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落下,林守溪等人收拾行囊,向著綿延數千里的蒼莽群山進發。•
秋聲蕭瑟。
走入山道的時候,林守溪遇到了一個老樵夫,樵夫推起些草帽,看到林守溪的臉,嚇了一大跳,丟下背上大捆的柴火就要跑,林守溪撿起柴火,追上了他,詢問事由。
只見這位老樵夫跪在地上,雙手抱頭,大喊:「我上有老下有小,最近天氣實在太冷,想多囤些柴火,所以今天進山噼柴忘了時間,還請大仙見諒……」
「我們不是妖怪。」林守溪說。
他認真解釋了一會兒,老樵夫才將信將疑地起身,問:「你……你不是黃大仙?」
「黃大仙,它是誰?」林守溪問。
「既然你不是黃大仙,你為何還要進這大山?」老樵夫見他一臉茫然,更加困惑。
林守溪沉吟了一會兒,編了個理由,說自己是醫藥世家,有一味救命的草藥只在這山中有,所以特意來尋。
「採藥?你不要命了啊!」老樵夫聽了,一臉詫異與恐懼。
「命?那黃大仙是吃人的妖怪嗎?」林守溪問。
老樵夫這才給這個外鄉人解釋了起來,他說這片山本來叫天窿山,但它還有個名字,叫萬骷山,近些年,這座山被一位名叫萬骷大王的妖怪給占了,這妖怪極為恐怖,會呼風喚雨,也能掀起颶風沙暴,這林中不少妖怪都是它的爪牙,尤其是一頭黃大仙,被它虐殺過的人數不勝數,若有人在太陽落山後還敢在林中撿柴,八成會被這黃大仙給殺了。
「這黃大仙平日裡喜歡把自己打扮成英俊的公子哥,我見了公子,還以為是撞見大妖怪了。」老樵夫說道。
原來是有山野妖精作亂一方……林守溪心中瞭然。
他護送著這位老人家離開了萬骷山,離開的時候,老人千叮嚀萬囑咐,勸他千萬別往山里走了,那黃大仙吃起人來,可是骨頭渣都不剩的。
「我要尋的草藥只在夜裡盛開、發光,白天的時候與野草無異,這是救命的藥,我無論如何要去找。」林守溪如此說。
老人聽了,也不再勸,連忙背著大捆的柴火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老人離去之後,行雨雙手叉腰,看著這黑莽莽的連綿大山,不由冷笑,道:「黃大仙?聽名字就不是什麼厲害妖精,我龍族乃百鱗之長,在妖界更是泰山北斗一般的存在,這回撞上我,可算是小偷翻家入院撞見大黑惡犬了,走,咱們去會會這萬骷大王!」
林守溪與宮語對視了一眼,也不確定這傻龍丫頭到底是在夸自己還是罵自己,只跟著她的腳步大刀闊斧地向山中走去。
然後,行雨大失所望。
他們翻山越嶺,走了大半個時辰,行雨更是扯開嗓子,在林間叫囂許久,可是山林岑寂,莫說是妖怪,他們連一些普通的野獸都沒能遇到。
不過這片山因為來的人少,倒是真的生長著許多名貴的草藥,林守溪見了就將它們採下,一併收入包裹里。
宮語見狀,澹澹一哂:「你還真把自己當成醫藥世家了?」
「我體內有煉丹藥之鼎爐,勉強也算個醫者吧?」林守溪反問。
「只能醫自己不能醫人的爐子,算什麼醫?」宮語說。
「也可以醫人。」
「怎麼醫?」
「嗯……師祖若感興趣,可以去問楚楚,若情非得已,我也可以讓師祖試試。🌷🍧 ➅9s𝔥ᑌ𝐗.Ⓒ𝓸𝕄 🐊♨」林守溪的目光意味深長。
宮語蹙起眉,隱約猜到什麼,譏了一聲輕浮,說:「你那鼎爐修了這麼久,又早早討了個老婆,結果到現在了,連紫火都沒煉到,也配醫我?」
「你……」
林守溪的確被戳中了痛處,他自修鼎以來,常有絕世佳人相伴在側,結果鼎火卻不見漲,實在恥辱,他也不願與師祖爭辯,只是回答:「無妨,在這個世界夠用就行。」
宮語還想說兩句,卻被行雨舉起手打斷了,這小青龍忍不住道:「你們嚷嚷什麼呀,明明是師徒,卻和仇人一樣,天天唇槍舌戰的,到底圖個啥?」
「行姑娘說得對。」林守溪點頭附和,又橫了宮語一眼,說:「你看,人家小姑娘都比你懂事。」
「又教訓起我來了?」宮語可不退讓,她說:「你與你親師父楚映嬋不也日日夜夜唇槍舌戰嗎?」
「我與楚楚師徒和諧,什麼時候……」林守溪忽地一愣,意識到了什麼,沒往下說。
宮語見他耳根微紅,被這微羞窘迫模樣逗樂,忍不住笑了起來,花枝亂顫,她依舊沒放過林守溪,繼續追問:「怎麼不說了呢?唇,槍,舌你是少了哪一樣麼?」
林守溪瞪了她一眼,回憶往事,臉頰竟有些燙。
他原本以為自己可以處變不驚,但這幾日與師祖相處,始知薑還是老的辣。
他不明白師祖為何總要這樣挑逗自己,如果問她,她會給出很多回答,或是遊戲人間的態度,或是會說這是在幫小禾測測你的忠貞,也有可能說只是瞧著徒孫生得漂亮異常,想調戲調戲,可別說為師輕浮,長得漂亮分明是你這徒兒的錯。
但這些答桉多少有些牽強。
「在想什麼呢?」
宮語見他出神,又微笑著靠近過來,微笑著問:「該不會又想起了與楚楚在一起時的事吧?小禾也與我講過一些,嘖嘖,楚楚這丫頭變成這樣,也許還是我這當師父的鹽粒餵少了。」
「沒有。」林守溪心想下午時她的乖巧果然是緩兵之計,他忍不住搖了搖頭,「師祖,你再這樣……」
「嗯?」
「算了。」
林守溪發現,他認為的懲罰對師祖而言根本就是獎勵,他也想不出什麼威脅之語了,乾脆不予理會,只將她背到背上,埋頭趕路,任她說什麼也不作回應。
行雨皺著眉頭,並不能聽懂人類複雜的交流,她也懶得去深究,一心一意尋找隱藏山間的大妖大魔。
夜色漸深。
山林一片安靜,腳踩落葉的聲音成了唯一的喧鬧,透過斜溢的枝丫向上望去,可以看見蒼白的月亮,滿月當空,極亮,亮得讓人看不清月亮上的坑坑窪窪。
行雨搜羅了半天,也只抓到了一隻黃鼠狼,她向這隻倒霉的黃鼠狼詢問它們老大的位置,小黃鼠狼拉攏著耳朵,瑟瑟發抖,不停亂叫,行雨嘆了口氣,將它扔了回去,受驚的黃鼠狼松鼠般竄上大樹,一熘煙不見蹤影。
行雨百無聊賴之際,林守溪忽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呀……」行雨以為是偷襲,驚呼一聲,見是林守溪,不由質問:「你忽然摸我幹嘛?一驚一乍的……」
「你有聽到什麼聲音嗎?」林守溪壓低了說話聲,問。
「聲音?」行雨也愣了愣。😲♧ ➅9𝐬卄𝓊ⓧ.ᶜᗝΜ ♖☞
她凝神去聽,只聽到遙遠的狼嗥與萬人嘯叫般的風聲,除此以外再無聲響。
「你聽不到嗎?敲鑼打鼓的聲音……」林守溪問。
「敲鑼打鼓?」行雨怔住了,道:「這深山野林怎麼會有人?林守溪,你可別嚇唬龍。」
林守溪沒有說話,他背著宮語,快步向前,循著聲音的方向走去,行雨皺著眉頭跟在後面,心裡卻不由打起了鼓。
不知為何,向來無法無天的她竟有一絲恐懼。
這絲莫名的恐懼讓她感到可恥,她連忙平復心境,跟了上去。
繞過長長的山路,下方是一片谷底,站在岩石上望向谷底,竟有一片依稀的燈火,燈火的發源處赫然是一片破舊的村落。
林守溪沒有騙人,這片深山老林不僅有人,居然還有村落!
鑼鼓聲,梆子聲,二胡聲……像是有人在村里舉辦喪事,各種各樣的聲音傳至耳朵時已模湖不清,卻依舊可以聽到裡面混雜著的、伊伊呀呀的叫唱。
行雨豎童一凝,身子不由縮了起來。
那片谷地並不算多寬廣,四面又多環著高山,稍有山洪或者地動,這座村莊就會被輕而易舉地毀去,更別說這裡還住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黃大仙和萬骷大王了。
林守溪正要順著山路下去,一探究竟,行雨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等,等等,要不,我們先觀望觀望?」行雨小心翼翼地問。
「你害怕了?」林守溪詫異道。
行雨自負天下無敵,但小的時候,姐姐帶她逛地獄之門的時候,給她講了幾個鬼故事,硬是把她嚇出了童年陰影,此刻荒山孤村燈火零星的畫面喚醒了她的記憶,行雨的手腳忍不住發顫。
「怕?我堂堂龍王怎麼可能害怕!」行雨嚷嚷了兩句壯膽。
「怕也沒關係,你可以在這裡等我,我先去看看情況。」林守溪說。
「也行,本尊幫你殿後。」行雨往宮語處靠了靠。
「我陪你一起去。」宮語看著林守溪,說。
「你沒有修為,去了也幫不上忙。」林守溪說。
「修為沒了,但至少見識還在,放心,我有分寸。」宮語說,「怎麼?因為你偷窺的經驗豐富,就不需要為師幫忙了?」
此刻,這位道門仙子的面頰上不見任何妖嬈清媚之態,哪怕是調笑依舊說得清冷認真,如訓練有素的殺手。
林守溪點頭答應。
行雨見宮語要被搶走,連忙跟了上來,小聲道:「本尊仔細想了想,還是覺得和你們一起去比較好……」
順著山坡一路向下,穿過半乾涸的溪流抵達了這片村落。
湊近了看,這座村莊遠比想像之中更加破舊,這裡的牆都是土牆,已被青草瓦解,用手推一推就要倒塌,這裡的房子也破爛不堪,有的沒有門,有的沒有頂,支撐房屋的柱礎要麼破舊殘缺,要麼東倒西歪,裡面擺放的家具更是結滿蛛網,這裡的蜘蛛又黑又大,似可以人為食。
這哪裡是村子,分明是一處廢棄了多年的遺址,就算它曾經繁榮過,那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
根本無法想像,這種地方要怎樣才能住人……
行雨貓著身子,緩緩走過長滿雜草的夾道,忽然間,她看到了一個黑漆漆的東西,因為是低伏著的人,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頭石獅子,她探出腦袋,繞了過去,卻更覺毛骨悚然,這頭石獅子像是受了酷刑,捲曲的毛髮被剃光,眼睛空洞,面部腐爛,唯有嘴巴完整,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
更令她害怕的是,石獅子後面,還有什麼東西在盯著自己。
她壯起膽子,走近去看,石獅後面竄出一隻狐狸,一熘煙竄入一旁的灌木叢里。
行雨無暇去與這些嚇唬自己的小動物慪氣,清清亮亮的鈸聲陡然響起,令她嵴椎骨都硬了起來。
抬起頭,前方高高的院牆後面,明顯亮著火。
林守溪與宮語已走了過去。
院牆很高,但年久失修,上面布滿了裂紋,透過裂紋,可以看到院牆後面的情景。
林守溪站在一處裂隙後,眼睛貼著牆壁,全神貫注地看,宮語則在他身邊,矮下身子,湊近較低處的裂隙看。
兩人看向院子時,如見恐怖之物,身體不自覺地僵了僵。
行雨見狀,更加害怕,她在心裡念了一句「觀世音菩薩保佑福生無量天尊子不語亂力亂神」後,才尋了一處裂隙,斗膽湊近,看了過去。
她也震住了。
人。
密密麻麻的人。
這座看上去並不寬敞的院子裡擠滿了人,這些人清一色地穿著官員樣式的衣服,手中端著蠟燭,肩挨著肩,胯挨著胯,坐得端端正正,一絲不苟,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面,專注得恨不得將眼珠子扣出來。
前面是一個戲台。
這個戲台很大,占據了半個院子,這座戲台很敞亮,是新建的三面觀戲台,鑼鼓銅鈸二胡嗩吶聲都是從這傳出來的,他們並不是在辦什麼喪事或者喜事,只是在……唱戲。
台下的看客們聚精會神地望著那座大戲台,時而哭,時而笑,整齊劃一。
而最為詭異的是,這戲台上,根本空無一人。
他們到底在看什麼?!
行雨只覺毛骨悚然。
小時候,紅衣姐姐講過的一個個鬼故事幽靈出水般擠入腦海,如刀割劍戮,令她牙關打顫,她是強大的龍王之女,但再強大的生命,在面對未知的時候,總會泛起本能地恐懼。
戲台上有東西,不乾淨的東西,這些人都能看到,唯獨自己看不到!
奏樂聲來自於戲台周圍的草班子,它們持續不斷地響著,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嘹亮,行雨的爪子不由扣進了土牆裡,她側過頭,看向林守溪,扯了扯他衣袖,用極輕的聲音問:「你能看到嗎?」
林守溪搖了搖頭。
「你呢?」她又看向宮語。
宮語同樣搖頭。
「那他們是在看什麼,他們瘋了嗎?」
行雨恨不得直接顯化真身,一頭撞進去,將這個詭吊場景撞得稀爛。
林守溪以詢問的目光看向宮語。
宮語解開包裹,翻出了一根蠟燭,示意他點上。
院子裡的人人手端著一根紅蠟燭,興許它就是關鍵。
林守溪凝起真氣,往燭芯一點,燭芯很快被燎著,他端著蠟燭,再次看向戲台,卻依舊什麼也沒看到。
這根本就是一個空的戲台,下面坐著的要麼是瘋子,要麼根本不是人!
正當林守溪想要直接翻過院牆一探究竟時,半蹲著的宮語抓住了他的手腕。
「冥想,試著冥想。」宮語說。
林守溪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冥想什麼?」行雨更是直接問。
「這個戲台上可能確實有東西,但沒辦法用肉眼看到。」宮語想了想,忽然問了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你們應該知道神話吧,譬如姮娥奔月,大羿射日這些。」
兩人點頭。
「這些神話沒有真正的來源,但天下人都知道它,因為它是一種作品,一種全世界人潛意識創造的作品,這種規整的集體想像是有力量的,若這股力量足夠強,神話甚至可能變成直接發生的歷史。」宮語認真地解釋著,她頓了頓,看向林守溪,說:「你知道黃昏海吧,那是一片精神之海,是古代神明集體冥思出的場域,是集體想像的巔峰之作。」
林守溪先是茫然,接著,他想到了什麼,眼睛一亮,明悟道:「你的意思是,這座戲台上的確沒有人,但下面的看客們共同想像出了一場戲?」
宮語頷首。
行雨聽得一愣一愣的,「這……這怎麼可能啊……」
她小時候,的確聽姐姐講過一個故事,說的是一個賣蠟燭的小姑娘,一根蠟燭也賣不出去,在即將凍死的時候點蠟燭取暖,最後一根蠟燭熄滅的時候,她透過鳥鳥的白煙,看到了天神在對她微笑,那一夜,所有凍死的人都見到了同樣的畫面。
行雨當時不以為然,此刻回想起來,竟感到了一絲恐怖。
林守溪已遵從師祖的說法,端著燭火,一絲不苟地盯著戲台,意識則滲入敲鑼打鼓聲里,嗡嗡個顫個不停。
林守溪覺得自己像是在一條幽暗的甬道里行走,不知走了多久,他終於看到了光,他像是一頭扎出水面般衝出,轟地一聲,院子的畫面重新清晰。
戲台之上,赫然多了幾個鬼影。
那是一台戲,長袖善舞的女子正抹著眼淚,英俊白面的公子正自憐自艾,他們手牽著手,來到廟觀,對著大佛跪拜,祈求姻緣,可這又哪裡是佛,分明是一座粉紅色、滿是褶皺與肉芽的肉山,與孽池所見的『千手千眼』佛幾乎沒有區別。
凝視那座佛的時候,林守溪也感到了凝視。
來自後腦勺的凝視。
這個集體意識凝聚成的戲劇背後,有什麼東西正盯著自己後頸!
林守溪心頭一凜,正想切斷意識,不等他動手,耳畔,女子的嬌呼聲忽然響起,脆弱的想像被雜音入侵,如夢大醒般飛快崩潰。
林守溪端著蠟燭時,已然忘神,幾滴蠟油滴落,宮語躲避不及,雪白的肩膀與手腕處赫然滴上了數滴紅蠟,艷如落梅。
這聲不輕不重的輕呼擾動了整個夢。
院子裡的人也醒了過來。
他們紛紛轉過了身,看向院牆後的不速之客。
行雨這才發現,這些根本沒有眼睛,他們的眼珠子早已被剮去,只剩下一個血肉枯萎的空洞。
非但如此,他們也不全是人。
其中就有一個裹著衣袍的、尖嘴猴腮的怪物,那赫然是只黃皮子,它的眼睛也不見了,裡面爬滿了各種顏色的蛆蟲,但它像是能看到來人,張大尖嘴,用唱戲般的尖細腔調說:「敢擾金佛,罪無可赦,納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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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高三的學子們考試順利,都能發揮出最好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