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5章 夫晉,何厭之有?
熊黯的直覺告訴自己,聽妹妹的話應該沒錯。
小時候所有孩子們都偷偷報復華陽太后。
華陽太后並沒有自己的孩子,自然也不可能有自己的親孫子。種種原因導致她晚年的時候,非常喜歡小孩子。
可惜了,小孩子們都是隨大人的。大人表面上恭恭敬敬,私下一個個都很厭惡華陽太后把持朝政權柄。
尤其是厭惡她一個女性掌握大權,為此沒少詆毀。
可是呢,所有人都對華陽太后調皮搗蛋,被發現後都是被懲罰,但是只有熊柔她能拔了華陽太后親自種下的花但是卻不被懲罰,是以最得華陽太后的寵愛。
而且在父親底下,她也是從來不會挨父母打的人。所有的人都很喜歡她。
在那種權力的壓迫下能夠好好活下來,並且活的很好的人,怎麼可能是等閒之輩。
熊黯不高明那也是相對扶蘇而言的,但是他的反應能力絕對超過天下絕大多數人了。
有妹妹在身邊,熊黯甚至覺得今天這頓飯好像又和以前一樣了。
一面戰戰兢兢擔心地看大人的臉色,一面和同為弱小的妹妹互相幫助。
因為跟妹妹坐在一起,他會少說乃至不說不應該說的話,這樣可以避免挨打。
熊黯倒是從善如流了,給自己免去了許多麻煩。
可是這麼一來,熊黯的匯報前註定就是在這個盛大的諸侯朝覲大典上一些平平無奇的錦上添花的敘述罷了。
秦二世無疑是聽了一堆廢話。
他從晉國的分封開始說起,說到分封之後的今天,說晉國的種種好,說晉國的百姓人人都夸皇帝好,說晉國君臣上下都對秦二世畢恭畢敬。
說實話吧,這種話鬼都不信。
只有那些傻乎乎的皇帝會對臣子遞上來歌功頌德的表文信以為真,還有那些單純的書呆們對書上的東西信以為真。
也許這話意外地傷到了某大秦『真人』,但是話糙理不糙。
秦二世在高座上看著這兄妹遞眼色,只覺得這頓飯吃得索然無味。
而且聽熊黯喋喋不休地撒謊,讓秦二世有些生氣。
不過二世生氣起來,也一貫這麼一副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表情,喜歡他的人,把他的表情稱之為喜怒不形於色。
但是厭惡這種面無表情的人會覺得這種人很可惡,因為跟個木頭一樣,板正的一動不動。
扶蘇倒也是想說些平常話,但是君臣的禮儀、高下的位置,已經把他們兩個框的遠遠地。
這頓飯吃下來也沒多大的意思。
扶蘇想聽的,熊柔不願意讓扶蘇聽;而熊黯也不敢說,他畢竟是熊啟的兒子,不想去害父親。
熊黯千里迢迢來見自己心目中的真英雄,回味過去的美好時光,見到的也不過是君臣之別。
不過這種忽然間加入天下至尊行列人物的感受,讓熊黯潛意識裡感到很爽。
因為他已經在這次小聚的時候,做了一個決定,明年的時候他還要來朝覲天子。
快到這次小聚結束的時候,熊黯很恭敬地告訴秦二世說,「晉國的情況一切安好,陛下在咸陽可以高枕無憂了。」
熊柔聽著,已經絕望地閉上眼。
熊黯的表現,不能說好,簡直是一敗塗地。
一開始她暗示熊黯,目的只是讓他不要全說。
結果熊黯的理解是不要說真話。
後來熊柔多次暗示他,趕緊說些實話,可是他的反應卻是實話會燙嘴。
秦二世不得不放下酒爵,他對著比自己大五歲的熊黯說,「郡國剛剛劃分之處,確實都是這樣的。朕只是例行詢問。」
「天下的局勢,朕都很清楚。」
「只是這天下萬事萬物,都處在變化發展之中。」
「就拿我秦國來說吧。當初我秦國剛被周朝分封的時候,不過是一蕞爾小國。國中也確實安寧。」
「但是慢慢地,等到諸侯們都強大起來了。情況就不一樣了。」秦二世緩緩地說著。
在秦二世娓娓道來的時候,一股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
沒錯就是扶蘇從小給大傢伙的那種感受。
他會讓你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比人和狗都大。
二世慢條斯理地繼續說著,可是熊黯的身體卻已經不設防的對其臣服了。
熊黯侷促地立起身,聽著秦二世糾正自己的錯誤,就像是麋鹿面對猛虎時,忽然間身體自然而然陷入一種無力的狀態。
「秦國弱小的時候,會被周圍的諸侯國欺凌;諸侯們聚會,卻不邀請我秦國,把我秦國叫做蠻夷。」
「秦國強大起來了,諸侯們都對秦國很禮讓,甚至和我秦國通婚來往。」
「秦弱之時,別國就要來打秦國;秦強之時,秦國就要去打別的國家。」
「諸侯林立,天子失勢,若是我秦國不強大起來攻打他國,他國就要攻打我秦國。」
「朕至今都記得,左丘明曾經寫過一個名篇,講述了三個國家之間的戰爭。」秦二世望著熊黯。
熊黯整個人陷入一種麻木的狀態。
他的腦海里永遠地刻印下了秦二世這個人的音容舉止。
不知道緣由,但是他無法忘記。
他坐在高高的王位上,面對自己時好像是看到了小蟲子一樣,在看到自己的笨拙與淺薄時,他並沒有直接拆穿,給了他面子。
他神情淡漠,舉止從容,沒有半點情緒波動。
熊黯在座下靜靜地聽著,仿佛身軀掉入了什麼漩渦,無力離開。
「那篇文段的內容正是燭之武退秦師,其中不乏發人深省的名句啊。」
「你應該還記得吧?朕當初是和你一塊上的課,這篇文章正是我們共同的老師淳于僕射教的。他現在已經成為了太學祭酒。」
扶蘇望著熊黯,因為他看到他好像有些目光呆滯。
熊黯反應慢了些,扶蘇就徑直說,「夫晉,何厭之有?既東封鄭,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闕秦,將焉取之?闕秦以利晉,唯君圖之。」
字字句句,像是釘子釘在木板上一樣,深深地烙在熊黯的心頭肉上。
熊黯聽著這話竟然感覺耳朵很疼。
秦二世表面上在說燭之武退秦師,其實是在說夫晉、何厭之有。
「唉——」熊柔忍不住低低地發了一聲嘆息。
她這個哥哥,在氣勢上已經完全地慫了,這樣的話接下來還能夠談成什麼事情呢。
他已經失去了談條件的主動權,照這趨勢,日後就算是順利繼承王位,也會被人把持,成為一個傀儡。
果然,秦二世進一步問道,「晉太子以為如何呢?」
「陛下博文善記,這樣的故事至今還記得。熊黯早就忘記了。」熊黯開始害怕了。
因為他感覺秦二世好像什麼都知道,只不過是沒有發作而已。
扶蘇笑笑,繼而道,「晉國,自古以來就是個歷史悠久的國家。朕封乃父為晉王,用意深遠,可惜就怕王叔不明白。」
熊黯作個揖,「還請陛下賜教。」
「還是拿燭之武退秦師的事情來說吧。朕喜歡一魚三吃。做一樣事情,最好能達到多種目的,否則談什麼謀國治理天下呢。」
「這燭之武勸說了我秦國先祖後,先王心悅誠服,就與鄭國簽訂了盟約。派遣杞子、逢孫、楊孫守衛鄭國,隨後秦國就撤軍了。而鄭國得以保全。」
「晉國的將軍子犯看到秦軍撤退,就請求晉文公襲擊秦軍。」
「晉文公卻拒絕了。」
熊黯靜靜地聽著,喉嚨卻緊巴巴的。
「他說,假如沒有我秦先王的力量,他豈能有今天。」
「依靠別人的力量而又反過來損害他,這是不仁義的;失掉自己的同盟者,這是不明智的;用散亂的局面代替整齊的局面,這是不符合武德的。我們還是回去吧!隨後晉軍也就離開了鄭國。」
「朕特別喜歡故事。」
「重耳本來只是一個流亡之人,經歷顛沛流離數載,最終在秦國的幫助下返回晉國登上王位。」
「登上王位後他有機會對曾經幫助他的秦國發起進攻,可是他卻沒有。」
「天下還有比晉文公更加明理的人嗎?人人都稱頌自己的仁義道德,可是有人能夠做到晉文公這樣的地步嗎?」
「如果這天下沒有我秦國,如今不知道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秦國雖分封了天下郡國,可是有多少諸侯是真心實意拱衛大秦,願意在秦國面臨危險的時候站出來幫助秦國呢。」
「唯願晉王可以多熟悉熟悉歷史上晉國的歷史,從中汲取教訓。」
「朕聽人說,晉國的人認為朕賜晉國這一國號,是因為朕認為當今晉國的實力和歷史上的晉國地位一致。」
「難道說,晉王也認為是這樣嗎?」
「你是晉國的太子,代替晉王來朝覲。回去的時候,就把朕的這番話原原本本告訴晉王。」
熊黯連連點頭。
「這家宴今天就到這裡吧。」秦二世有氣無力的,他對熊黯有些失望,因為他看起來不像是能夠執掌強大的晉國的人。
日後晉國執行推恩令,還不知道要怎麼施行呢。
熊柔看了看還在愣神的熊黯,心想他只是一時間被皇帝給嚇到了,二世最擅長攻心了。他這個哥哥用自己的短處去面對秦二世的長處,自然顯得毫無招架之力。
熊柔笑嘻嘻走上去服侍秦二世,給他倒酒。
「天色已晚,不如陛下就留在殿裡吧。安樂還想見見陛下呢。」
【安樂公主,秦二世的長女。】
熊柔深知秦二世喜歡自己的女兒,對自己生的次子沒有多大興趣,她是個聰明人,就不拿胳膊擰大腿,偏讓秦二世喜歡自己的兒子了,還是拿自己的女兒當王牌。
果不其然,聽到女兒,秦二世改變了心意。
這時候,熊黯正式起身告退。
熊柔卻說,「哥哥是不是忘記了什麼事啊?」
熊黯皺眉,「有嗎?」
「哥哥一向不是個忘本的人,今天陛下來前不是說想要見見宜陽公主嗎。」
【昌平君的生母,宜陽公主。】
秦二世心裡疑惑,什麼宜陽公主,她居然還活著。
扶蘇聽到這個名字,心裡不免傷感。
老公主年紀都那麼大了,他上次聽到老公主的情況,還是在某位公侯的葬禮上。
但沒想到迄今為止她居然還身體康健好好活著。
而他的生母先太后那麼年輕,卻早早的就去了,甚至都沒看到自己加冕為帝。
秦二世呆呆地坐著,熊柔和熊黯也不知道皇帝怎麼了。
「陛下,哥哥此次來到咸陽,一為了見見陛下,二是想要見自己的祖母。」
「還請陛下給個機會,讓哥哥暫且住在宮中,不要住館舍了,好專門陪陪宜陽公主。」
秦二世望著熊黯,熊黯那雙清澈的眼睛裡滿是渴求。
二世原地盤旋了兩圈,「可。」
就這麼著,熊黯順利地留在了王宮裡居住。
熊黯感到非常困惑,為什麼熊柔要讓他住在宮裡呢,次日他搬來住王宮時,就問熊柔。
熊柔笑著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別看陛下整天板著個臉,陛下還是念舊情的。」
「和陛下請求留在宮中,照看宜陽公主,對於陛下來說也有好處。」
熊黯不明白,「對陛下有什麼好處?」
「名啊。」
熊黯不說話,昨天的表現他簡直是完敗。
不過熊柔拍著他失落的背說,「別那麼早就給自己下定論。」
「我以為這麼多年過去,我還是有所長進。」熊黯很是無奈。
「他天賦異稟,可是哥哥勤心不退,未必沒有轉圜的機會。」
「哥哥難道不想壓制王叔嗎?」
「想啊。我當然想。但是我昨天已經把事情都給搞砸了。」熊黯有些激動了。
熊柔淺笑,「是搞砸了。可是我可沒有說過,機會只有一次,這一次搞砸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妹妹這是什麼意思?」
「這就是我讓你留在宮中照看宜陽公主的根本原因啊。只要留在宮裡,想要見陛下,機會就比在宮外多。」
「可是住在宮外的話,那可就機會渺茫了。」
熊黯望著熊柔,想到昨天熊柔居然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想到後手,忍不住誇讚說,「妹妹,你可真是聰明。」
「我不聰明,還是大哥厲害。」熊柔虛假地說了兩句。
熊黯臉紅紅的。
熊柔又說,「這人生在世,就是變化無常。哥哥就是待人太過赤誠了,這才使得自己處處受制。下次見到陛下,可一定要記得靈活些。」
「真話要說,但是關鍵時刻千萬句真話抵不上一句假話;假話雖然遲早被拆穿,可是在合適的時機說了假話,達到目的,比一萬句真話都管用。」
熊柔對熊黯那是掏心掏肺的教誨了。
這沒讀過太多書的人,對為人處世、人情世故的理解,比書呆子們強太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