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一章 黃昏末法喪鐘鳴響

  司暮雪向前走去,足下踩著黏糊糊的血肉。🍟♣ ❻❾𝕊𝕙𝓊𝓧.C𝓞м ♝☮

  她已得知,這是蒼白的身體。它並不是什麼遠古屍骸,而是一具待醒的身軀,她現在正行走在蒼白的身體內部。

  過去,她沉溺在地心之腦的研究里,竟沒有發現這深邃的地層里,還隱藏著一具貫穿世界的骨頭。

  這是色孽皇帝告訴小禾的真相,她臨死之前給小禾講述了諸多隱秘,若非這些隱秘,他們也不會火急火燎地趕來這個世界。

  「小禾已成為真正的新帝了麼?」司暮雪問。

  「嗯,以後若是天下太平了,你可以重新回聖壤殿當神女。」林守溪說:「我可以通融一下你。」

  曾經被追殺蔑視的晚輩如今已凌駕在她之上,這種事在修真界雖很常見,可讓驕傲的她碰到,難免覺得羞恥。司暮雪是很有上進心的,她冷冷道:

  「那好,我要當第一神女。」

  「不行,時以嬈是第一神女。」林守溪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我以前就是聖壤殿神女,大費周章轉了一圈,還陪你這帝後出生入死,連個第一神女的位置也討要不到?」司暮雪更加不悅。

  「話雖如此,可是,時以嬈不僅陪我出生入死,還……」

  林守溪的話停住。

  司暮雪飄蕩的狐尾繃緊,道:「還陪你什麼?話都到一半了,怎麼不把它說完?」

  回應司暮雪的簡單的兩個字:「小心。」

  司暮雪的手腕被抓住,整個人被林守溪帶起,風掠過她耳畔的發,再低頭望去時,她先前所站著的位置,赫然出現了幾個白色的影子。

  「這裡居然有人?」司暮雪詫異。

  「未必是人。」林守溪說。

  話音才落,那幾個白色的影子就以迅雷之勢飛了上來。

  司暮雪這才看清了它們。

  它們是一團團白色的絮狀物體,與人等高,手臂般的細長枝條從它們表面凸出,鐮刀般揮舞過來,動作經過千錘百鍊,沒有一絲拖沓,反應稍慢就會被其斬首。

  「這些妖物,讓我來好了。」

  司暮雪掙開了林守溪的手。

  在與識潮之神對戰時,她倍感憋屈,如今面對弱一些的敵人,她終於有了大展拳腳的機會。

  司暮雪懸空而立,紅髮激揚,絮狀妖物聯手近身之時,她才驟然發動,利刃般插入其中,快得只能看到一連串的殘影,她身形所過之處,亦爆發出陣陣炸裂之音。

  她一拳轟碎了擋在最前面的妖物,旋即擰腰鞭腿,帶起一串黑影,又將後面那頭妖物踢碎,她動作不止,側掠著躲過了第三頭妖物的攻擊,並在它試圖捕捉她時反以九尾為縛帶將其捆鎖,再以空氣為刃將其斬滅。

  司暮雪似刀出鞘,身段曲線婀娜動人卻又鋒芒畢露,黑色的禮裙翻飛之間,七頭妖物已在電光火石之間被她斬殺,餘下的兩頭雖未膽怯,但顯然不可能傷她分毫。

  這是場殺戮的盛宴,她想。

  這些絮狀妖物實力其實不俗,它們每一個都至少有仙人境的水準,聯手之中,默契的配合又讓它們的實力成倍暴漲,但司暮雪已然人神境圓滿,又豈會懼它們?再強的仙人境在她面前,也只有被一擊斃命的下場。

  她回過頭,瞥了林守溪一眼,淡淡地問:「士別百年,刮目相看否?」

  林守溪手指一垂,語氣比她更平淡:「看

  司暮雪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向下望去,瞳孔中的紅光凝為一點。

  下方。

  諸如此類的絮狀妖物已密密麻麻地鋪滿了整個血肉之地,它們像是羊群,殺氣卻比狼更為兇猛,它們的體型也參差不齊,有的小如人類幼崽,有的則比成年公牛還大,至於它們的數量……一千?一萬?十萬?司暮雪根本數不清。

  這是真正的百萬妖兵,它們出現之時,強大的司暮雪根本生不出反抗的念頭,她本以為這是一場殺戮盛宴,定睛一瞧,卻發現自己才是盛宴。

  「你不是說這裡是蒼白的身體嗎?蒼白貴為萬龍君王,它的身體內部,怎麼可能聚集這麼多妖物?難道說,蒼白已經入魔了?」司暮雪寒聲問。

  此行本就九死一生,若蒼白入魔,前路將會更兇險萬分。

  「這些不是妖邪。」林守溪搖了搖頭,說:「這些東西你的身體裡也有?」

  「我的身體裡也有?我的身體裡怎麼可能有這種怪物?」司暮雪立刻道。

  「毒物侵入人體,人會染上種種病症,苦不堪言,而你體內也有與之抗衡的事物,它們會與這些毒物抗爭,所以大部分病,人無需藥物也可自愈。」林守溪解釋道:「蒼白首先是生靈,其次才是神祇,作為生靈的它,體內當然也有這樣的東西,它們的真是數量,遠比你看到的更多。」

  ……

  「你的意思是,我們是入侵它身體的毒物?」

  崑崙山下,慕師靖聽完了小禾的論斷,倍感吃驚。

  「嗯,在西疆時,我在二師姐那讀過很多藏書,學習過這方面的知識。」小禾看著前方烏烏泱泱的白色絮狀妖物,冷靜地說。

  「小禾真是學識淵博呀……」

  慕師靖誇讚了一聲,默默地躲到她的身後,道:「也就是說,我們才是入侵這副身體的毒物?它們察覺到了入侵者,開始反擊?這樣說,會不會太漲敵人士氣滅自己威風了?」

  「毒物未必不好,如果這副身體本身就是惡魔,那殺死它的毒物就是正義的那方。」

  小禾將一柄如水的劍平端在面前,劍鋒直指這些殺氣騰騰而來的棉絮狀之物,身軀纖細卻挺拔。

  慕師靖看著她握劍的右臂。

  殺死色孽皇帝的那刻,鎮守傳承徹底完成,如今小禾的手臂已被龍爪所代替,龍爪宛若鎧甲,堅硬如鋼鐵的龍鱗緊緊相扣,如此猙獰,仿佛天生握著罪惡的權杖,可它與小禾妖嬈的身軀相連,又沒有任何違和感。天降大任於小禾,這是象徵忠誠的鎮守之臂,唯有叛賊伏誅方可撫平它的怒火。

  「小禾真是姐姐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呀。」慕師靖一語雙關,老老實實地躲在她的身後。

  不知為何,她的腰側,那柄沉寂已經的死證卻是嗡嗡而鳴,好似欲欲躍試。

  慕師靖拍了拍死證的劍鞘,勸誡它不要自不量力。

  小禾護著慕師靖殺入了這白泱泱的大軍之中。

  如今的小禾仿佛人形的絞肉之刃,她筆直前沖,所過之處鮮血為路,妖物們的進攻雖然密不透風,可在絕對的實力差距面前卻是無濟於事。🍫🍫 ❻9şђù𝐱.ς𝓸Μ 🐍🎉再多的螞蟻也咬不碎鋼板,它們用盡全力,也無法毀壞小禾殊絕之軀分毫。

  小禾很冷靜,她並沒有沉浸於殺戮之中,只是沿著血路飛掠,殺入地心深處。

  期間,她不由再次想起了色孽皇帝對她說的話:

  「當年皇帝深入崑崙,就是為了調查此事,誰知慕師靖那死丫頭這般不懂事,直接拔出荒謬之劍把她斬了……不過,就算真的洞悉了一切,恐怕也無濟於事,新生的蒼白甚至有可能跳脫出隱生、太古、冥古之類的分別,直接躋身為星辰級別的宇宙生命,在這樣的神祇面前,歷史就是碾碎一切的車輪,狂暴粗魯,不可逆轉。」

  「雖然祂真正的敵人不是你們,但……覆巢之下無完卵呢?」

  「如果不是隕星從天外降臨,砸落大地,應驗了大地顫鳴的預言,你們這些人可能永遠也沒有甦醒的機會了。所以,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的確是人類的救世主,是開萬世之河的皇帝陛下。」

  「什麼?你懷疑我騙伱嗎?我可不會騙人,因為色孽的定義早就被改寫了,它非罪孽,而是愛,是靈感,是初始的符號,是愛欲的結晶,是禮物,是人所共同守望的美……我不會騙你,也不必騙你,你若不信,可去往崑崙,巍巍崑崙之下,自有你想要的答案。」

  色孽之女帝走過酒池,滿池美酒皆化作果香濃郁的霧氣,霧氣中,她翩翩起舞,身軀變得晶瑩透明,在王座之前、歌舞之末化作雪花飛散。

  雪花飄滿大殿,纖細易折,仿佛妙手偶得的靈感,稍不留神間又不翼而飛。

  之後,她趕回了神山,見到了師尊大人,將事情說明,師尊大人打開了異界之門,將所有人一同送到了這裡。

  此舉消耗巨大,宮語被迫留在道門療養身體,由楚映嬋照顧她。

  她與林守溪本想同來地心,卻逢東海魔亂,識潮出世,他們不得不兵分兩路,林守溪去海上平亂,她則帶著慕師靖來崑崙探秘。

  她本不想帶慕師靖來的,但慕師靖主動請纓,說這也算是自己的身體,裡面總有兇惡怪物,也應會讓她三分薄面,帶上她相當於帶上了一個護身符。

  小禾同意了,卻不是被她說服的,而是覺得:「也好,與其在道門給師尊與楚姐姐添亂,不如來我身邊好了,就當是給她們分憂了。」

  慕師靖這才意識到,在她們心中,自己的存在只是在哪裡添亂的區別罷了,這讓身為仙人境高手的她倍感挫敗。

  到了這裡,她才發現,這具身體可真是一點不念舊情。不過也是,洪水無情無義,它本就是為毀滅而生,又怎麼可能因為龍王廟改道?

  至於她做的那個噩夢……

  她羞於將那個噩夢告訴其他人——世界都要毀滅了,自己竟還在糾結昨夜有沒有睡好,實在難以啟齒。

  小禾在前方衝鋒陷陣,慕師靖在後方搖旗吶喊,她們的周身,儘是血肉的牆壁與經脈的荊棘,它們在小禾的兵刃下瓦解,裂口處噴出的血液滾燙得像是岩漿。

  她們的敵人也不只是那些絮狀的東西,一路殺過去,她們還遇到了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敵人。

  有的可以快速癒合傷口,修復小禾造成的劍傷,有的可以快速定位她們的所在,並將她們的位置信息發送給整個身體,調兵遣將,有的宛若百戰將軍,實力強勁,而且它們有一個特點:不會被同樣的招式打敗兩次。

  這些都是人類體內就擁有的東西。蒼白的體型太過巨大,所以它們也隨之變大了億萬倍,成了肉眼可見的敵人。

  小禾雖已是神祇,但也不可能殺光這種數量級的敵人,她儘量不與它們糾纏,直接深入其中,破壞核心。

  避開了它們的追殺之後,一堵又一堵巨大的肉牆堵在了她們面前。

  這些血肉連綿起伏,如接天之山,根本不知道它有多厚。

  無路可走,唯有遇山開山。

  小禾以劍在山體上撕開了一個巨大的豁口,領著慕師靖鑽了進去,想要像穿山甲那樣鑽破山體,來到肉山的另一邊。

  可這好像是個陷阱。

  她們剛剛鑽入其中,肉塊就像是活過來了一樣,不斷地彌合,擠壓,將她們牢牢地鎖死在裡面,小禾並無大礙,慕師靖卻是支撐不住,她慘哼不停,骨骼也發出了咯咯的響聲,像是要裂開了。

  小禾要去救她,慕師靖卻率先完成了自救。

  救她的是死證。

  死證於嗡鳴之中主動出鞘,將劍鋒刺入血肉里,活物般的血肉觸及死證,竟開始變質、溶解,如遇天敵般向後退散。

  慕師靖立刻脫困。

  「死證……」

  慕師靖很是吃驚,她沒有想到,死證外表樸素無華,關鍵時刻卻能斬滅蒼白的血肉。

  有了死證的庇護,接下來的一路暢行無阻,她們穿過了血肉黏膩的山壁,來到了更為空闊的深處。深處已看不見岩層與石幔,她們的周圍,血肉纖維錯綜複雜,數不清的血管如蟒伏地,上方更是掛著無數表面光滑的巨物,像是肉質的鐘乳石。

  慕師靖好不容易出來,胸口一松,只覺得要窒息了。

  小禾采來兩個鮮紅血球,捏碎之後,大量的氧氣從中湧出,慕師靖沐浴其中,緊繃的身軀終於放鬆了下來。

  「沒想到這柄劍有這般威力。」

  小禾捧起了那柄烏金劍身,漆黑劍鞘的死證。哪怕已見識過兩柄傳說中的絕世名劍,小禾依舊被死證今天的表現給震撼到了。

  「當然,這可是我精心溫養的名劍。」慕師靖也倍感欣慰,她看著死證,露出了母親看成材時那般的欣慰神情:「我早已看出了它的不凡,才主動拿沒用的湛宮與林守溪做了交換,林守溪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賺大了,殊不知……」

  「好了,別得意了。」

  小禾打斷了她的話,她以龍爪擦過劍身,觀察了一番,問:「你知曉它的來歷嗎?」

  「來歷?」

  慕師靖想了想,說:「這不是魔門之劍麼,是林仇義傳給林守溪的東西。」

  「魔門,魔門……」

  小禾輕輕呢喃。

  死證在她手中震鳴。

  忽然。

  回憶撲面而來。

  她想起了被司暮雪追殺之時,遁逃至黑崖的情景,彼時夕陽如水,巨大的黑崖斜插在暮色里,像是一塊通體全黑的玉石,與周圍蒼翠的青山格格不入。

  當時她就很好奇黑崖的來歷,還詢問過林守溪。

  林守溪小時候也向蘇世界詢問過類似的問題,蘇師姐告訴他,黑崖之底鎮壓著兇惡的魔物,這片黑崖就是由魔物滲出的鮮血所凝成的。🏆♤ ➅➈ˢ𝓱Ữ𝓧.c𝑜м ☯♗當然,各種各樣的傳說很多,它們大相逕庭,多是百姓們口口相傳的說法,並無任何的考據。

  總之,黑崖在人們心中,多代表著災兆與不祥,也正因如此,魔門才會選擇在黑崖定居。

  死證據說就是黑崖中煉取的神劍。

  難道說,黑崖,乃至於這柄劍的形成也與蒼白有關?

  小禾越想越覺心驚。

  「小禾,你怎麼了?怎麼一動不動的,你該不會被蒼白給影響吧?」慕師靖伸出手,在小禾的眼前晃了晃。

  小禾回過神,問了慕師靖一個令她摸不著頭腦的問題:「你覺得,蒼白會生病嗎?」

  「蒼白……生病?」慕師靖蹙起眉,下意識地說:「神祇也會生病嗎?」

  「你從小到大,沒有得過病嗎?」小禾問。

  「沒有。」慕師靖搖頭。

  「與林守溪相處的一百年裡也沒有?」小禾又問。

  「沒有……不過倒是差點被他氣出病了。」慕師靖氣鼓鼓地說。

  「嗯?他怎麼氣你的?」小禾忍不住問。

  「他……」

  慕師靖剛剛開口,立刻意識到不對勁,羞惱道:「小禾你怎麼也這麼不知輕重?現在是討論這些的時候嗎?」

  小禾略帶歉意地笑了笑。

  慕師靖也未追究,只是問:「小禾為什麼突然問病的事……對了,你生過病嗎?」

  「小時候我經常生病,我還記得,有一次,我被一頭獨角兕的追殺,被迫躲入洞窟之中,那天晚上,獨角兕在外面衝撞,我則高燒發作,痛苦難耐,只覺得腦子裡有團火,隨時要竄上去,將整個大腦炸開。」

  小禾輕柔地笑了笑,說:「這份痛苦我一生難忘。」

  慕師靖聽完,倍感憐惜,忍不住抱緊了她柔若無骨的纖細身軀。

  小禾想還以擁抱,可她看到自己滿是鱗甲的右臂之後,動作微滯,最後悄無聲息地垂落,只以左臂環住了慕師靖的背。

  「我說這些可不是讓慕姐姐來憐惜我的。」

  小禾將死證歸鞘,認真地說:「我只是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麼堅不可摧之物。仙庭會在歲月中崩落,鋼鐵會隨時間而鏽蝕,強大如蒼白,恐怕也會在漫長的歲月中感染上病症吧。」

  慕師靖盯著死證,似是明白了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明白,她覺得小禾已經說的很清楚了,不想在她面前露怯,便裝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小禾以為她懂了,也未再多做解釋。

  後方,先前被她甩掉的追兵又來了。

  「休息好了嗎?」小禾問。

  「嗯。」

  慕師靖用力點頭。

  小禾領著她穿過這座血肉王座,繼續向前飛掠。

  「對了,我們到底要去哪裡?」慕師靖問。

  「去龍的心臟。」小禾說。

  ……

  「龍的心臟?」

  司暮雪向林守溪詢問此行的目的地,得到了『龍王心臟』這一答案。

  她起初有些驚訝,但轉念一想又覺合情合理。

  對龍類而言,心臟是高於一切的器官,這一點極有可能傳承自蒼白。如果想要阻止蒼白的甦醒,毀滅掉它的心臟很可能是最好的選擇!

  「那顆心臟……該有多大呢?」

  司暮雪光是想想,就覺得毛骨悚然。

  那應是數萬座巨峰拼合成的肉瘤吧,它在地心深處黯然鼓動了數億年,為末日的到來積蓄力量。他們即使找到了心臟,真的有能力將它毀去嗎?

  司暮雪悄悄看向了林守溪。

  從他側臉硬朗的線條上,司暮雪看到了孤注一擲般的堅毅,這讓司暮雪稍稍安心了些,她知道,現在的林守溪很強很強,無論是與識潮邪神的一戰,還是進入地心後一路與血肉怪物的戰鬥,都沒有發揮出他真正的實力。

  他就像是一枚真正的太陽,光華無窮無盡,照耀數十億年而不歇。

  可是……光有力量真的就夠了嗎?

  若他真與蒼白在地心打起來,哪怕他成功將蒼白殺死,世界也很有可能會在他們的戰鬥中毀滅。

  「地心這等危險,你不擔心她們嗎?」司暮雪問。

  「我相信小禾。」林守溪說。

  「陛下偉力通神,自是不需擔心,我說的是慕師靖那丫頭。」司暮雪說。

  「我相信小禾。」林守溪又重複了一遍。

  說來也巧,小禾帶著個慕師靖,他帶著個司暮雪,這兇險萬分的地心裡,他們各帶上了一隻拖油瓶,拖油瓶們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倒是讓這場九死一生的旅途顯得沒那麼孤單了。

  這一刻,司暮雪竟感到了一絲慶幸——幸好她足夠弱小,不需要因為世界存亡的難題而痛苦、為難,她只需要老老實實跟在林守溪身邊,聽從他的差遣,做一隻乖巧的母狐狸就好。

  皇帝當年的決定倒是有幾分英明呢……

  司暮雪羞恥於這種依賴感,卻將他的手腕捏的更緊,她在內心中告訴自己,這只是對於力量的臣服而已,並無其他意味。

  之後的路途依舊遙遠。

  這是一座血肉的迷宮,哪怕強如林守溪,一時也迷失其中,難以尋見出路。

  之後的幾個時辰,他們始終在這片臟器之林中穿梭,見識了無數大到不可想像的器官,司暮雪並不了解這些器官的用途,她的視線也不過是摸象的盲人,哪怕看得再遠,也無法從這一個個冰山之角中窺見其真正的面貌。

  之後,司暮雪還看到了大量沸騰的岩漿。

  林守溪告訴她,這些是蒼白的血。

  上一世,蒼白之血何其冰冷,她甚至能用自己的血開啟一個漫長無垠的冰河時代。

  如今,她的血又是如此熾熱滾燙,這些被人們成為熔岩的事物在血肉的溝壑之間飛奔著,它們會在某些脈搏的節點積淤,積累到一定程度後又會轟然爆發,在人間鋪開滅世的烈焰洪流。

  司暮雪越來越感到絕望。

  神祇還未甦醒,也還未展現出真正的神力,但是它光憑自己的巨大,就已讓人望而生畏。

  後面的路上,他們遇到了越來越多的敵人,這些敵人越來越強,司暮雪起初還能動動手,到後面,她幾乎任何出手的餘地。

  這百年裡,司暮雪曾經讀過三花貓的扛鼎之作誅神錄,這本書雖然赫赫有名、老少皆宜,卻也有諸多問題。其中最讓人詬病的,就是書至後期時,原本鳳毛麟角般的聖階一下子多如野狗,男主出趟門,隨侍的就有十多個聖階天女,她們各有魅力,皆是稱霸一方的女帝、領主、聖女,卻又對主人公忠貞不二,言聽計從。當時司暮雪覺得這太過胡扯,今日她來到地心,卻發現,三花貓還是過於保守了。

  地心深處,那些負責保衛主要臟器的怪物,每一個實力都不輸司暮雪,它們分為一個個數以萬計的聚落,一同呼吸之時,噴吐出的氣息就足以毀天滅地。這哪裡是聖階多如野狗,根本就是多如牛毛!

  她幾百年的苦修,竟是不值一提。

  其中有一個,甚至變得與司暮雪一模一樣,企圖以假亂真。

  它們都敗在了林守溪的手中。

  書中的場景在司暮雪的身邊具現,『聖階』的屍體堆積成山,林守溪坐在屍群之間休憩,他看著粉色的、垂滿了肉芽的血肉之壁,像是一個不世出的魔頭,於屠城滅國之後孤坐飲酒,望月嘆息。

  司暮雪在他的身邊坐下。

  她並未出手,卻已麻木,她抱著雙膝,撫摸著自己雪白的長尾,問:「剛剛那個血妖變的和我一模一樣,你是怎麼分辨出真假的?」

  「司姑娘不是已經勘破虛實之別,明悟真我了嗎?怎麼問得出這般愚蠢的問題?」林守溪笑了笑。

  「又拿此事取笑我……我不過是捉弄了你一次,你至於這樣耿耿於懷嗎?」司暮雪捏緊自己的尾巴,沒好氣道:「你可真是小氣。」

  「不小氣的人該是怎樣的?林某願聞其詳。」林守溪說。

  司暮雪看著他刀削般鋒利的唇,不由回憶起了那放肆的一吻,理直氣壯地說:「你讀過誅神錄嗎?那本書里的主人公與你法力相當,人家老婆都娶了不下三十位了,青梅竹馬、恩師愛徒、諸界神女應有盡有,再看看你,本神女賞你一吻,你不思進取,反倒還記恨在心,真是令人懊惱。我若是你,定然早將那司神女收為禁臠,調教得服服帖帖了。」

  「你希望我對你這麼做?」林守溪問。

  「我只是舉例罷了,反正諒你也不敢……對了,聽說巫幼禾將你管的很嚴,你對那小丫頭言聽計從?是真的嗎?」司暮雪故意激他。

  「誰對你說的?」

  「楚映嬋。」司暮雪騙了他。

  「小語這逆徒又在外面敗壞師父名聲啊……」林守溪識破了司暮雪的謊言,他淡然道:「你別聽小語胡謅,小禾這姑娘也就在外面耍耍威風罷了,平日在家裡,她根本不敢忤逆夫君半句,小鳥依人得很。」

  「是嗎?」

  司暮雪狐疑地看著他。

  她也終於明白,為什麼慕師靖總喜歡和林守溪吵架拌嘴了,拌嘴之後,她原本壓抑的心境的確輕鬆了不少。

  她伸出手臂,遞到林守溪面前,說:「在我身上做個標記吧,以後要是再有那樣狡猾的敵人,也不至於認錯了。」

  林守溪看著她皓白的手臂,本想說自己不會認錯,可他對上司暮雪滿懷期待的眼眸後,拒絕的話卻再難出口,他略一沉吟,手指划動,在司暮雪的手臂上寫下了一個『雪』字。

  這一雪字寫的纖巧晶瑩,真如一朵凝在她皓腕上的雪花,呵口氣就會消融。

  「我也給你寫一個。」司暮雪說。

  「不必了。」林守溪拒絕。

  「不行,萬一我認錯了怎麼辦?」司暮雪據理力爭,抓過林守溪的手,揮筆就寫。

  仙子們無論度過多少歲月,心中始終藏著一個少女,那是幼時的她們,稚氣未脫卻又嬌俏可愛,司暮雪雙眸亮起時,林守溪透過那雙漂亮的瞳孔,仿佛看到了這樣一個任性的小女孩,她在明媚的午後給他遞來花朵。沒有人能拒絕這份好意。

  林守溪沒有掙扎。

  但很快,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你這寫的是個什麼字?」林守溪問。

  「哎呀。」司暮雪露出了歉疚的神色,道:「我不小心將『怒』字寫反了。」

  林守溪將這個寫反的怒字拆開讀了一下,一時怒從心頭起。

  在一旁笑個不停的司暮雪很快被他抓了過來,懲罰在所難免,狠厲的抽打之後,林守溪意猶未盡,還從儲物戒中抽出了某物,令司暮雪變成了一頭史無前例的十一尾妖狐,這下她又羞又急,可是無論她如何軟語央求,這位主人也心如鋼鐵,不為所動。

  林守溪本想將這個字擦去,想了想,卻也只是以袖將它遮住。

  這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插曲,林守溪並未放在心上,他休憩了一會兒,就要繼續上路。

  一陣彎彎繞繞之後,林守溪再度停下腳步。

  「陛下又迷路了嗎?」司暮雪問。

  「噓。」

  林守溪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司暮雪預感不祥,神色也凝重了起來。

  「你聽到什麼聲音了嗎?」林守溪問。

  「聲音?」

  司暮雪困惑不解,她環顧四周,唯見血肉蠕動,經脈橫斜,哪裡來的什麼古怪聲響?

  她剛要說話,心臟卻是一疼。

  她下意識地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那是什麼聲音?」司暮雪也感到驚駭。

  她聽見了,她也聽見了那個聲響!

  聲音從遙遠空曠的黑暗之處傳來,像是佛堂暮色的鐘聲。

  「心跳,是蒼白的心跳聲!」林守溪飛快做出了判斷:「我們離祂的心臟很接近了。」

  ……

  不只是林守溪,小禾與慕師靖也聽到了心跳,她們的行動雖遠不及林守溪迅速,但她們是從崑崙進發的,所以距離心臟反而更近一些。

  小禾與慕師靖聽到心臟的跳動,皆屏息凝神。

  那個聲音太過宏大,它仿佛大地母神的脈搏,震的人氣血翻湧,心尖顫動。腳下的大地在這聲音中顯得不夠堅實,它更像是冰面,隨時都要垮塌沉陷。

  「我們……接近了。」慕師靖低聲說。

  慕師靖腰側的死證也再度發出了鳴聲,如臨大敵的鳴聲。

  與此同時。

  在她們看不見的深處,在地下不知多少萬里的位置,一個白色的幽靈靜靜端坐,仰首凝望,上方不見星空,她的眼神卻如此端靜認真。

  她嘴唇動了動,忽然開口說話了。

  這顯然是一隻很沒有禮節的幽靈,她一開口就是:「真笨啊,人類果然都是蠢貨,神明只要沾上了人類的形體,也會跟著變得愚蠢啊……」

  幽靈在黑暗中晃動著,像是一道飄忽不定的微風。

  「此非心臟之聲,此乃喪鐘之鳴。」幽靈說。

  ……

  人間。

  道門。

  楚映嬋一邊打理著道門的事務,一邊為宮語治療傷勢。

  這次開啟異界之門,她帶了太多的人,反噬頗重,哪怕休養了一天一夜,依舊沒能痊癒。

  「我有些擔心。」

  宮語看著案邊忙碌的仙影,忽然說。

  「師尊擔心什麼?」楚映嬋停下了筆,回身望去,聲音婉約。

  「我也不知道。」宮語搖了搖頭,仙靨露出了一絲迷茫:「今日晨起,我就時常感到不安,我清心打坐兩個時辰,卻未能緩解分毫……這是多年未有之事了,我總覺得今天會發生什麼,而且,昨夜我做了不好的夢,我夢見所有人都死了,他們的碎片飛向太陽,燃燒成灰燼。」

  「師尊是思慮過重了吧……昨夜,我也夢見守溪遭逢不幸,悲傷不已,但夢只是夢,賺取甦醒時的片刻悵然已然足夠,師尊道心通明,何必未此多擾?」楚映嬋柔聲寬慰。

  「是嗎?」

  宮語盤膝而坐,她凝望窗外晚庭,恰見暮色之中,落葉紛飛,愁思未解,反倒悵然之意更甚。

  接著。

  宮語像是下定了某個決心。

  「你還記得那天飲酒時,我答應你們的事嗎?」宮語問。

  「師尊說……你要將名字告知我們?」楚映嬋問。

  「嗯。」

  宮語點頭,寒聲道:「映嬋,你聽好了,我要將名字告知你。」

  「為何這般突然?」楚映嬋問。

  「因為我想知道師父是否安好。」宮語輕輕嘆息,她說:「我的名字只有三人可知,多一人知曉,我都會因此受到反噬,如果我告訴了你我的姓名,我受到反噬,則說明師父還活著,若我安然無恙,則……」

  「師尊何必如此?」

  楚映嬋絕美的仙靨上露出了一絲驚色,她連忙勸解:「無論守溪是安是危,我們身居此地,皆無能為力,何必橫生枝節呢?師父養傷為重,切莫再提此事了。」

  「可……」

  宮語眼瞼低垂,秀麗的雙肩顫個不休,『可』字的尾音在她唇間徘徊了許久,最後化作一聲似哀傷似嬌蠻的話語:「可我就是想知道啊。」

  楚映嬋檀口半張,一切勸誡之語皆噎在了咽喉,再也無法吐出一字。

  她也想知道。

  剛剛她騙了師尊,昨夜她根本沒有入眠,又談何做夢?

  屋外,暮色如流水飛逝。

  屋內,兩位仙子雙雙靜默。

  宮語紅唇翕動,就要說出自己的名字。

  就在這時。

  窗外響起了一道鐘聲。

  許多人都聽到了鐘聲。

  鐘聲是從各個不同的地方發出的,道門、佛門、寺廟、皇宮、衙門……任何擺放銅鐘或者有銅鐘形狀的事物,都在此時此刻,不約而同地敲響了鐘聲。鐘聲悠遠寧靜,無悲無喜,它好似野草的種子,在這冬春之交灑遍四野,鐘聲響起之處,暮色在天邊凝結為永恆。

  這是塵世的日暮。

  道門之內。

  宮語捂著腦袋,露出了茫然失措之色。

  「師尊,你怎麼了?」楚映嬋忙問。

  「名字……」

  宮語喘息著,胸脯不斷起伏,她終於找到了那種不安的源頭:「名字,我想不起我的名字了!我叫什麼……我叫什麼名字?」

  宮語看著自己的雙手,竭力全力回憶,卻是無法將自己的姓名的記起——仿佛有人要將她從世上抹去,她的名字只是這一切的伊始。

  同時。

  長安城中。

  剛剛回到家中的章勝雲正在與妻子兒女吃飯。

  妻子兒女聽說他從得仙樓回來,皆纏著他問得仙樓仙人之事,問那仙人是不是真如世人所傳,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章勝雲回想起那場九死一生的經歷,故作輕鬆地笑著,終於哄好了家人,章勝雲才開始動筷子。

  他一口菜還沒來得及吃,外面就響起了鐘聲。

  聽到鐘聲,章勝雲的臉色瞬間鐵青。

  他一生精研命理,算人無數,這鐘聲響起之時,他就意識到,自己的大限要來了。

  不只是他的大限,全天下命理先生的大限都要來了。

  「爹爹,你怎麼了?」小女兒疑惑地問。

  「爹爹沒事,爹爹沒事,我出門一趟,你們萬萬別跟上來。」

  章勝雲強自牽起了一絲笑意,他假託有事,起身,向著門外走去。

  這一百年裡,命理先生們風光無限,但這風光只是賒帳,遲早是要還的。當初在得仙樓里,他就和司暮雪談過末法之日……只是他沒有想到,末法之日來的這麼快。

  末法降臨,竊取天機的他們首當其衝要被殺死。

  不只是章勝雲,其他命理大師也如獲感召,不可控地走上了大街。

  鐘聲響個不停。

  末法的神罰已經降下,他們有的七竅流血,有的腸穿肚爛,有的人頭滾落,死相極為悽慘。

  章勝雲在街邊,平靜地等待死亡。

  他年事已高,人生圓滿,死而無憾……唯一遺憾的,恐怕就是不能看到最愛的兒子與女兒長大成人。

  突然,身後的門打開了。

  章勝雲回頭望去,卻是愕然:「你們出來做什麼?我不是讓你們待在屋子裡等爹爹回來嗎?!」

  出來的是他最為疼愛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他一生竊取天機,就是為了給他們換來榮華富貴。

  小男孩與小女孩一同看著他,他們的眼神變得木訥,聲音則透著些許驚懼:「爹爹,我們偷看過你的命理書,我們都想成為爹爹那樣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