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褪,繁星依舊在幽藍的深空中閃爍著,天籠覆蓋下的世界滿是黑蒼蒼的山脈,它們綿延著,高聳著,好似一具具橫在大地上的風乾蟲屍,偶爾的白色在其中顯得突兀。
白雪嶺處在鳥獸絕跡的高處,終年不散的白雪粉飾著污濁的土地,由此遠眺可以望見崩騰而去的濁江。
一襲黑裳的慕師靖坐在雪地里,任由寒風灌入空蕩蕩的衣袍,渾不知冷。
林守溪從疏林中走來,劍尖垂地,停在了慕師靖的數丈開外。
慕師靖睜開了眼眸,她的眼比黎明的霧氣更加稀薄,那雙漂亮的瞳仁好似日食中的太陽。
「你來了。」慕師靖說。
林守溪沒有說話,但湛宮劍中小語輕快的話語卻傳入了林守溪的腦中:
「是啊是啊,小語來了!」
因為師父交代了事情,所以小語今天起得格外早。
秋天泛著冷意,她的睡衣上雖畫著會噴火的龍,但也不能真正提供溫暖,於是她特意拿了一條狐裘毯子,將之當作大氅裹著,一路小跑了過來。
小語離開自己小閨房的時候,還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她看到月亮還在天上掛著時,不由罵了一句太陽公公的懶惰,誇了一句自己的勤奮。
但小語沒有想到,竟有人起得比自己更早。
小劍樓離她的閨房很遠,去的路上需路過一處劍坪,因劍坪開闊,故而一眼望去,劍坪上唯一的練劍者顯得尤為醒目。
小語很快認出了她。
她是同齡人,名為楚妙,和自己一樣,也是家族中稚兒班的弟子,她天賦很高,也很努力,故而深得先生們的賞識。
過去自己是毫無疑問的第一,可一旦沒了黑幕,楚妙幾乎成了無可爭議的魁首了。
她都這麼厲害了還這麼努力,她是想幹嘛啊……
小語又開始慌了。
楚妙自幼刻苦修行,勤奮得嚇人,兩天後的比試她明明志在必得,卻依舊一刻不鬆懈地練習著,仿佛要達到她心中的十全十美才肯罷休。
狐毯是白的,劍坪是白的,小語用它套住腦袋,想以此為偽裝繞開劍坪去小樓。
不料楚妙的眼睛尖得和鷹似的,一眼瞥來就望見了小語,在這個時間點見到小語,她同樣驚訝。
小語被發現了,也不好再藏藏掖掖,免得丟了氣勢,她緊了緊狐毯,連忙換了個大搖大擺的姿勢,囂張地走上了劍坪。
交談也比劍一樣,也講究先發制人,小語深諳這一道理,未等楚妙開口,她便雙臂環胸,小惡霸一般仰起下頜,道:「呦,楚妹妹很努力嘛,這麼大清早就起來練劍,你該不會是害怕兩天後被我打敗吧?」
楚妙從驚訝中回神,她很快平靜了下來,像個小大人一樣很有氣質地站著,淡淡開口,四平八穩地接下了小語的話:
「一次小月試而已,不值得我苦練,我練劍是在與自己相爭,而非你們,大道漫長,我們雖還年少,但也不可只放眼當下。」
「……」小語聽得一愣一愣的,小腦瓜子想不出反駁的話語。
楚妙乘勝追擊:「倒是你,你不是向來自詡天賦冠絕稚兒班,無需苦練即可成材麼,怎麼今天起得這麼早了,你……該不會是慌張了吧?」
「我才沒有!」小語慌慌張張地說。
「是嗎?」楚妙說:「其實你也不必覺得太過丟人,其實你有多少實力大家都清楚,你自己也應清楚,所以屆時不必覺得太過丟人,大不了躲回父母懷裡哭就是了。」
「你……」
小語氣壞了,若她足夠厲害,那她現在就抽出木劍去教訓楚妙了,可她沒有信心,短痛不如長痛,哪怕真要丟人也不是現在丟。
小語不知說什麼,只知道不能輸了氣勢,「壞人才愛冷嘲熱諷!哼,任你怎麼說,兩天之後也一定是我贏,到時候你等著哭鼻子去吧。」
「你先殺出這一輪再說吧。」楚妙卻是搖頭,她並不覺得自己會在決賽碰到她。
「我……算了,不和你一般計較。」
小語辯不下去了,她裹著白色的狐毯,大步流星地從楚妙身邊徑直走過。早風吹動,由背影望去,這身狐毯倒像是王女獵獵飛舞的披風。
但小語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威風,她只覺得好冷。
對於這次月試,小語也是無論如何要贏下的。
原因無他,只是因為她昨夜睡覺前忽聞噩耗,說是自己今年原定的生辰禮物,被娘親挪用到了月試獎勵了。她趕忙跑去問爹爹,爹爹也很神秘,只是笑著告訴她,那是一件極其珍貴的東西,可以伴她一生。
小語這下急壞了,連忙質問娘親為什麼要這麼做,娘親的回答也讓她無話可說:小語不是很有信心奪魁麼,這件禮物該是你的還是你的,我將它當作月試獎勵,反倒是提前送給你了,娘親用心良苦,你怎麼反倒怪起我來了?
小語覺得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對!
她央求娘親無果,便去爹爹那軟磨硬泡,想讓他幫著旁敲側擊幾句,將禮物要回來,誰知爹爹將怕老婆這一行徑展現得淋漓盡致,對於女兒的要求抵死不從,她很是生氣,暗暗發誓,以後定不能找怕老婆的夫君!
小語『落敗』而歸,垂頭喪氣了很久,不過娘親『破釜沉舟』的舉動確實更激起了她的鬥志,哪怕昨夜夢裡,她都在練習劍法。
小姑娘跑到小劍樓里,蹬蹬蹬上樓,去尋師父,一同探索擊敗勁敵楚妙的辦法。
思緒才與古劍勾連,她就見到了眼前的一幕。
「誒……怎麼是女人的聲音?」
小語才打完招呼,立刻意識到,和自己說話的不是師父,而是那個壞聖子。
師父要與壞聖子決鬥了!
一瞬間,小語困意全無,遲鈍的血液驟然加速了流動,猛地沖向了顱頂,令得身軀滾燙,大腦空白。她雖只能看到兩道白影,但即便如此,那股劍拔弩張的氣勢亦似力透紙背的筆,通過模糊的畫面傳入腦中,令得她如臨其境。
師父讓自己早起原來是因為這個……
「師父不能輸啊……」小語又是擔心又是期待。
很快,刀與劍的撞擊聲在小語的顱內鳴響,清脆而激烈的聲音能讓人聯想到鍛鐵時飛濺的火,暗河下撞碎的冰,小語平日裡都是用木劍練習的,故而這金屬的撞擊聲還帶著其他的意味,令得她呼吸急促,渾身顫慄,沉浸在了這種兵器狂鳴的聲響里。
白雪嶺中,林守溪與慕師靖相邀一戰,這一戰本該有萬人矚目的隆重,但它的開始卻如此倉促,這對故人甚至沒有進行什麼交談。🎈💛 6❾S𝓱ᑌ𝓧.Ć𝕠Μ 💜🔥
平整了不知多少年的雪地開始亂了。
林守溪與慕師靖的身影在雪中划動,穿石繞樹,分合擊撞,衣影掠空的颯颯聲里,雪地上也平添了無數繚亂的線條,它們每一縷都暗含劍術,暗藏殺機。
林守溪的步伐已然很快,但與以身法、指法聞名天下的道門相比,依舊遜了一籌,慕師靖體內的氣丸高速逆轉,她展現出了遠比死城時更強大的境界實力,她黑影墨發的影在針葉林中來回騰挪,快得不留影。
小語根本看不清她的身法,她只覺得師父要應對的不是一個敵人,而是成千上萬的殘影!
林守溪在身法的比拼中落了下風,於是乾脆不動,只以一劍指天。
昨夜的星光,今朝的晨光,一切的芒都凝在了寒鋒上,成了這柄劍的一部分。
這一劍斜刺而去,裹挾天地之威,如陸地雷霆,將漫天殘影一掃而盡!
小語看得渾身發寒,直呼精彩,又喜又憂,喜的是師父的強大,憂的是她對於九年後的自己更沒有信心了……
林守溪與慕師靖的戰鬥極為激烈,幾乎是在打生打死。
樹上堆積的雪被劍氣波及,融化變形,白雪嶺的邊緣,亦有大片的雪被震落,瀑布般滑下山崖,再這樣打下去,這白雪嶺恐怕就要改名為黑風山了……
兩人除了用劍,近身時亦有拳腳之博,某種意義上,拳腳的搏鬥比劍更能凸顯力量,拳與掌撼出的真氣化作空氣中漣漪般震盪的波紋,他們在彼此身上炸開,時而是林守溪被砸得倒滑出去,犁出一條深深的溝壑,時而是慕師靖被一拳砸飛,撞上鐵一般的巨木,震落白雪。
兩人如此對攻,聲勢浩大,幾乎要將衣袍都撕裂。
小語在一旁看著,受益匪淺。俗話說求上得中求中得下,她認真地觀摩這等高手對決,效果遠比自己悶頭嚇練強得多。
天邊,太陽升起,噴薄出烈焰。
不知為何,小語看不清師父與聖子,卻能清晰地看到那輪紅日,紅日之下,天地如海,兩人爭鬥的身影也顯得模糊了起來。
轉眼之間,白雪嶺中遍地狼藉,已無一片完整的雪。
戰鬥接近尾聲,兩人的劍慢了下來,小語的心卻繃緊到了極致。
白雪嶺中,簌簌的踩雪聲響起,林守溪與慕師靖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此刻卻都在默契地看著朝陽。
日出東方,山間的雪照成了粉白,林守溪與慕師靖的身體也染著朝霞,卻顯現出了淒艷之色。
林守溪注意到了小語的失神,問:「你能看到太陽?」
「可以哎……」小語輕聲說,「為什麼我可以看到太陽,卻看不到師父呢?」
「或許因為它是亘古的吧。」林守溪說。
「只要不可亘古,就會迎來離別麼……」小語感傷地說。
「嗯。」林守溪頷首。
林守溪看著小語帶著憂傷的稚嫩面容,剛想夸一句小語長大了,卻聽她著魔般開口,問:「師父,你怕老婆嗎?」
「什麼?」林守溪猝不及防。
「誒……」小語回神,也意識到自己說了糊塗話,連忙搖頭,叮囑道:「師父你要認真對敵啊,你要是因為和我說話輸掉了,那徒兒可就劍心蒙塵了。」
「嗯。」
林守溪點頭,卻還是回答了問題:「放心,我一點不怕你師娘的,她要敢欺負小語,我就替小語教訓她。」
林守溪顯然是會錯了意,但小語依舊錶示感動,催促師父趕緊用心對敵。
「接下來這一劍,你要看仔細了。」
如罡風颳過冰面,林守溪的話語忽地肅然,小語亦收視返聽,逆著朝陽的烈芒,全身關注地盯著前方。
朝陽與白雪之中,林守溪的劍動了,他的動作很慢,慢得如老牛拉磨,似凝結在了寒風裡,他的劍意又很快,快得如健牛拉磨,轉眼之間已如欲升之朝陽,有了噴薄之勢。
聖子也動了,她的動作要簡單直接很多,她的劍似劍法也似指法,只是在山風驟起之際順勢一刺,霎時天光明亮,寒雪亂飛,白雪嶺中似有萬隻雪鶴齊舞,化作牢籠罩向林守溪。
他們皆似用了全力,勝負仿佛會在一刻分明。
但也是此刻,小語卻忽地晃神,因為她感受到,這兩股殺意在即將碰撞之時猝然分開,朝著另一個截然相反的方向刺去。
他們是在做什麼啊……
小語腦子亂糟糟的……她看仔細了這一劍,卻沒看懂。
雪地狼藉,鮮血低落,卻不是林守溪與慕師靖的血。
這兩位少年少女正背對著紅日,舉劍迎敵,手中的劍宛若兩道鐵鑄的平行線段,齊齊指著前方。
雪地中,一個白衣的年輕人捂著胸口,掌心儘是鮮血。
正是杜切。
他看著這對少年少女,也露出了吃驚的神色,這抹吃驚旋即變作了釋然的微笑。
「魔巢真是挑了一位好聖子啊。」杜切說。
「過獎。」慕師靖清冷道。
杜切的手無法堵住自己胸口淌出的血,林守溪與慕師靖猝不及防的巔峰一劍幾乎要了他的命,他面帶笑容,盤膝坐在碎雪裡,掩唇咳嗽。
「可以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林守溪沒有垂下劍,依舊保持著警意。
「你想知道什麼?」杜切問。
「一切。」林守溪說。
「我與魔巢勾結為實,但仙村的人不是我殺的。」杜切的笑容顯得無奈:「昨夜我消失了一夜,看似畏罪潛逃,實則也只是想證明,人死之時我並不在場。」
關於消失一夜的理由,杜切早已想好,可惜用不上了。
雪地里,血腥味越來越濃。
臨死之前,杜切有了種萬事俱空的解脫感,他看著朝陽下的一對璧人,開始講述起了他所知道的事,臉上的笑始終風輕雲淡。
「十個月前,我確實帶著尊主從魔巢中叛出了,當時的我已經掌握了創造尊主的完整辦法,我打算親自越過三界山,去殺取材料,完成這一切。魔巢隸屬的有鱗宗太過邪惡,而尊主是擁有赤心的聖物,怎可落於他們手中?」
杜切話語真摯,轉而哀嘆:「可惜天有不測風雲,一場無名的霧籠罩了三界山,誰也無法從中出去,我被迫定居在了三界村。」
「三界村的實力是遠不如魔巢的,若魔巢真的傾巢出動,很快就可以掃平這裡,無奈之下,我只能私下重新叛回魔巢,與影子訂立約定。」
「所以接下來的日子裡,我依舊算是魔巢的人,我利用三界村與神桑樹的力量完善了尊主,創造出了一個初步的意識體,接下來就是神軀的製作……有鱗宗會將所需的物品通過龍鱗鎮祭祀過來,所以龍鱗鎮的歸屬很重要,但因為我是叛徒,所以實際上,每一次比試也只是逢場作戲而已。」
杜切陷入了回憶,話語也顯得輕飄飄的,說到此處,他的神色也開始模糊起來,他望著三界村的方向,長嘆道:
「尊主是只很好的貓,你別看它整日活蹦亂跳,處處惹事,但它與仙村的幾乎所有人關係都很好,脾氣再怪的人都很喜歡它,它也喜歡幫大家抓老鼠,揉線團,調節糾紛,雖多是敗事有餘……對了,它寫的書大家也很愛看的。」
林守溪點了點頭,三花貓雖然口無遮攔了點,但看得出來它真的很喜歡這裡。
或許它也是真心想當三界村的明君吧。
「仙村中人真的不是你殺的?」林守溪更關心此事。
「燈爺爺是我殺的,其餘我也不知情。」杜切知道許願燈的事,他害怕自己叛徒的身份暴露,故而想提前將其奪走。
「你不是影子,那影子到底是誰?」慕師靖問。
「影子大人你應見過了,就是困在鏡中的那團黑影。」杜切微笑道:「你們實在是冤枉它了。」
「那你呢?」
「我?」杜切笑意更盛,他抬起沾滿鮮血的手指指著自己,說:「我是鏡子啊。」
……
「鏡子?」
林守溪與慕師靖俱是一驚。
「嗯。」杜切說:「其實魔巢的聖物不止清光鼎,它有兩件,我是另一件。影子想要將我煉化,卻不知神器有靈,他反倒被我煉化了。」
「被神器煉化?」林守溪再次聽到了匪夷所思的事。
「是啊。」杜切也不遮掩傷口了,他雙手撫膝,道:「人可煉化器,器也可煉化人,人可修煉法術,法術也可將人操控,修行從不是單一的道路,它充斥著機遇與美好,也充斥著危險與不確定,這也是道法的魅力之一。」
「我煉化了影子,害怕它重新將我奪舍,便乾脆割下了身體的一部分困住他。影子之所以願意與我這個叛徒合作,最主要的原因也是我掌握著它的封印。」
「那若是你死了,影子……」慕師靖欲言又止。
「沒錯,我死之後,影子就可從鏡中出來了,它那個蠢貨應在為歪打正著而欣喜若狂吧。」
杜切看著自己的影子,發出了笑聲,「影子雖蠢卻也強大,你們可要小心些,不要盲目托大了。」
兩人沒有說話。
杜切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仿佛一面不加修飾的鏡。
「一定要揪出三界村的真兇,我能感覺到,它所覬覦的,是尊主的力量……別讓任何人將尊主奪去了,也請替我撒個謊,別讓尊主知道……我是叛徒。」杜切做出了最後的懇求。
林守溪點頭答應。
裂紋在杜切身上遊走,他的白衣塌陷,身體倏然破碎,化作了一堆血中的碎片,映照出支離破碎的晴空。
杜切已死,三界村的危機卻未解除,相反,影子破鏡而出,魔巢的戰鼓可能已經擂響,他們接下來要面對的將是更可怕的敵人。
林守溪與慕師靖對視了一眼。
他們都明白,接下來,他們須暫時放下宿敵的身份,一同並肩作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