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雨兩臂貼緊身側,甩動著長長的龍尾,她向海底游去,身軀像是起伏的水波。
海水冰冷黑暗,巨型的鯨魚與烏賊在深海中穿梭衝撞,骷髏般的魚類成群結隊地游過,蠕動著海星的泥沙里埋著船隻與鯨類的殘骸,上面爬滿了古老的八爪魚,斷裂海峽的最深處,是巨鯨也衝撞不開的永恆黑暗,詭異的銅鑄之門橫在這裡,如同一隻自海底仰望蒼穹的幽邃眼眸。
這是生靈的災難之地,卻是囚禁蒼龍的故土,鐵鏈纏繞的高崖之間,石築的宮殿巍峨聳立,與深海高崖融為一體,這是遠比皇宮更雄偉的建築群,它更像是一條龍造的山脈。
山脈的主峰上,盤踞著一條蒼老的巨龍,它太老了,像是一座比山嶽更為巨大的化石,它萬年如一日地凝視銅門,不知疲倦,它誕下了九子,也是行雨的父王,行雨哪怕顯露真身,也沒這龍的瞳孔一半大。
沒有知道父王有多強大,也沒有人知道,為何這樣的龍王,甘願數萬年如一日地守護一扇大門。
行雨屏氣凝神,繞過了父王,向著山脈般的宮殿游去。
不久之後,行雨聽到了一陣悠揚的琴聲。
她知道,那是大兄長囚牛在彈琴。
山嶽為骨,炎絲為弦,頭生樹枝狀犄角的巨龍環繞山嶽之間,在撥動著海底火山煉取的炎絲,如痴如醉地彈奏曲調,下方未熄的火山口冒著煙霧,像是焚香的爐子,巨琴的不遠處,有一座青銅大殿,大殿隔絕海水,望台上,身披紅衣的女子慵懶斜坐,聽著雄渾的樂曲,似寐似醒。
久居無光的海底,她的皮膚極白,白得微微透明,她披著紅衣,這身紅衣是真正的地心之炎所煉,透著絲綢般的質感,她側著靜謐的臉頰,銀色的長髮流瀉到青銅座上,她一手托著香腮,一手平放膝上,一手端著酒樽,一手拈著藻花。
這位深居海底的絕色女子擁有四條細瘦的手臂。
小時候,行雨跟著紅衣姐姐習武的時候,總能設身處地地感受到,什麼是雙拳難敵四手,她不需要什麼擒龍爪,就能把自己的攻擊密不透風地防回去。
姐姐正在聽囚牛彈琴,行雨不敢打擾,她隱秘地躲在角落裡,偷偷觀察姐姐的心情。
一曲奏罷。
「魂泉,我聽說你將那佛缽也借給小丫頭了?」囚牛拂動琴弦,問。
剛想現身的行雨聽到這句話,心臟頓時一緊,連忙又縮了回去,想聽聽姐姐怎麼說。
「嗯,給她了。」
被稱作魂泉的紅衣女子晃動著酒樽,點點頭。
「胡鬧。」囚牛緩緩搖頭,道:「短短三天,這丫頭就拿走了數十件法器,縱龍宮底蘊深厚,又豈能經得住這樣揮霍?」
「她說她遇到了難纏的對手。」
「難纏的對手?俗世之上遍地微塵螻蟻而已,何來與龍族相抗者?我看她是看上誰了吧,這一件又一件的法器,怕不是在給自己攢嫁妝。」囚牛說。
行雨聽了,很是生氣,心想大兄長彈琴這麼悅耳,說話怎麼這麼難聽呀,我才一百多歲,現在談婚論嫁也太早了吧……
「時移世易,你們在黃昏海神遊久了,都不知道人間發生了怎樣的變亂,若非天地大變,我又豈會讓行雨出海遠遊?」紅衣女子淡淡笑道。
行雨贊同地點頭,心想還是姐姐更理解自己,她正想走出去時,卻聽魂泉話鋒一轉,發出令她心驚膽戰的笑聲。
「不過啊,行雨這小丫頭的表現的確太差了,出一趟門,三天兩頭往家裡跑,實在是賠錢的敗家玩意。」魂泉撫摸著披在身上的紅衣,微笑著說:「這古佛金缽是我心愛之物,這次借給她,算是我最後給她的機會了。」
最後的機會……行雨心中一凜,心想自己將這金缽弄丟了,不就是丟掉了最後的機會嗎?這可怎麼辦,姐姐會把我抓去關禁閉嘛……
「若小丫頭再敗,你打算怎麼處置她?」囚牛也問出了她的心聲。
千萬不要關禁閉呀……行雨雙手合十,默默地祈禱著,很快,紅衣姐姐的回答讓她的心寸寸凍結了。
「這還不簡單麼?催促老龍再生一個好了,孵一枚龍蛋也不過十年時間,這個不爭氣還能個個不爭氣麼,養個新的把這敗家玩意換掉就是了。」銀髮四臂的紅衣姐姐淡笑道:「反正這個小東西我也玩膩了,換條新的給我解悶也好。」
行雨徹底嚇傻了,她沒有想到過去對自己一向不錯的姐姐竟狠心至此,這哪裡是關禁閉的事,這分明是要把她直接給丟了啊……
自己不過是弄丟了十多件寶物而已,怎麼……
行雨躲在角落裡,抱著膝蓋,瑟瑟發抖,她不敢再聽下去了,更不敢現身告訴姐姐弄丟了金缽的事,她強打起精神,順著大殿與山崖的死角,偷偷摸摸地溜出了出去。
離開龍宮後,行雨內心的委屈終於炸開,她捂著眼睛,在幽暗無際的深海嚎啕大哭了起來。
若非親耳聽到,她絕不會相信,這麼冷漠的話會從姐姐的嘴巴里說出來,差一點,只差一點,她就要被拋棄了。
行雨不敢再回龍宮了,她知道,她必須憑藉著自己的力量,奪回寶物,稱霸大地,才能贏回姐姐的信任與寵愛。她要讓姐姐刮目相看。
另一邊,龍宮裡,紅衣女子看向行雨消失的方向,嘆了口氣。
「你這樣嚇唬她,不怕把她給嚇壞麼?」囚牛問。
「還能怎麼辦呢?再這樣寵她,遲早會出大事,今日能丟一件貴重寶物,明日就能將我這姐姐給賣了。」魂泉半開玩笑地開口,悠悠道:「她該自己成長了。」
「小丫頭好像的確遇到麻煩了,這樣走了,你真的半點不擔心?」囚牛再問。
「……」紅衣女子閉上眼眸,雙手整理衣襟,雙手整理裙裳,她說:「到底是一手教大的,怎會真的不擔心,等她實在撐不住了,我再去幫幫她好了。」
「你打算出海了?」囚牛有些吃驚。
「自囚一千年,是該出去看看了。」紅衣女子說。
「我們受天道束縛,無可奈何,你呢?我至今都不明白,你為何要自囚於這幽暗之牢中。」囚牛垂下頭,深深地看著她。
紅衣女子身材高挑,可被這黃鱗巨龍一襯,竟顯得嬌小。
「還能為什麼?當然是怕死呀。」紅衣女子笑了笑,說:「我們的王正在甦醒,她是何等暴戾而威嚴的君主啊,等她真正醒來,我這樣的餘孽就該被清算了呢。」
……
慕師靖從噩夢中驚醒,睜開眼,大片的陽光灑在了她的臉上,她伸手遮了遮,恰看到了楚姐姐雪白的背影。
楚映嬋正坐在窗邊看書,手邊堆著不少帳冊薄記,她持著玉筆,拂卷揮毫,雋秀漂亮的錐花小字在她筆下生出,行雲流水。
「又做噩夢了?」楚映嬋輕笑著問。
「嗯……」
慕師靖揉了揉太陽穴,說:「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楚映嬋淡淡地應了一聲,說:「不用好像,我也聽見了。」
「你也聽見了?」慕師靖吃驚。
「是啊,還是許多人一齊在喊呢。」楚映嬋微笑道。
「對的!他們一齊在喊,聲音很大很虔誠……誒,你是怎麼知道的?」慕師靖心想,她還能窺伺自己的夢境麼,又驚訝又擔憂。
見慕師靖呆呆的樣子,楚映嬋停下了手中的筆,指了指窗外,示意她出去,慕師靖懵懵懂懂地下榻,穿鞋,走到庭外,不久之後她就回來了,沉著臉回來的。
庭外是道場,慕師靖去到道場上,看到神守山的弟子們正在舉行比賽,兩撥弟子拽著一根粗大的鐵鏈拔,比試力氣,旁邊觀看的弟子們大喊著:「使勁,使勁。」
「你無不無聊呀。」慕師靖抓起枕頭,就想往楚映嬋身上去砸。
楚映嬋淡笑著看向她。
仙子的微笑很是清美,像是秋末冬至的初雪,見了這柔美的笑,慕師靖一下膽怯了,這些天,她本想在宗門裡樹立地位,好好拿捏這個小仙子,不想自己的小伎倆每每都被戳穿,楚映嬋還以門規的名義代師責罰,將她給打怕了,此時她一看到楚映嬋標誌性的笑,心裡就打鼓。
「怎麼了?」楚映嬋故作懵懂地問。
「沒,沒什麼。」慕師靖抱著枕頭,急中生智,說:「我怕楚姐姐久坐累了,所以拿個枕頭,幫你墊墊腰。」
「慕姑娘有心了。」楚映嬋接過枕頭,輕柔地笑。
慕師靖氣餒地躺回床上,想著方才的噩夢,本打算再睡一會兒,可沒有枕頭,怎麼也睡不舒服,她用被子蒙著自己,透過錦被的縫隙偷瞧楚映嬋。
窗外的光在仙子的身上遊走,忽明忽暗,無論從哪個角度瞧,都透著出塵仙意,越看越覺得漂亮。
「哼,身懷色孽之罪的壞仙子罷了……」慕師靖默默地想著,她只期盼林守溪快點回來,好好將這披著仙子皮的妖女給收拾了。
……
林守溪聽不見慕師靖的心聲,此刻的他正背著宮語一路南行,南方多蛇蟲,他特意為師祖購置了一雙靴子,用以穿過滿是蛇蠍蟲豸的泥濘之地。
按理來說,這個季節,吸血毒蟲們應當蟄伏,但自真氣復甦後,這些毒蟲似也變得更加生猛,許多時候,單薄的布靴已難以起到保護作用,幾次穿過森林濕沼後,宮語褪下白靴,小腿上都可看見一些細小咬痕。
林守溪捉著她的腿兒,放在膝上,幫她敷過草藥後,又幫師祖按壓足底,疏血通絡,緩解一路遠行的疲憊,但宮語總覺得,這一過程似乎是自己在幫他緩解疲憊……
之後的路還很長,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不過幸好,林守溪早有準備,他從包裹中取出了一雙黑色的御邪冰絲薄襪遞給師祖,宮語見了,不由蹙眉,這等物件在神山是常見的,但她過去自恃境界,不假外物,從未穿過,唯一購置的一雙還送給了慕師靖,此刻……
「你怎麼會有這個東西?」宮語警覺地看著他。
將這薄襪展開,上面竟還有許多古篆文字,這些文字方正古奧,源遠流長,但寫在這裡,卻透著褻瀆文字般的妖嬈之感。
「哦,去年在雲空山時,陪楚楚與小禾她們逛街,她們喜歡,我就順手買了。」林守溪沒好意思說這是從初代神女那裡薅來的。
「她們喜歡還是你喜歡?」宮語幽幽地問。
「我怎麼可能喜歡這個?」林守溪無辜地說:「師祖,你怎麼可以這麼想徒兒?」
「……」宮語盯了他一會兒,淡淡道:「我怕我穿不下。」
「楚楚穿得下,師祖應也可以。」林守溪認真道。
「哦……原來楚映嬋穿過啊。」
此物的確可以抵禦蟲蛇水火之侵,但一般都是修行不久的小仙子穿一穿,楚映嬋已修至仙人境,哪裡還需要這個?他們分明……宮語冷笑著開口,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林守溪一愣,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他也有些羞赧,也不解釋什麼了,直接將師祖抓過來,將它套上去,宮語倒也沒有掙扎,從足尖開始,黑色的絲質流水一樣徐徐淌過,緊貼肌膚,一直掠過嬌嫩的腿彎與玲瓏的膝骨,沒入腴嫩的腿根。
宮語伸長腿兒,蜷動足趾打量了一會兒,薄襪反射著陽光,透著神秘而迷人的色澤,讓她自己都忍不住想要觸摸。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與自己的白袍不太搭,為此,她還換了一身曲裾深衣,深色的衣袍少了幾分仙意,卻多了幾分古色古香之美。
短暫的小插曲後,兩人沒有更多耽擱,繼續趕路。
一路上,這對越發熟稔的師徒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多是宮語在講給林守溪聽,宮語能講的故事太多太多,自稱三百年也講不完,只是每每她講到如何欺負楚楚時,一向護短的林守溪總會板起臉,宮語很喜歡看他佯作生氣的模樣,總忍不住去捏他臉頰,如此幾番後,林守溪倒也沒有真生氣,他反而若有所悟,問:
「師祖,你屢屢尋釁,是不是在故意惹我生氣?」
宮語仙眸之下滑過一縷漣漪,她咬著冷艷的紅唇,清冷道:「惹你生氣?你在胡思亂想什麼?」
「師祖從小離開了師父的護佑,心中不舍,所以多年過去,依舊念念不忘,我與你幼時的師父或有幾分相似,所以許多時候,你會把我想像成他,對嗎?」林守溪回憶著與師祖在一起的畫面,認真地分析。
「呵,你在想什麼啊,你覺得你很懂我?」宮語冷笑不止。
「猜測而已……徒兒只是想,若師祖真有難解心結,且弟子可以幫到師祖之處,師祖儘管開口就是,不必拐彎抹角。」林守溪說。
宮語臉色陰晴不定,對於很多事她都能保持沉著冷靜,但觸及一些心底深處秘密時,卻依舊像個小姑娘一樣。
她咬著紅唇,冷冷道:「你這孽徒,已經欺過了師,這會兒又想來滅祖了?」
「……」林守溪沉默了一會兒,略帶歉意說:「許是徒兒想錯了吧,徒兒若有唐突之處,還望見諒。」
宮語看著他的側臉,心中生出一絲悔意,可最好的時機已經錯過,她檀口微張,最終還是羞於啟齒了。
一路向南。
路過一片內陸的大湖泊時,林守溪再次遇到了行雨,行雨站在岸邊,似已等待他多時了。
林守溪習以為常,他很好奇,這一次這龍女丫頭又給自己準備了什麼禮物,他放下師祖,再次擺出擒龍手的抬手式。
但這一次,行雨卻沒有主動發起進攻。
她板著臉,沒有再露出那一口嚇人的尖牙利齒,不露牙齒的時候,這龍女的粉面幼角看上去竟還有幾分可愛之色,她嚴肅地說:「好了,別整天想著打打殺殺的,本尊這次來,不是找你打架的,你看,我們也算不打不相識了,為何不化干戈為玉帛,一起合作呢……喂,你這什麼表情啊?不相信?」
「所以你這次什麼也沒帶?」林守溪看著兩手空空的她,一臉失望之色。
「你……你什麼意思?!我說了不是來找你打架的,當然不會抄傢伙。」行雨攥緊拳頭,強壓下心中的怒火。
林守溪凝視著她的眼睛,片刻後若有所思地點頭,問:「你回龍宮後挨罵了?」
又被說中,行雨心頭一震,姐姐冷漠傷人的話語在腦海中響起,她鼻子不由一酸,又想哭了。
「怎麼可能!」行雨咬牙,道:「我紆尊降貴來與你合作,你哪有這麼多廢話啊?」
「你要與我合作什麼?」林守溪問。
「還沒想好。」行雨沒好氣道。
「那你想好了什麼?」林守溪問。
「嗯……合作完成之後,你要將金缽還給我,對了,其他的寶物也要還給我!」行雨攤開手,說。
「看來你回龍宮之後果然挨罵了。」林守溪篤定道。
「你給我閉嘴!」行雨忍無可忍,再次暴跳如雷,恨不得將眼前這少年撕成碎片。
她深吸了好幾口氣,才終於開口,說:「總之,你要有什麼需要之處,儘管開口,我會力所能及地幫你,而你,也要信守承諾!」
「信守承諾?」林守溪卻是搖頭,說:「我還沒答應呢。」
「你憑什麼不答應?你被那狐狸精追殺得這麼慘,裝什麼瀟灑啊,我能幫你對付她!」行雨氣沖沖道。
「你之前出現,都是要取我性命,這一次突然說要合作,你讓我怎麼相信你?」林守溪問。
「我之前是要取你狗……算了,你說吧,你要怎麼樣才相信我!」行雨四爪捏緊,雙腮間牙齒摩擦,咯咯作響。
「我想先檢驗你合作的誠心。」林守溪認真道。
「所以?」
行雨蹙眉,總覺得自己又落到了什麼陰險的圈套里,心突突直跳。
「你給我當一天坐騎吧。」林守溪直截了當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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