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萬般皆下品

  一月。🌷🐙  ♪♟

  環繞城鎮的林野草木凋盡,失了厚重,再阻擋不住冬末洶湧的風,寒風裹著冷氣濾過林障,掠過牆脊,灌入這座僻靜清幽的庭院,隨風騰起的雪塵里,宮語纖指如花,端住了一對似蝶的梅瓣,梅瓣稍作停留便被風卷遠。

  女子螓首仰起,純淨的月光不偏不倚地落到她的眼裡。

  庭院幽冷,門窗閉合,慕師靖蜷在被窩裡,睡得正香,這對師徒則在雪中支起桌椅,擺酒而坐,醇厚的酒香在冰天雪地里飄遠。

  「怎麼心不在焉的?」宮語收回視線,看向林守溪。

  林守溪正盯著酒,卻沒有要喝的意思。

  「不必擔心識潮之神的事。」宮語知道他在想什麼。

  「為什麼?」林守溪立刻問。

  皇帝雖敗,識潮之神猶在,那尊深海邪神前幾日就已臨近高牆,如今戰況不知怎樣,一想到小禾與楚楚還身處危險之中,他半口酒也喝不下去。

  「已有人與我報過平安了。」宮語平靜地回答。

  「誰?」

  林守溪一驚。

  兩個世界相隔天塹,跨越天塹傳信無異於天方夜譚。

  但林守溪很快猜到了答案。

  「是……你娘親麼?」林守溪輕聲問。

  宮語點了點頭,面無表情地糾正:「是我們娘親。」

  林守溪沉默了片刻,才輕輕應了一聲。

  宮語紅唇勾起淺笑,她習慣性地翹起了那雙修長的腿,小的時候,她要是用這樣的坐姿,定會被娘親教訓兩句,但現在,她直接勾去繡鞋,將白嫩剔透的玉足放肆地直接搭在桌上,也沒人會說什麼了。

  「好了,別想這麼多,想再多你也做不了什麼,你能在這個世界與皇帝一戰,是占盡了天時地利,難不成你還真想去到神牆,與識潮邪神硬碰硬麼?」

  宮語微笑著問:「你自己不願喝,是等著徒兒來餵給師父嗎?」

  林守溪一愣間,宮語已伸出藕臂,將酒壺勾起,隨後她信手一傾,直接將醇香的酒水淋在她晶瑩剔透、淨如琉璃的纖美嫩足之上,好似珍珠點染蔻丹的玉趾上,酒香芬芳馥郁,她將這雙美到極致的彈嫩玉腿搭在桌面上,緩緩湊近林守溪的唇邊,巧笑嫣然,魅惑誘人。

  仙子玉體片塵不染,剔透純淨如原初之水,姣美嫩足更勝過了一切的珠玉杯盞,將酒色挑染艷冶。

  林守溪被美艷的一幕凍住,一時不知該做什麼。

  「嗯?怎麼不喝呀?是對徒兒不滿意嗎?」宮語淡咬紅唇,露出了委屈之色。

  林守溪趕忙別過頭去,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宮語笑得花枝亂顫。

  她也端起酒杯,閉目仰首,一飲而盡。

  眼睛再睜開時,已泛上了一層迷離的色彩。

  「坐姿端正些。」林守溪輕聲說。

  宮語將玉腿搭在桌上,令得林守溪眼睛都無處安放。

  「憑什麼?」宮語問。

  「憑我是你師父。」林守溪說。

  「呵,三百年不管徒弟,現在倒是來強求徒兒的禮儀了?哪有你這樣不負責任的師父?」宮語晃著斟滿的酒杯,不悅道。

  「我會負責的。」林守溪下意識回答。

  宮語微怔,一時無言。

  林守溪頓了頓,又一本正經地說:「一日為師,終生為師,無論你以前如何,現在就應敬重師長。」

  「一日為師……當師父可真苛刻呢。」

  宮語不知想到了什麼,嬌慵一笑,慢悠悠地收回玉腿:「好啦好啦,徒兒聽師父的就是了。」

  林守溪面上無甚表情,脖頸卻是微紅。

  宮語坐姿端正,像是乖巧的學生,可哪怕她已面泛紅潮,舉手投足之間依舊掩不了欺霜賽雪的傲氣,纏繞臂彎的白狐披帛軟綿綿地搭著,卻將她襯得雍容貴氣。

  風在庭院裡來來回回。

  青灰色的雲在上空不斷飄過,明月時隱時現,庭院忽明忽暗。

  師徒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時不時舉杯碰盞。

  盞中酒水空了又滿。

  不知是不是錯覺,從酒杯的倒影里,林守溪時不時能看到小語清稚可愛的臉,她認真地盯著他,嬌滴滴地喊著『師父,師父』,微風吹過,小姑娘俏麗的面頰在酒影中碎碎圓圓,散成光流,抬起頭時,宮語正悠悠看他,唇角噙笑。

  她是天下第一的仙子,哪怕只是端盞靜坐,依舊給人以淵渟岳峙的宗師風采,唯有笑時,她才從月宮回到人間。

  「師父在想哪家小姑娘呢?」宮語問。

  林守溪心搖神曳,再難自持,他走到宮語身邊,一把將她擁緊,宮語嚶嚀一聲,便聽到了少年溫柔的耳語:「在想我家的小語姑娘。」

  宮語輕輕應了一聲,也將手搭在了他的背上。

  像是冰河解凍。

  庭院中的風流更加湍急。

  師徒不再是小飲小酌,他們直接端起酒壺,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像是要醉倒在酒罈子裡。

  宮語實力不濟,沒飲幾口臉頰便已潮紅,四溢的酒從她下頜筆直垂落,未能落上她纖美的腳背,而是被胸脯盡數擋住,在胸口洇出一片濕漉漉的深色。

  喝著喝著。

  宮語忽然哭了起來。

  ……

  方才她還笑得很開心,甚至倚靠在林守溪的肩上,媚眼如絲地盯著他,問這是誰家少年來青樓買醉,長得這麼好看,要不要姐姐幫你把錢給免了。

  宮語越醉越無法無天,林守溪哪怕搬出師父的身份也彈壓不住。

  也正因如此,宮語的哭才顯得突然。

  悲傷的情緒一涌而來。

  淚水在她面頰上滑落。

  如珍珠斷線。

  林守溪並不覺得意外,他知道她為何而哭。

  在離開死城之時,林守溪與慕師靖都像是被抽去了一樣,感到了無與倫比的虛弱,這種虛弱並非空穴來風,他當時就意識到,宮盈應是受了重傷。

  春江水暖鴨先知,他與慕師靖作為河圖與洛書的傳人,最先受到了反噬。

  祖師是神山道法的根源,宮盈則是這個世界道術的根基,她若死去,整個世界的法術都會跟著毀滅。👻♕ ➅❾𝓼ħⓤ𝕏.ᑕⓄm 👺♥

  他與慕師靖未法力盡失,證明宮盈至少還活著,可他知道,那恐怕是種半死不活的活了……

  時至今日,宮語都還未能見娘親一面。

  自幼父母雙亡,恩師難尋,世界從不偏袒任何人,它給予了小語難以想像的天賦,也在她心中種下了不可消弭的苦痛。人神境大圓滿的那天,她本以為自己早已勘破了這一切,但她發現,她只是將它們藏得更深而已。

  迷醉的酒意下,她再也彈壓不住心底的情感,放任它們湧出,將她衝垮。

  林守溪緊緊抱著她。

  他胸膛的衣裳也濕透了。

  宮語不知哭了多久,她軟伏在他身上,綿軟的身子只柔柔起伏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林守溪抬起衣袖,輕輕為她擦拭著臉。

  「師父……」

  宮語像個小姑娘一樣依偎著他:「師父不要走。」

  「師父不走,師父永遠陪在小語身邊。」林守溪話語堅定。

  宮語嗯了一聲,說:「我還想喝酒。」

  「你都醉成這樣了,不能再喝了。」林守溪說。

  「就要。」宮語任性道。

  「師父說不能就是不能。」林守溪態度強硬。

  宮語剛剛哭過,心中空虛,只想用酒來填補,她伸出手,去搶桌面上的酒,卻被林守溪一把抓住了手腕,宮語哼了幾聲,想要掙脫她的束縛,卻是不慎將酒壺打翻,瓷壺落在雪地里,酒水從壺口中泊泊湧出,將雪浸透。

  宮語轉過脖頸時,對上了林守溪嚴厲的眼神。

  醉酒後的宮語敏感得嚇人,僅僅是一個嚴厲的眼神,就令她緊攏秀腿,酥顫不止。

  「小語不聽話了?」林守溪質問。

  「徒兒沒有,徒兒只是……嗯哼……」宮語趴在桌上,剛要辯解,卻是挨了一記打,檀口微張,迷離的眸光支離破碎。

  「白天被徒弟打,晚上被師父打,師祖過去還嘲笑映嬋,如今看來,似乎連映嬋都不如呢。」林守溪嘲弄道。

  「別喊我師祖……」宮語咬著唇。

  當初她帶著林守溪去挑戰各宗各派時,何等威儀風度,如今怎淪落至此了呢……

  「師祖害羞了?」林守溪問。

  「哼,怎會……我可不是十幾歲的小丫頭……嗯哼……」宮語顫聲道。

  「那師祖今年多大?」林守溪問。

  宮語起初不願回答,挨了數巴掌後,終於不情不願地開口。

  林守溪又問:「師祖三百多歲了,為何還要挨打?」

  宮語已醉,也不顧太多,軟語道:「因為徒兒犯錯了,犯了錯,就要被師父懲罰……師父,師父狠狠地懲罰不聽話的小語吧。」

  這樣的話從高高在上的師祖口中說出,林守溪情動難喻,野火幾乎要灼穿胸肺,他依她所言,將她狠狠懲過,之後,宮語卻又別過頭,用挑釁似的語氣問:「僅此而已嗎?」

  「小語還不乖嗎?」林守溪反問。

  「教育徒兒哪能這樣教育呢?我就是這樣教出了慕師靖,你也看到這小妖女多無法無天了。」宮語嬌聲地笑:「看來,師父教育的手段也不比徒兒高明嘛。」

  「徒兒有何高見?」林守溪笑著問。

  「做師父的,當然要以書育人,以德服人了。」宮語徐徐起身,將他擁住,道:「這三百年裡,徒兒學業荒廢,禮儀懈怠,如今好不容易將師父盼來,還望師父好好給小語補補課呢。」

  『補補課』三個咬得極重。

  林守溪浸在了仙子神光瀲灩的秋水長眸里,許久才痴痴地應了聲:「好。」

  ……

  砰。

  林守溪將仙子攔腰抱起,走入書房間。

  房間的門立刻關上。

  書架上擺放著琳琅滿目的書冊,書香清幽四溢。

  這是劫後餘生的珍貴夜晚,也註定是一個不眠之夜,這般迷人的夜,自也要做最有意義的事。

  「古人云,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今夜,我來教徒兒讀書。」林守溪一本正經地說。

  「好。」

  宮語垂下潮紅秀靨,禮了一身,乖乖地立在書桌旁。

  林守溪隨意從書架上取了兩本書,恰是山海經與聲律啟蒙,教書育人,最講究言傳身教,燈未點,書也不知攤開在哪頁,覆雪白裘大雪的祖師山卻是率先淪陷。

  這是世上最宏偉的山巒,終年雲遮霧繞,其宏偉壯麗不為人窺,時至今日,山嵐終如雲潮運動,變幻萬千,美不勝收,上卷為山經,下卷為海經,深峽隱於丘陵,久涸逢霖,早已泛濫不堪。

  聲律啟蒙也是稚學之書,天文地理,花木鳥獸,按律分編,朗朗上口,但這位仙子似連稚童都不如,飽滿紅潤的唇里,吐出的並非雲對雨雪對風這等口口傳誦的名句,而是牙牙學語般的吟聲,雖是如此,卻也韻腳相契,別有風情。

  風撞開窗戶,亂翻書頁。

  剎那白狐閒踞於地,半融積雪裡,書冊上記載的山海漸隱輕紗,霎時山明水秀,煙波浩渺,夜似青絲鋪散,卻掩映不住,絕美景致半收眼底,直讓人感慨造化之鬼斧神工。

  又一本書信攤案上。

  不再是山海經,而是一策山水遊記……書上形容再美,若不置身其中也是枉然。

  峰鳴戚戚,水鳴幽幽,莫說凡人偶見,縱然仙人來此,亦會感慨神境唯有此處有,踏遍山海再難尋。

  少年遊歷,痴迷於山水,直至仙子聲律吟盡,才恍然驚醒。

  「下一本由徒兒來帶師父讀。」

  宮語踮起腳尖,從書架上取下一策書,恰是春秋。

  似是為了尊師重道,宮語前襟微掀,竟紆尊降貴地跪下。

  仙子取來墨筆,半張檀口,淡舐筆尖,將墨筆細細濡濕,神妙之術同時涌動,珠紅玉潤之間,時而如嚴冬臘月,天凝地閉,寒冷徹骨,時而如驕陽烈焰,吳牛喘月,熾熱滾燙,時而又如春風溫釅,吹醒萬物,時而又似秋水清涼,洗滌塵垢。

  莫說春秋,宮語直接變幻了四種季節,霎時筆尖流墨,文思泉湧,宮語閉唇不語,片刻後才道:「多謝師父教導,小語現在也是一肚子墨水了呢。」

  「小語學得真好,再讓師父領教領教徒兒的學問。」林守溪也笑。

  仿佛師徒切磋學問,霎時間唇槍舌劍角斗在一起,不分勝負更難分彼此,宮語本就飽飲美酒,險些領悟詩經之真諦。

  之後,林守溪取來大學與小學,讓宮語主動挑選學習哪本,宮語伸出修長手指,輕輕地點在了小學之上。

  純淨的晚風再度灌入庭院。

  梅樹搖顫,玉瓣亂落,艷冶相積,擁紅堆雪。

  三百年浮生幻夢終破,風吟聲如痴似憐。

  宮語伏案讀書,感到了前所有未的自在,一時仙音縹緲,抑揚頓挫,聲聲清朗,仿佛是在將人間至絕佳句,念與天上仙人聽。

  仙子痴迷於經文警句,坐立不安,時伏時跪,時仰時屈,將這書讀得淋漓盡致。

  「此書已經讀完,師父又在教我什麼呢?」宮語輕聲問。

  「接下來師父所教你的,都是……」林守溪凝視著她的眼眸,柔聲道:「弟子規。」

  宮語秀眉淡蹙,轉而微笑,柔聲道:「弟子……知曉了。」

  書山有路,學海無涯,弟子規訓繁多,她也不惱,反而百依百順,但憑師父安排。

  她不由想起了出生時的日子。

  那時的她與爹娘同住一個房間,睡在搖籃里,夜夜聽聞笙歌。

  彼時的她就已明悟了許多道理。

  但有些道理,哪怕很早明白,也要等幾百年後才能踐行。

  她又想起了那夜寂靜的星空,想起了世界高遠而溫柔的懷抱,想起人神境大圓滿那天,想要報喜卻見四下無人時的落寞……

  當下與過去模糊了界線,她緊緊牽著師父的手,竭力墜入那波瀾壯闊的回憶,將苦澀往事化作舌間盤桓的蜜意柔情。

  寒風在庭院裡跌宕了一夜。

  冬風吹潮,星河浪涌。

  清晨。

  慕師靖迷迷糊糊地醒來。

  「林守溪……」

  她下意識喊了一聲,卻沒得到回應,她睜開眼,摸了摸枕邊,發現是涼的。

  「嗯……人呢?」

  慕師靖隱約猜到了什麼,起身下榻,收斂氣息,躡手躡腳地向著師尊的房間走去。

  側耳傾聽,她憑藉異乎尋常的感知力聽到了師徒的對話。

  「師父,師父真厲害啊,小語還想學呢。」

  「徒兒還沒學夠麼?」

  「嗯……學海無涯,徒兒怎麼都學不夠的,難道說,師父沒有墨水了?」

  「小語想學多久師父都奉陪。」

  慕師靖聽著他們的對話,點了點頭,心想我當有什麼大事呢,原來是在學習啊……

  如此想著,慕師靖揉著惺忪睡眸,二話不說,直接推門而入。

  空氣像是凝固了。

  「逆徒……」

  宮語沒想到她這麼快就醒了,一時失察,忍無可忍,想要動怒。

  慕師靖略顯呆滯的眼眸陡然清醒,再度透出蒼白的光。

  ------題外話------

  九月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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