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1 客人,來一份簡單蕎麥麵吧?

  冢田左武先生,開始適應了燈無蕎麥里的生活。【Google搜索】

  其實這裡的生活不錯。

  每天只要和其他人一樣,按部就班做好自己的事情,只要去練習如何製作一份帶有「本味」的蕎麥麵就行。

  放下了工作室里的那些事情,他感覺到了輕鬆和解脫,不用再去考慮業務,不用再去摳漫畫的細節,不用再擔心銷量。

  飲食規律,睡眠充足。

  他的眼睛裡久不褪去的血絲已經看不見了,慢慢的,也不再偏頭痛和耳鳴了。

  在燈無蕎麥中,非常容易獲得滿足感。

  每來一個新的客人,就會有一名老的成員離開。

  他在店裡的排名會毫無意外,順理成章的上升,「同事」之間,完全不存在勾心鬥角,大家都和和氣氣的。

  時間一晃就過了半年。

  在燈無蕎麥中洗滌了身心的冢田左武,感覺自己似乎真的找到了「本我」了。

  而後的某一天。

  燈無蕎麥店裡又迎來了一位客人。

  店門打開,鈴鐺撞響。

  能看見走進店裡的客人和當初的冢田左武一樣,一樣的西裝革履,一樣的倦容滿面,雙目無神,和店裡其他神采奕奕,總是怡然自得的同伴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冢田先生在那人的身上,確實是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客人,你有多久沒有靜下來,好好品嘗過食物的本味了呢?」

  「客人,你也會在這裡找到本我的,就像我一樣。」

  這次製作蕎麥麵的尹澤先生,他在認真做完面後,也就可以從離開了。

  等送走了尹澤,那個新來的西裝男終於開始發火:「喂!為什麼門會突然打不開,你們這些怪胎到底在搞什麼!?」

  嘩嘩。

  冢田左武和其他人一起,朝前邁了一步。

  動作整齊劃一。

  「過熱了,或者煮的久了,就會松垮軟爛,從而失掉本味。」

  「放鬆一些吧。你也需要在冷水裡浸泡一會,找到自我的韌性。」

  冢田左武:「好好清洗一下自我,洗乾淨那些無用的雜質,才會變得澄澈乾淨,返璞歸真。」

  從最開始的詆毀店員,到後來的理解店員,而現在則是成為店員。

  冢田先生終於變得和其他人完全一樣了。

  但是這樣有什麼不好呢?

  能在這裡拋掉雜念,找到最簡單的滿足和快樂,有什麼不好呢?

  ……

  而後,燈無蕎麥里的生活,又照例平靜,毫無波瀾地過了幾個月。

  之後的一天晚上。

  店裡一下子來了三名面帶倦容的客人,為首的是一個穿休閒服的年輕人。

  因為新客人的數量比以往多,名次排在第三位的冢田左武,這一次也需要給客人們煮麵條。

  但這難不倒他。

  如何製作一份帶有「本味」的蕎麥麵,冢田已經練習過太多太多次了。

  他穿戴著整體的廚師裝束,虔誠又認真地開始了製作。

  「水溫要適宜,煮麵的時間要適宜。過熱了,或者煮的久了,蕎麥麵也會有苦惱的。苦惱越積越多,麵條就會松垮軟爛,從而失掉本味……」

  冢田和那些已經離開的前輩們一樣,向後輩和食客講述著食物和做人的道理。

  等一頓蕎麥麵煮完,他轉身去了店內虛掩著的門後,默默換上了自己原本的衣服。

  該離開了啊……

  剛來的時候,總是迫不及待想出去。

  而等到現在真的能離開,他的內心又沒有那麼喜悅。

  外面那個複雜世界的生活,真的能比蕎麥麵店裡幸福快樂嗎?

  冢田說不上來。

  吱呀——

  木質的大門被推開。

  這一次,沒有任何阻力。

  外面的景象模模湖湖,是不知涌動著什麼未知的廣袤世界。

  而店裡燈光明亮溫暖,一切照常,明朗無比,所有事物行為都有跡可循,有簡單規則可守。

  冢田回頭向著後輩們,還有不明所以的三個食客點點頭,而後就同其他兩名同伴,一起朝外走去。

  在他踏出門的那一刻,外面的景物變得清晰起來。

  冢田左武出現在了墨田區的一條小巷子裡。

  「工作室里的事情……」

  冢田先生呼吸著新鮮且自由的空氣,又開始想起以前的事情來。

  距離他進入燈無蕎麥,已經過去了大半年。

  工作室或許早就倒閉了?

  也可能還在出於某種原因還在經營,但肯定換了主人。

  總之,是不需要自己再去操心了吧?

  冢田左武這樣想著。

  而這時候,他衣兜里的手機開始劇烈震動起來。

  嗡嗡。

  嗡嗡。

  冢田掏出手機,只看見不計其數的通知像密集的雪花飛涌,接連彈出。

  [7天前:冢田先生,漫畫繪搞已經完成了,您要過目嗎?]

  [7天前:冢田先生,聯繫不上您,請問是出什麼事嗎?]

  [6天前:冢田先生,動畫製作組那邊需要您,請您快回來吧。]

  [6天前:冢田先生……]

  [未接通話][未接通話][未接通話][未接通話][未接通話][未接通話][未接通話]……

  [……]

  那些發紅的通訊消息,就像是要從擠出屏幕來,將不知所措的冢田吞沒。

  「為什麼?我明明……」

  明明離開了大半年才對。

  為什麼進入燈無蕎麥店裡之前,那段時間要處理的繁雜事務,還在追著他不放?

  冢田左武忽然感覺到窒息,天旋地轉。

  「不能,不能這樣離開。」

  不明所以。

  完全無法適應。

  明明已經下定決心,回到原本的擁擠社會中,也要過簡單的生活,也要找尋真正的自我才對。

  為什麼這些消息還會不斷出現?

  冢田不知道該怎麼做,在燈無蕎麥中待了大半年,對那個安逸簡單環境本能產生依賴的他勐地轉身:「回去!我要回去!」

  「各位,冷靜下來!你們已經得救了!」

  冢田聽見有人朝著他喊,並且被人拉住手腕一把扯遠。

  冬。

  冢田倒在地上。

  手上緊攥著的手機還在不斷惱人震動,他茫然地看向周圍陌生無比的環境,沒來由地感覺到了不安和害怕,於是表情扭曲,聲音顫抖:

  「不,不該這樣的!外面的世界……糟透了!讓我回去,我要回去!」

  ……

  「瑪麗!」

  神谷川快步向前,拔出一文字,並且召喚出了瑪麗。

  在快要消失的燈無蕎麥之中,他感受到了佛教咒法的氣息在震盪。

  應該是進入到其中的金澤他們,正在嘗試從內部攻擊這間怪談建築。

  金澤星羅等人進入燈無蕎麥之前,眾人就有過商量。

  如果感受到內部人員在嘗試攻擊,就說明深入其中的金澤他們已經有了判斷,這棟建築是可以靠著被拆除掉的!

  這時候神谷川就會快速支援。

  慢了的話,金澤他們很可能就要被燈無蕎麥給打包帶走了!

  嗒嗒嗒。

  硬高跟鞋踩踏地面的聲音響起。

  「在你身前。」

  瑪麗的紅黑洋裙,於一片濃重的紅色霧氣之中搖曳而出,燈無蕎麥店門口紅燈籠正在她頭頂上,散發的光芒幽幽籠罩在瑪麗的輕薄頭紗和端莊盤起的頭髮上。

  紅色,素來和她很搭配。

  哐!

  沉重砍刀揮出,重重砸在了燈無蕎麥的門板上。

  這一刀,砍得木屑橫飛,大半張蕎麥麵店的門面都被砍得轟塌開來。

  攻擊有效。

  神谷心裡更有底了,他已經能感受到金澤等人的氣息又重新出現在了現實里,於是配合著拉出刀光也朝前砍去。

  隨著燈無蕎麥建築開始倒塌,能聽見裡面不斷傳出的梵語低吟。

  以及驚慌失措地尖叫——

  「該死,你們在做什麼!?」

  「你會毀了這裡!」

  「住手,快住手啊!」

  「……」

  轟隆隆——

  木質的長屋繼續坍塌,碎屑和塵土飛揚。

  那盞大紅色的招牌燈籠「啪嗒」一聲落到有些潮濕的小巷路面上,被撞散了的燭火將燈罩引燃,其上的字跡於火光之中變得模湖且迷離。

  「二八、手工切面,烏龍麵」

  燈無蕎麥這種沒有「生命跡象」的建築怪談,在遇上荒神瑪麗的鬼神蠻力時,還是顯得不夠看。

  三下五除二就被拆除掉大半。

  能如此肆意拆解破壞原本完好的建築整體,瑪麗看起來興致昂然。

  等到燈無蕎麥徹底倒塌,金澤星羅三人灰頭土臉地從中鑽出來。

  還帶出了六個身著白色制服,一臉茫然無措,神情悲戚,痛心疾首的陌生人。

  「你們都做了什麼,都做了什麼啊?你們怎麼可以毀掉它?」

  只不過。

  得到救援的白制服們,看起來並不感激除靈師們就是了。

  ……

  今晚的行動,因為神谷川的加入,而顯得頗為順利。

  後續,自然是對策室的人員趕到,準備帶走從燈無蕎麥中脫困的九人,並且對墨田區的這一片小巷區域進行了短暫的封鎖。

  凌晨的街頭。

  已經沒啥事的神谷川雙手交叉抱在胸前,靠在街巷口,看著街上的警車警笛燈不斷閃爍紅藍光芒,看著對策的人員來來回回,在心裡算計著今晚的得失:

  「怪談建築拆除完居然沒有任何魂晶和素材……不過對策室那邊,應該會根據我的支援表現,給我一定的報酬吧?」

  還是老樣子,沒賺當虧。

  我出來之前手頭的資源是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那我不是白出門了?

  之後可得好好思考上交的行動報告該怎麼潤色才能回血。

  「神谷。」

  沒過一會,同其他同事交接完情況的金澤法師找了過來,他此刻依舊有些狼狽:「謝謝你在外面及時出手。要是今晚沒有你的支援,我可能就要留在燈無蕎麥里當蕎麥仙人了。」

  「有這麼誇張嗎?」原本背靠在牆上的神谷直起身子,「話說,燈無蕎麥里是什麼樣的?」

  「很普通,但是怎麼說呢,有些溫馨的感覺。」金澤星羅撓了撓頭,「而且充斥著一股奇怪的氛圍和力量,估計能潛移默化影響人心。另外,待在裡面對時間流逝的感知也和外面不一樣。」

  在神谷的感覺上來說,金澤他們今晚不過只在燈無蕎麥里待了十分鐘左右。

  但在金澤看來,他們其實已經在裡面待了好幾個小時了。

  「所以,你要是真的在燈無蕎麥里待上現實時間的一個星期,甚至一個月,出來以後就可能和其他當事人一樣?」

  「應該吧。時間久了的話,我也不確認自己能不能抵擋那種力量的影響。」

  「那現在呢?你吃了燈無蕎麥里的蕎麥麵,說不定已經被那種力量影響了一點點。」

  「呃……」

  「不過,你作為佛家弟子,本來也就應該做一些拋除物慾的修行吧。然後你又是本願寺的帶發弟子,以前都沒這樣的機會,說不定受一點影響反而是好事?」

  因為和金澤熟悉了,神谷已經可以不冒昧地同他打趣。

  「別這樣說啊。別看我這樣,平時我也是有在修行的。」

  「啊,失敬失敬。」

  神谷同金澤說著話,在某一個瞬間,黑色的童孔忽然微微凝縮,視線越過面前的金和尚澤,正看見身上披著條毛毯的冢田左武先生,從遠處被警員帶著走上了警車。

  「動畫工作室的負責人啊……之後得想辦法再和他接觸一下。燈無蕎麥雖然已經被拆除,但不知道給他帶來的影響還會留存多少。而且,他現在大概並不會將我視作救了他的恩人……難搞。」

  神谷是覺得,之後還再見一下這位先生。

  起碼通過他正式接觸一下東京的文化產業圈子,能順利搭上線,就算這次行動沒有白做。

  因為金澤進入過燈無蕎麥,也吃過裡面的蕎麥麵,聽過當事人們灌輸心靈雞湯,所以大致知曉裡面流程情況,對於後續的事情,也能猜個大概。

  通過他的口述,神谷也對墨田區這個特殊怪談有了更多的了解。

  燈無蕎麥的情況大體上來說,就是會吸引到那些因工作而疲憊忙碌到深夜的人,將他們困在店中。

  並且將店內那一套「拋棄雜念,尋回本我」的思想理念,潛移默化灌輸到當事人的腦中。

  或許人真的很容易走上兩個極端。

  這些原本事業心極強的工作狂人,一旦接納了這種理念,就如同皈依者狂熱一般深信不疑,無法自拔。

  可能受困在燈無蕎麥中的這些人,是真的會開始享受那種物慾極低,能獲取到簡單充實滿足感的生活吧。

  已經變成燈無蕎麥的形狀了。

  「……還真是一個難以評價的怪談。」

  「贊同。」

  神谷和金澤彼此嘆了嘆氣。

  而後,神谷川抬頭,看向城市午夜上空。黑壓壓的雲層擠在高樓頂上,陰沉又壓抑,灰濛濛的見不到光亮。

  令和時代的日本,已經躺平的人是真的躺,但那些還在卷的人,也是真的卷。

  拿神谷自己上學的體驗來說。

  日本本身是發達國家,擺脫貧困已經有很多年,所以義務教育是肯定不捲的。可以風花雪月,下午兩點半下課,小學教育更是各種哄孩子玩,如果想這麼躺平也行,但日本的精英階層可不吃這一套。

  精英的孩子,自小就要卷各種課外輔導。

  日本的課外輔導已經形成了非常完善的產業鏈條,目標是精準輸出到各優質初中高中大學,在這個規則之外的學生要想進來是非常難的。

  不說別人,鬼冢小巫女就是活生生的精英教育例子。

  而社會環境從孩子起就是這樣子,等到了成人後的職場,情況自然也不遑多讓。

  「抱歉,先生。前面有事故發生,已經不允許通過,請您繞道而行。」

  對策室拉起的警戒線之外。

  有一個身穿西裝,提著公文包,渾渾噩噩的行人,被警員攔下。

  那明顯是剛下班不久的社畜,臉上透著深深的疲憊和麻木,只是朝著警戒線內望了一眼,也不說什麼,點點頭就轉身走了。

  只在夜晚的街燈倒影下,留出一個越拉越長,搖搖晃晃的模湖陰影。

  而現在的時間,已經是凌晨三點。

  在這個世界上,怪談永不消亡,只是可能會轉換一種形式重新出現。

  只要「本所七大不可思議」還在流傳,只要日本社會依舊是高壓的形態,依舊還有人生無可戀加班忙碌到深夜。

  那麼總有一天——

  或許是在東京,在大坂,在名古屋的某個街頭角落,那盞寫有「二八、手工切面,烏龍麵」字樣的招牌燈籠,會再次從迷離夜幕中搖晃出現。

  走進店裡,會看見燈光暖黃。

  會遇到一個有些古怪,開口就是莫名其妙雞湯的廚師,滿臉親切笑意地推出一份蕎麥冷麵:

  「繁雜的俗事紛擾,讓人苦惱。客人,來一份簡單的蕎麥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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