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宛若揮舞長空的鞭,打碎滿天雪雲,自龍背向下望去,雄偉的長安城已是一幅扁平的長卷。
慕師靖緊緊抓著龍頸處的鬃羽,迎面席捲的寒風幾乎令她睜不開眼。
青龍長嘯,蒼鷹般盤旋了兩圈後,驀地掉頭,朝著南邊飛去,狂風迎面而來,龍軀還在不停膨脹,比之初見行雨時大了足足七八倍!
林仇義沒有追來。
城樓上,司暮雪的身影在視線中拉遠,消失不見。
林守溪猜到司暮雪會來,或者說,林仇義本就一直在等司暮雪出手,但他沒想到行雨會來,他殺死了她的哥哥們,從此以後應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了。
「這是你在外面勾搭的小母龍?」慕師靖摸了摸光滑的龍鱗,覺得這小母龍長得甚是漂亮。
林守溪沒理她,只是問行雨:「你怎麼會在這?」
「我一個人在龍宮呆著太悶了,就想著出來轉轉,覓點食,弄點酒,然後……」
行雨給他講述了自己的經歷。
她與蒲牢大戰,打得昏天黑地,難分勝負,接著,嘲風與狴犴也一同趕到,為蒲牢助陣。行雨知道,她的這些哥哥們一直很嫉妒她,因為她是最像父王的龍,而其他九子都是怪胎,是雜糅著龍血與獸血的異類,不夠純粹也不夠強大。
其他九子甚至相信,在這個十妹妹的身體裡,藏著父王真正的種子。
行雨被三條巨龍圍攻,落了下風,龍軀被他們的利爪撕扯得傷痕累累,那三條巨龍的貪慾已被激起,要聯手將她分食,在這生死關頭,司暮雪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過去,行雨屢屢招惹司暮雪,已互相將對方視為生死大敵,行雨當時見到這紅髮神女,以為她是來分一杯羹的,誰知道,最後死的不是她,而是她的三位哥哥。
「你的身體裡流淌著黑鱗君主真正的血脈,而這九條怪龍不過是你父王為你精心準備的食物,吃下它們吧,吃掉它們,你就可以補齊五爪,你就可以成為真正的龍。」司暮雪撕下了一塊龍肉,遞到了她的面前。
龍肉很腥很烈,但傳到她的鼻腔里,卻異香莫名,這就像是魔鬼的詛咒,引誘她去咀嚼。
但她不敢,這是她哥哥的肉,哪怕他們窮凶極惡,她也下不了口。
「你喜歡吃熟的?」司暮雪笑著問。
行雨緊抿嘴唇,一句話也不敢說。
「以前你不是挺囂張的麼,這是怎麼了,怕得發抖了?」司暮雪用雪白的狐尾撫摸行雨的身體。
「此一時彼一時嘛。💘😂 ➅❾𝓼𝐇ย𝕏.ℂㄖ𝕄 🌷💲」行雨弱弱道。
「還挺識趣的呢。」司暮雪撫摸著她的龍角,倒是沒有太為難她,而是給了她一個任務:「今天你不要做龍了。」
行雨聞言一驚,心想不做龍做什麼,給你司大神女做狗嘛……事實也大差不差,司暮雪摸著她的頭說:「你就做牛做馬吧。」
行雨本以為她會被小人得志的司暮雪報復,過上屈辱而殘酷的生活,誰知道司暮雪的做牛做馬只是讓她來接人,接的還是老熟人。
「司暮雪為什麼要幫你?」慕師靖一下子警覺了起來。
她與司暮雪交集不深,但也完整地聽林守溪和小禾講過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事,按理來說,司暮雪與他們應是不共戴天的仇敵,又怎會突然出手相助呢?
林守溪搖了搖頭,也不明白,但司暮雪忽然幫助他,只有一種可能:他們擁有共同的敵人。
「你該不會早與司暮雪私通款曲暗中勾結了吧?司暮雪嬌小漂亮,與小禾妹妹倒有幾分像,以你這荒淫的性子和敗壞的道德,以色誘之,勾搭上了倒也不奇怪。」慕師靖有理有據地分析。
「別亂想了,司暮雪是真正的妖女,與你這種贗品可不一樣,沒那麼容易見色起意。」林守溪澹澹道。
「贗品?呵,你懂什麼,本妖女這是為了打入道門內部。」慕師靖輕蔑道。
「打入道門挨打?」
「你……」
慕師靖氣結,心想自己在道門,的確是除了白祝之外最任人欺負的存在了,她實在想不通,自己堂堂道門聖女,怎會落到這步田地,她不由想起了師尊的娘親,心中懊悔,想著當時見到師娘大人的時候,應該討要一個類似於銀簪的物件,到時候師尊見簪如見娘,乖乖接受她的統治。
「你們別吵了……」
行雨開口勸架,好奇地問:「你們怎麼穿著這樣的衣服呀?這是……剛剛成完親?」
「誰會和他成親啊。」慕師靖不屑道。
「嗯,我們只是逢場作戲而已。」林守溪也說。
「逢場作戲?你們作的什麼戲啊,歡喜冤家的戲嗎?」行雨好奇地問。
「……」
林守溪與慕師靖同時陷入沉默。
遠處,夕陽西下,似有天神揮戈斬殺魔鬼,將整片天幕染成赤色。
林守溪緊握著手中沉甸甸的神山印璽,一言不發。
金佛死去之後,天道的壓制寬鬆了許多,行雨顯露真身,御風而行許久,竟也只引來了幾道不痛不癢的雷劫,被慕師靖揮手打滅。🐉💎 ❻➈𝕊ĦU᙭.¢𝔬ᗰ ♛👻
「對了,我們沒有死城的鑰匙,這扇門無法打開,要怎麼回去?」慕師靖問。
「等你想起來,師祖恐怕真的性命不保了。」林守溪冷冷道:「死城的門雖然關上了,但這個世界還有一扇洞開著的門。」
「在哪?」慕師靖問。
「海底。」行雨替林守溪給出了回答。
當初,金缽帶回了鑰匙,紅裙女子用它打開了海底塵封的大門。
封印在旋渦中轟然解開。
那扇無底洞一樣的門是現在勾連兩界的唯一通道。
行雨在司暮雪的幫助下境界大漲,她於長空中穿行,感到了過去不曾體會過自在。
大地在她的身下飛速倒退,崇山峻岭都像是足下滾過的泥丸。
但行雨飛得太高,冬日本就嚴寒,更遑論空氣稀薄的高空。慕師靖原本還會見縫插針地譏嘲林守溪,可周圍的溫度實在太冷,稍一口張口,寒風就像刀子一樣往她的小口中灌,令得她唇口麻木。
一旦罵林守溪需要付出代價,她就乖乖閉嘴了。
從長安到東海有很長一段距離。
慕師靖境界較低,體魄不強,長時間的嚴寒與風刀霜劍令她柔軟的軀體僵硬了起來,只憑本能發著顫,咬牙堅持。
忽地,一股暖意從身後襲來。
慕師靖愣了愣,才意識到,那是林守溪從後面抱住了她。
他的雙臂攏住了慕師靖收窄的雙肩,在她的胸下交叉,將這小妖女擁緊在懷,他結實的胸膛緊貼她的秀背,暖意隔著衣裳傳遞過來,彌足珍貴。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甚至可以聽見身體內冰雪融化的聲響。
「你,你這是要趁人之危?」慕師靖顫著身軀,說。
「我們不是夫妻嗎?夫妻之間相互取暖有何不對?」林守溪認真地問。
「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啊?!」慕師靖震驚。
「我們的戲服還穿著呢,這衣服只要不脫,我們就還是夫妻,畢竟我們是稱職的戲子,對嗎?」林守溪問。
「強詞奪理。」慕師靖幽幽道。
「慕姑娘要是不願意,將這身戲服脫了就是。」林守溪說。
「登徒浪子,休要得寸進尺。」慕師靖將婚裙攏得更緊。
在林守溪的抱擁之下,懷中少女冰冷的玉軀漸漸暖和了起來,慕師靖臉上一副不情願的樣子,身子卻是往她懷裡蜷縮得更緊,同時,她的身軀還感到了一陣異樣的燥熱,它在寒風冷雪中顯得突兀,唯有用力並緊雙腿時才稍稍緩和。
「暖和些了麼?」林守溪問。
「嗯……」
慕師靖輕輕應了一聲,澹澹道:「你演得還不錯。」
「我的技藝本就很好,入木三分的好。」林守溪說。
「是麼,那小禾為何總往我房裡跑?」慕師靖澹澹反問。
林守溪懷抱微僵,談及小禾,他不由想起了衣襟里藏著的婚書,他的衣襟里有兩份婚書,一封是小禾的,一封是慕師靖的,林守溪覺得,他該挑個時間將它們分開放,省得到時候混淆,再出岔子。
「我將你焐熱,你就用這等冷言冷語報答我?」林守溪說。
「好了,讓我清靜些。」慕師靖捂著小耳朵,「我都要被你吵死了。」
行雨聽著他們的話語,一時也分不清是真情還是假戲。
半個時辰轉瞬即逝。
夕陽徹底墜下地平線時,海面出現在了他們眼前。
行雨朝著大海俯衝而下,像是撞上一面蔚藍色的鏡子,白色的海浪高高濺起,像是以龍軀為針在藍色錦緞上繡出的花。
林守溪與慕師靖一同閉上眼。
幽藍的海水將他們吞沒。
龍宮就在海底,空無一龍,安靜地像是墓地。封印解開後的圓形巨門就在那裡,像是一張黑漆漆的巨口,要將這座大海也吞入腹中。
若是過去,行雨往這幽深漆黑之處多看一眼也不敢,天窿山一行使她消弭了對鬼怪的恐懼,她低吼了一聲,示意他們抓緊,旋即閉上龍童,一頭扎入了這深不見底的巨坑裡。
……
「醒醒,慕師靖,快醒醒——」
沉入大海的瞬間,慕師靖便似進入了某個詭異的狀態里,她的耳畔,林守溪的聲音不斷響起,可她無論如何也醒不過來。
她像是陷入了一個漫長的夢。
那個夢境裡,她蜷縮在地脈之下,終年於無光的漆黑之地徘回不休。
這個夢境太過冗長,冗長得近乎空洞。
在這片漆黑之地里,她逐漸失去了一切的知覺。
唯有擁抱。
無邊的黑暗中,有一雙手從身後探來,始終緊緊地抱擁著她,這雙手抱得那麼緊,那麼久,久到讓人分辨不出,那到底是擁抱她的雙臂還是囚禁她的鐵鏈。
這個擁抱不會說話,也無法與她交談,卻是這段漫長歲月里唯一的伴侶。
這是我的記憶嗎……
慕師靖不敢分辨。
她覺得自己在墜落,向著無邊的黑暗墜落,冰涼的海水滲透了她的衣裙,唯獨沒有打濕她的後背,她的後背緊緊地抱擁著,沒有一絲縫隙。
鬼斧神工的海水可以凋刻出漫長的海岸線,卻無法侵入這嚴絲合縫的懷抱。
「慕姑娘……慕姑娘……」
呼喚聲還在不停地響起,慕師靖卻置若罔聞,她沉浸在這種下墜里,心中卻有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這個聲音音色極美,卻帶著閱盡千帆的滄桑:「原來你從沒有拋棄我啊……」
行雨竭盡全力,呼嘯著衝過了這個暗渦旋動的巨大深淵,海水溫度驟降,像是無數插來的長矛,但與此同時,她身體裡的力量像是徹底失去了束縛,更膨脹了數倍。
行雨在海水中爆發出悠長的龍吟,長矛般的寒冷變成了臣服於某一種族的法則,它們在龍吟聲中盡數退避,化作雪花倒飛出冰藍的海面。
慕師靖同時睜開了眼。
「你剛剛又怎麼了?」林守溪見她睜眼,終於鬆了口氣。
「我怎麼了?」慕師靖也問。
「剛剛進入那個洞窟之後,你的身體一下子軟了下來,像是抽掉了骨頭一樣,呼吸與心臟都變得極為緩慢,身體更是一點溫度也沒有,怎麼叫都叫不醒。」林守溪咬著牙,問:「這該不會又是你道門的秘傳神術吧?」
「……」
慕師靖沉默良久,開口時卻是答非所問:「你能一直抱著我嗎?」
「什麼?」林守溪一愣。
行雨破開了冰藍的海面,恢弘連綿的冰山起伏曼延,她衝破了山的稜線,飛上了天空。
天已入夜,星空璀璨如織,風暴與雪刀鋒般凋塑著這個世界,行雨從中嗅到了一股衰腐的意味,卻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拘無束。
「我……」林守溪回過神來,想了想說:「如果你冷的話,我會一直抱著你。」
林守溪沒有辯駁,只將她擁緊。
無窮無盡的真氣灌入他們的身軀,侵襲而來的寒冷在境界的屏障下失去了銳氣。
忽地,林守溪想起了什麼,問:「對了,先前你說,若我救晚了師祖,便會一屍兩命,這一屍兩命到底是何意思?」
「你想知道嗎?」慕師靖嬌頸微微後仰,清澈的眼眸眨了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