹後,一邊期待著與仙女的重逢,一邊等女巫離開。
少女沒想到的是,女巫和她一路避開的普通人不同,她有著普通人難以想像和無法抵擋的魔法。
「誰在哪裡?」巫女合上書。
隨著她的聲音,少女躲的那棵樹竟然緩緩移開了。
「啊!」少女連忙擋住自己的臉。
舞檯燈光猛地暗下來。
兩束聚光燈中,是巫女與少女;
兩束聚光燈外,一道看不清的人影站在那裡,默默注視兩人。
「啊!」觀眾們發出驚呼。
「快逃啊,惡魔來了。」有人看得入神,嘴裡著急地提醒。
少女陷入慌亂,女巫安慰她。
等少女平靜下來,將仙境的事情全部告訴了女巫。
「我還能回到仙境嗎?」少女雙手放在胸口,迷茫而脆弱地問。
經歷了那麼多事、能和惡魔調侃、勇敢而堅強的少女,第一次露出這樣的表情。
女巫搖搖頭。
「怎麼會怎麼可以」
「對不起。」女巫臉上露出歉意。
少女面前收起失落,笑著說:「沒關係,你也不知道我不能被人發現。」
聽了這句話,部分觀眾猛地想起之前的劇情——連惡魔都能體諒的女巫。
「你或許能回去,」巫女看著少女亮起的眼睛,繼續說,「但惡魔已經發現你,如果你回去,會把他帶進仙境。」
少女的眼神又暗淡下去。
女巫退場,舞台上只剩少女一個人,以及始終站在聚光燈邊緣、注視著她的惡魔。
「仙女。」少女思念道。
「都怪我,沒有遵守承諾,永別了。」
「不!我沒有錯!」
少女陷入憤怒和茫然。
「我要回去!」最後,她下定決心,「就算惡魔進入仙境,就算被仙女討厭,我也要見到仙女,和她永遠在一起!」
風聲越來越大,觀眾看著少女奔跑著消失在幕後,仿佛看見在乎神靈到不在乎神明的感受,與惡魔交易的神社巫女。
「我明白了!」一個男生迫不及待地說,「最後少女會像女騎士一樣得到原諒!」
「太好了。」有女生長出一口氣。
然而,仙女沒有像王國原諒騎士一樣原諒少女,儘管少女已經盡力了,儘管那不是少女能避免的意外。
「不行,就是不行。」仙女冷冰冰地看著少女。
「為什麼?」少女哀求道。
「看看你自己。」
少女低頭看去,第一次來到仙境的白裙,此時已經變成了黑色。
少女失去力氣,跌坐在舞台上,掩面而泣。
仙女視線冰冷,清麗的臉上面無表情,讓人心底發寒。
「為什麼不能原諒啊?」有女生著急地說。
「畢竟破壞了規則,這也是沒辦法。」有人說。
「但和惡魔交易的女騎士,不也得到大家的原諒,和大家一起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嗎?」
「人類是人類,仙女是仙女,仙女更厭惡惡魔,也不像人類那樣有同情。」
眾人討論劇情時,惡魔終於走出陰影,站在哭泣的少女身邊。
「你贏了。」仙女沒有任何感情地對惡魔說。
按照接下來的劇本,惡魔彬彬有禮又稍顯得意地說:『哪裡,花了很多時間。』
仙女說:『時間?惡魔會在乎這些嗎?停止你的嘲諷,我將帶著仙境離開,讓這個世界走向盡頭。』
「還沒有。」惡魔,不,渡邊徹說。
「我一直等著你。」仙女,不,清野凜說。
從拿到劇本的那一刻。
清野凜靜靜地注視渡邊徹,她沒有任何意外,聲音沉著,帶著一絲冰冷。
他有想借話劇傳達的心意,她也會告訴對方自己的決心。
體育館突然安靜下來,音樂聲、人的討論聲,統統消失不見。
外面的雷聲與雨聲,更加猛烈地撞擊耳膜。
「王國能原諒騎士,你為什麼不能原諒她?」渡邊徹比常人稍黑的眸子,筆直地看向清野凜。
「有的人能原諒背叛,有的人不能,只是選擇不同。」
「她遵守了和你的約定,因為常人根本做不到的事而破壞了約定這樣,你也要將她驅除仙境?」
清野凜陷入沉默,微微垂下眼帘。
九條美姬,九條家,四歲那年的場景,在她腦海里翻湧。
就像齒輪一樣,人生一旦轉錯了方向,就會永遠錯下去。
長時間的孤軍奮戰,要麼崩潰,要麼擁有常人難以想像的決心和意志。
清野凜抬起眼帘,視線落在渡邊徹臉上。
「沒錯。」她說。
雷聲沉悶,觀眾卻置若罔聞,忘記了這是一個颱風天,緊張地看著舞台。
「怎麼回事啊?」一木葵疑惑又擔憂。
「放心吧,交給渡邊。」小泉青奈望著舞台上的渡邊徹,比起自己,她更信任他。
渡邊徹凝視清野凜。
從四歲開始,一個人堅持了十三年。
她孤零零地站在茫茫無邊的荒野,那美麗的身姿,渡邊徹心馳神往,由衷佩服。
但比起這些,不管她怎麼想,將來打算走什麼樣的路,渡邊徹更想看她在人群中歡笑——這是他的傲慢、一己之見。
「只有互相關懷,互相體諒,人生才會幸福。」這是他從九條美姬、從小泉青奈身上學習到的人生,現在說給清野凜聽。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幸福,按照自己的意志活下去,同樣可以幸福。」
「堅持原則,堅持自己,當然沒錯,我也不會說這是錯,但是,我想讓你放棄,想讓你離開仙境。」
「你背叛我?」清野凜聲音真的冷下來。
颱風像是剛發現體育館,猛地席捲而來。
雲層緊隨其後,大發雷霆,將閃電狠狠摔向地面,天空如白晝,隨後轟一聲巨響,猛地炸開。
世界都在顫抖。
「不是。」渡邊徹閉上眼睛。
「讓我放棄,你說的是真話。」清野凜語氣緩慢,一字一頓地說。
「不是。」
清野凜冷笑一聲,凌厲的眼神直視閉著雙眼的渡邊徹。
『你太愛清野,無法客觀地去看待她,什麼都從她的角度思考。』
『你和清野凜感情很好,所以才無法冷靜思考。』
『九條肩負家族,不能看穿謊言,你卻讓她不要撒謊,明明她已經不對你撒謊!』
『美姬付出了,清野你呢?想和對方做朋友,最起碼的相互關懷呢?只會讓別人迎合你?』
『愛不是單方面的,是相互的!』
一條條計劃,一堆堆道理,早就想好的一籮筐話,支撐渡邊徹走到這裡,站在舞台上。
但是
唯有冷酷無情,才能在把私情摘取出來,才能想到辦法,才能完成心愿——他還是做不到。
他睜開眼睛,看著清野凜。
清麗漂亮的臉蛋,帶著被背叛的怒火,如同冰封般的冷漠表情。
如果這不是話劇表演的舞台,她已經轉身走了吧。
儘管那眼神冰冷如利刃,讓人不敢直視;儘管她固執己見,冷漠無情渡邊徹依舊喜歡她到無可救藥。
『所有花都為你開,你就是如此不同。』
無論人生有多少選擇,渡邊徹只有愛清野凜這一條路可走。
「你給我適可而止。」他冷聲說。
這一刻,颱風倉惶而逃,雲層不敢發出哪怕一點聲音。
眾人屏住了呼吸,清野凜難以置信的看著他。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渡邊徹說,「有能體諒惡魔的女巫,有因為愛神靈,不在乎神靈感受與惡魔交易的巫女,有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事情,你不想去看看嗎?為什麼要待在這個冰冷到只有鮮花的仙境?」
「不可以?有錯?」
「不可以。有錯。」
「理由?」
「沒有理由。」
「胡攪蠻纏?」清野凜嘲諷道。
渡邊徹想起明日麻衣,不在乎所有事情,甚至包括他的意願,只要和他在一起。
「能讓我胡攪蠻纏,這麼操心和努力的人,只有你一個。」渡邊徹說。
「」清野凜陷入沉默,扭開臉,避開他的視線。
「我不強求你做任何選擇,但我現在想讓你回答我:你是否後悔過?有沒有想過和她和好?」
劇本里,仙女不能說謊。
現實中,清野凜不會說謊。
狂風不知何時停歇了,濛濛細雨落在屋檐上一般的沉默,在體育館上演著。
很久,清野凜聲音的平靜開口道:
「有。」
「仙女承認錯誤,世界走到盡頭。」渡邊徹輕浮地鼓掌道,仿佛剛才的對峙不存在。
眾人這才回過神,紛紛驚嘆。
「好狡詐的惡魔!」
「裝出一副好人的樣子,主動勸說仙女原諒少女,我還疑惑為什麼呢,原來是這樣!」
「地圖不是會惡魔一開始就準備好的吧?」
「說不定女巫、巫女、女騎士,還有少女,都被惡魔利用了,是惡魔的棋子,惡魔的目的一開始就是仙女。」
「世界盡頭原來是這個意思。」
觀眾迫不及待地討論對劇情的理解,看見帷幕緩緩落下,才回過神來使勁鼓掌。
看著逐漸合上的帷幕,渡邊徹心裡鬆了一口氣。
「和計劃完全不一樣啊。」九條美姬在他身邊說。
「就這樣,足夠了。」
這時,清野凜突然走到他身邊,低聲說:「待會兒我有話對你說。」
「」渡邊徹一看她凌厲的眼神,心裡發出哀嚎。
「美姬」他居然有向九條美姬求救的一天。
「去吧,親愛的。」九條美姬笑吟吟地說。
回到幕後,後台的人紛紛獻上掌聲。
「太精彩了!」
「演技好厲害,我還以為真的在吵架呢!」
「對啊,嚇了一跳!」
「我們可是奧斯卡男女主,這種程度算什麼。」渡邊徹應付道。
換下服裝,渡邊徹和清野凜來到體育館二樓通往校舍的走廊。
颱風已經停了,下著濛濛細雨。
在清野凜開口前,渡邊徹孩子似的說:「對你使壞,對不起,但那是因為人家喜歡你嘛。」
「你在舞台上打算做的事,我拿到劇本已經猜到了。」
「那你是早就準備好和美姬和好了?」
「別岔開話題。」清野凜瞥了他一眼。
『你自己也不是嘛。』心裡這麼想著,渡邊徹卻越來越擔心。
在這整件事裡,有一件事,是他怎麼也無法辯解的,而清野凜顯然注意到了。
「在輕井澤」
果然。
「你故意說起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讓我和你一唱一和,就是為了讓我答應文化祭表演話劇?然後演這一出?」
「沒有。我當時真的隨口一說。」
「利用我對過去的懷念」
「如果我土下座,你會原諒我嗎?」
清野凜冷冷地看著渡邊徹:「把窗戶打開。」
「遵命。」
一打開窗戶,清新舒適的空氣立馬撲進來,夏季完全過去,東京徹底邁入秋季。
清野凜對著深夜涼爽的空氣,深呼吸了一口氣。
「那個,清野同學,R桑?」
「我能拿你那怎麼辦呢?」清野凜扭過頭,略帶無奈地笑了,「你那麼喜歡我,我那麼喜歡你。」
渡邊徹什麼話也說不來。
他此時的心情,是否和在舞台上,清野凜聽見他說『能讓我胡攪蠻纏,這麼操心和努力的人,只有你一個』一樣呢?
◇
颱風雖然停了,但電車沒恢復,學校也不放心讓學生這麼晚回去,今晚依然要留在學校過夜。
睡覺的時候,九條美姬睡在渡邊徹和清野凜中間,隔壁哪怕是女生,她也不願意。
清野凜躺在黑暗裡,想著今天舞台上經歷的一切。
當初或許真的對九條美姬太絕情了。
她閉上眼睛,詢問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想法。
討厭九條美姬嗎?
討厭。
討厭和九條美姬一起嗎?
不討厭,習慣了。
如果和她繼續朋友呢?
也不是不可以。
四歲那年,誰錯的錯?
九條美姬先打破約定,但讓當時還是四歲的她完全不說謊,自己錯的多一點點。
清野凜呼出一口氣。
黑暗中,她朝右邊伸手,觸碰九條美姬細細長長的手指。
下一刻,九條美姬拿走手指,由平躺的睡姿,變成背對她,面朝渡邊徹的睡姿。
清野凜的手被留在兩人中間。
她沉默地看著體育館仿佛天穹般的天花板。
齒輪一旦轉錯,就永遠也不回不去了。
清野凜閉上眼睛,讓世界陷入徹底的黑暗。
就在這時,手被觸碰了,那細細長長的手指,輕輕觸碰她的手。
心底湧出汩汩暖流,睡姿從未改變過的清野凜,忽然有在床鋪上翻身的衝動。
不知什麼時候,那碰觸在一起的手,其中一人向前伸,而此時,另外一人也恰好向前伸。
黑夜中,分不清誰先改變的姿勢,只知道,原本只是輕微觸碰的手,最後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