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君王的眼中,這個世界被清晰劃分為兩類人:可用與不可用。
可用者,得其庇護,安然存活;不可用者,唯有顛覆或隕落,於皇權屠刀下化作一縷亡魂。
顧川,如今在宇文元朔的考量中,正是那個可堪大用之人。
他的才學冠古絕今,便是連柳道州這般的鴻儒也極為推崇,不惜以殘年之身入宮面聖,只為求皇帝留他一命。
這般大才,若能成為輔國之臣,那大衍何愁不興?
宇文元朔又何必為了一個合格的繼承人,而始終搖擺不定?
便是隨便拎一個平庸的帝王出來,大衍這件神器在顧川的手中,也能綻放出璀璨的光芒來。
只是,這件事情急不來,還需要慢慢考量。
宇文元朔有耐心,也有這個時間。
立秋將近,涼風習習,噠噠的馬蹄聲在東籬居門前響起,迎著街上的喧鬧遠去。
顧川一路沿古街前行,青石板路蜿蜒,兩旁的店鋪,古拙的木質招牌在風中輕輕搖曳。
街頭巷尾,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與行人絡繹不絕的腳步聲交織。
早陽斜照,金色的餘暉灑在古街上,為這古樸的街景增添了幾分暖意。
偶爾有馬車悠然而過,馬蹄聲在石板路上迴蕩,如同往昔迴響,此時繁華正盛。
街邊,老樹依依,葉間漏下斑駁光影,掠過從下方走過的少年肩頭。
皇宮臨近,街邊一處店鋪中傳來陣陣爭論聲。
「這琴譜分明就是我先定下的,你突然跑來要買是幾個意思?」
「你說先定下就先定下?誰知道是不是老闆礙於你的身份不敢得罪?」
「王鴻,你一個敗軍之將,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詞?!」
「你說什麼?!」
「敗軍之將!」
顧川聞聲望去,卻見一方人正在一家店鋪前爭吵的厲害,其中一人他還認識,是王鴻。
此時的他,身著一襲藍紋飛鷹服,腰挎一柄大刀,仍然氣派,渾然沒有戰場失意的模樣。
早聽蒼風說他又得寵幸,雖然沒了軍權,卻又重掌皇城司統領一職位。
這裡的統領與玄月軍統領不一樣,手中的權力並沒有那麼大,手底下也不過是百來號人。
但,這也足夠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了,一個從戰場敗逃的廢物,居然還可以得到重用。
就是不知道,是他背後的能量足夠龐大,還是陛下有意留下他作為棋子了。
個中曲折,顧川沒有興趣知道,眼下的紛爭他也無心過問,只看了一眼,便繼續驅馬前行。
不過,那與王鴻紛爭的人,卻瞥了一眼打馬而來的顧川,一雙眼睛霎時一亮。
「顧先生?可是顧先生?」他立馬揮手喊道。
顧川聽到這話,一扯韁繩停下,望向那青年。
一襲錦繡衣裳,腰纏玉帶,一身貴氣,其身後跟著幾個家僕,應該是出身勳爵人家。
「閣下是?」顧川面露疑惑之色,這人自己從未見過,記憶中並無印象。
那青年走向前來,面帶微笑,恭敬的拱手道:「顧先生,在下宗天瑞,乃是廣樂侯之子,不久前顧先生清風觀中救了家父一命,先生可還記得?」
原來是宗海的兒子……顧川點了點頭:「原來是小侯爺當面。」
「先生客氣了,您於我廣樂侯府有大恩,今後只喚我天瑞便是。」
宗天瑞態度放的很低,又道:「先生大恩,我們還未曾報答,不知先生可否方便去府上一敘?也好叫我等好好答謝先生。」
「今日只怕有些不便。」顧川笑了笑,也並未直接拒絕,「改日若是有時間,定當去府中叨擾。」
「先生若來,我廣樂侯府定掃榻相迎。」宗天瑞恭敬一拜,抬身後說道:「既然如此,且請先生暫等片刻,我還有一樣東西送與先生,還望先生萬萬不要推辭了。」
顧川點了點頭:「恭敬不如從命。」
見他並未拒絕,宗天瑞面露笑容,轉身朝著那店鋪的老闆說道:「老闆,將琴譜給我包好了。」
那老闆擦著冷汗,連連應聲:「好的小侯爺,馬上就好了。」
一旁的王鴻,早在看到顧川的那一刻,臉色就已經陰沉下來。
看著那騎在馬上,意氣風發的少年,他眼中有片刻的恍惚。
遙記得兩人不久之前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也是如顧川這般騎著馬,在皇城的古街上策馬而行,好不得意。
那時他坐在馬上,居高臨下的看著顧川,自己是玄月軍統領,大衍冉冉升起的新星。
而顧川呢?
不過是一介白身,一個被寄養在衛國公府的義子,被陛下賜婚的幸運兒。
但如今,也只是過去了一個月不到,兩人的位置便已然倒轉。
顧川成了那個騎在馬上的,而他只能腿著了。
鴻儒柳道州的學生、夜闖皇宮為蒼家求得保命聖旨,三月商會背後的東家,一紙討賊檄文讓白蓮教損失慘重的幕後黑手。
這種種的事情,落在王鴻的耳中就跟做夢一樣,短短一個月的時間,他做了常人一輩子也未必能做到的大事。
為何會變成這樣?
王鴻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馬車,咬了咬牙回過頭來,出聲制止道:「慢著!」
宗天瑞正接過那琴譜,想要給顧川遞過去,驟然聽到王鴻開口,頓時面色不悅:「王鴻,你想做什麼?這琴譜現在是我的了!」
「哼!」
王鴻冷哼一聲,而後道:「琴譜如何我不管,是你的你拿去便是,只是如今我身為皇城司統領,有人在本統領面前犯法,那就不得不管了!」
犯法?宗天瑞一愣,而後譏笑道:「你是不是腦子糊塗了?老子買一本琴譜也算犯法嗎?」
「犯法的不是你,是他!」
王鴻一舉刀鞘,指著一旁騎馬駐足的顧川,陰鷙的雙眼盯著他道:「顧川,你一介白身,敢在皇城騎馬?」
「按照大衍律令,皇城內,平民騎馬過街者,罰銀五十錢、杖十!」
聽到這話,便是連宗天瑞也是一怔,因為王鴻好像還真沒說錯,大衍的確有這條律法。
顧川的確是一介白身,王鴻身為皇城司的人,有權對他執法。
……
街上明明喧鬧,這一角中卻寂靜的出奇,無一人出聲,唯有步景晃腦袋的鼾聲。
「哈……哈哈哈!」宗天瑞先笑了出來,暢快的一笑後,目光凝視著王鴻:「王鴻,如今朝野上下都說你是個蠢貨,如今看來果真不假,顧先生是何等人物,你也是你能置喙的嗎?」
「皇城腳下,勳爵犯法尚與庶民同罪!」王鴻絲毫不退讓,聲詞振振道:「他區區一介白身,如何拿不得?」
「你敢動一個試試?」宗天瑞向前一步,擋在顧川面前,迎著那刀鞘:「顧先生是我廣樂侯府的恩人,若是罰錢,我出了!」
「怎麼,杖棍你也要替他受了嗎?」王鴻冷笑一聲道:「罔顧國法,我看你也想要進牢獄吃飯!」
宗天瑞還想說什麼,卻被顧川出聲打斷:「小侯爺,不要與蠢貨爭辯。」
「正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與愚蠢之人爭辯太久,也會影響到自己的。」
宗天瑞聞言,倏然一笑,應聲道:「顧先生說的是,沒必要與蠢貨爭辯。」
顧川看向王鴻,而後緩緩道:「王統領,看來你我第一次見面時,我說的話,沒有說錯。」
上次的話?王鴻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但旋即又想起了什麼,臉色頓時陰沉。
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好像罵了自己一句?
王鴻臉一黑,咬牙道:「顧左右而言他,現在說的是你犯法的事情,不要扯開話題!」
「犯法?」
顧川輕笑一聲,悠悠道:「敢問王統領,我奉陛下之令進宮,也算犯法嗎?」
聽到這話,王鴻臉色頓時一僵。
奉……奉陛下之令進宮?
「還是說,王統領覺得,區區一條律令,可以凌駕於陛下之上?」顧川的聲音再次響起。
一旁的宗天瑞頓時目光一亮,跟著質問道:「王鴻,你膽大包天,連陛下都不放在眼裡嗎?!」
王鴻身軀微顫,一雙眼睛圓睜,牙都要咬碎:「自……自然不是!」
他深吸了一口氣,頓覺臉面無存,仍嘴硬道:「既然是陛下之令,那你還在這裡浪費時間做什麼?」
「這就不勞王統領關心了。」
顧川嘴角微揚,再沒有看他。
宗天瑞嗤笑一聲,而後將手中的琴譜奉上,笑著道:「顧先生,此琴譜乃是前朝樂家大賢厲容煙的大作,今有幸送與先生,還望先生莫要嫌棄。」
「小侯爺說笑了,這般絕世珍寶,在下怎麼會嫌棄呢?」
待他接過琴譜,宗天瑞便道:「既然先生有事,那天瑞就不叨擾先生了,待來日再邀先生去府上。」
顧川點了點頭,而後驅馬離去。
待他遠去,宗天瑞這才收回目光,瞥了一眼一旁的王鴻,嗤笑一聲後領著家僕離開。
王鴻駐足原地許久,他憋著一口氣終於吐出,轉身走到那馬車旁,擠出一絲勉強的笑容來。
「矜雪,這琴譜拿不到就拿不到了,改日我再給你送一本更好的,如何?」
沈矜雪今日出來遊玩,他是特意過來陪同的,路過這間店鋪的時候,無意間看到了那本琴譜。
又想到過幾日七夕時雲良閣的盛會,屆時各家公子小姐都要在盛會上賦詩行樂。
若能送上一本好的琴譜,沈矜雪定然會欣喜。
只是沒成想,這琴譜早已有人定下,恰好宗天瑞也來取琴譜,便起了爭執。
「不必了。」馬車內,傳來沈矜雪清冷的聲音,如絲竹弦音般悅耳。
「矜雪……」見她拒絕,王鴻還想說什麼,卻見候在一旁的丫鬟開口。
「王公子,我們家小姐乏了,就先回去了,不用送。」
看著緩緩駛離的馬車,王鴻眼中滿是不甘。
為什麼?
為什麼碰到顧川總沒好事,明明他是那般低賤的人,自己才應該萬眾矚目才對!
衛國公府的馬車向著遠處走去,車身微微晃動,正如馬車內坐著的人的那顆心一樣,始終平靜不下來。
沈矜雪端坐,她仍是那般高潔,如同一朵天山雪蓮,一襲白衣映襯,絕世的容顏之上,那雙美眸中儘是複雜之色。
「小伶,我……是不是錯了?」
清冷的聲音飄出馬車外,語氣中已經攜著一絲自我懷疑。
馬車外跟著的丫鬟聞言,頓時咬了咬唇,遲疑道:「小……小姐,奴婢不敢亂說。」
短暫的寂靜後,沈矜雪再出聲:「連你也覺得我錯了嗎?」
……
步景載著顧川來到皇宮門前,神武門仍然巍峨雄偉,顧川兩度前來,心境卻是完全不同了。
一曰赴死之志,二曰尋常之心。
將步景交給守門的禁衛,顧川便跟著等候許久的內侍進了宮。
初秋的風從冗長的宮門內吹來,掀起少年的衣裳,吹起那颯颯少年氣。
踏上白玉階,穿過門廊之後,他又站在了承恩殿前。
「陛下,顧川帶到!」
內侍站在殿前,高聲道。
片刻後,宇文元朔的聲音響起:「讓他進來。」
顧川聞言,抬腳踏入殿中。
皇帝坐在御案前,案上的奏摺堆積如山,他正拿著奏摺批閱著。
「草民,參見陛下!」顧川抬手虛抱,躬身拜道。
「來了?」宇文元朔抬頭看了他一眼,而後道:「坐吧。」
「是!」
顧川應聲點頭,在他對面坐下。
這時他才注意到,在宇文元朔的身旁,還坐著一個孩童。
那孩童正望著顧川,一雙眸子如星辰般透亮,格外的澄澈,但隱約中又有鋒芒潛藏。
他身著錦衣,貴氣非凡,眉宇間與宇文元朔有著七八分的相似。
能出現在這裡,並且還坐在批閱奏摺的皇帝身旁,這孩童的身份已經不言而喻。
不待顧川開口,宇文元朔便說道:「裕兒,還不拜見顧先生?」
那孩童聞言,立馬站起身來,有模有樣的沖顧川拜道:「宇文裕,見過先生!」
顧川微微點頭,而後看向宇文元朔。
他摸了摸孩童的頭,說道:「這是朕最小的兒子,排行老九,自小便十分聰慧,跟朕小時候很像。」
這話,有些意思……顧川微微一愣,而後深深地看了一眼宇文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