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擷雲崖

  暮夏的清晨已初見幾分涼意,倚靠在車內的少年輕咳幾聲,仍有幾分稚氣的面龐是蒼白的,他身披一件黛藍披風,將隨身攜帶的藥丸吃進嘴裡。

  那藥丸才從瓶中取出便散發出極為苦澀的味道,但他卻是眼也不眨地吃下去,連一口水也懶得喝。

  「他們已經出京山郡境了,這一路來我們的人也未能傷及南黎太子夫婦分毫。」

  車簾被吹開來,天光順窗漏入馬車內,照見他的臉,「原以為謝繁青定會與崇光軍統領匯合,那時於你我是難辦些,但架不住想殺太子夫婦的人如過江之鯽,一旦太子夫婦遇險,在月童的太傅裴寄清一死,兄長與我便能向義父交差。」

  「他這是要回月童,趕著去救裴寄清。」坐在另一邊的青年眼底浮出冷笑,「這謝繁青倒真是不簡單,如此一來,我們便沒這借刀殺人的辦法,只能靠自己了。」

  「兄長,時間不多了。」

  碎玉提醒他。

  「放心,當初金蟬槍江西乾死在南黎太子妃去宗廟的路上,他的叔父江雙年早已視太子妃戚寸心為眼中釘,江雙年的槍法可不一般,他不就在離京山郡不遠的業城麼?我已經讓人去業城了。」

  青年耳畔的刺青顯得有些詭秘,他那一雙眼睛更有幾分陰鷙,「再者,北魏也不是沒有能人,義父不是派了蘭濤過來?當年先皇呼延平度被周靖豐刺殺而亡後,義父便三請蘭濤入宮保護當今聖上,如今的金鱗衛都是經他□□出的,他此次前來,想來是義父說服了陛下。」

  「碎玉,看來陛下也想趁此機會將謝繁青和戚寸心置於死地。」

  先是福嘉公主與五皇子死於謝繁青之手,再是謝繁青逃出北魏回到南黎做了太子,這於北魏皇室而言,本就是莫大的羞辱。

  丘林鐸是五皇子的門客,而蘭濤卻是北魏天子近前第一人,他是伊赫人中頗具傳奇色彩的一位武學奇才,只是此人脾氣古怪,多年醉心中原武學至高之處,卻並不常與人比試,多年不顯山不漏水。

  他的聲名不顯,皆因他向來只鑽研武學,卻並不摻和南北兩邊江湖之中的爭鬥殺伐。

  此番蘭濤受皇命潛入南黎,足見北魏皇室對謝繁青夫婦之重視。

  「義父與陛下果然還是忌憚九重樓。」

  青年說道。

  碎玉禁不住咳嗽幾聲,隨後才慢吞吞地道,「九重樓沒有那麼高不可攀,只是那天山明月周靖豐的聲名太盛,他振臂一呼,便多的是所謂的南黎義士應聲前來,再者,他身後還有十萬南疆軍,南疆人詭秘心狠,稀奇古怪的手段更是令人膽寒,他們若從山裡出來,於北魏無益,此前周靖豐已立誓不再為謝氏做任何事,但他收的這個學生戚寸心偏偏是太子的元妃,周靖豐不會做,不能做的事,她未必不會,所以她必須死。」

  青年聞言,不由觸摸了一下放在一旁的長劍,他隨即喚了外頭的人停車,又對碎玉道:「蘭濤此時大概已經跟上去了,我也該去了,你不要跟得太緊,我會留人護著你。」

  ——

  天色初見暗淡,已有夜幕降臨之勢。

  「我們為什麼不過業城?如今我們這又是走的哪條道?」徐山霽騎著馬,跟在馬車旁邊,詢問徐允嘉。

  「走南邊,擷雲崖。」

  「擷雲崖?」徐山霽接過徐允嘉從衣襟里摸出來的地圖,定定神在上面找到那處時,他一下抬頭,「允嘉兄,你沒搞錯吧?擷雲崖可不敢亂去,那下邊就是南疆人的地盤,但凡是做生意的,哪怕是吃皇糧的,誰也不敢輕易走那條道啊,你就不怕南疆人給你下蠱啊?」

  「蠱蟲而已,我也略懂。」徐允嘉說著,手指輕點自己腰間的皮革鞶帶間所繫著的一隻小巧的木瓶。

  「……?」徐山霽盯著他那物件看了一眼,也不知為何,後脖頸兒有些發涼,「你這瓶子裡不會裝著蟲子吧?」

  「哪兒來的?」他又忙問。

  「滌神鄉的鄉使程寺雲程大人是南疆人,當初在東陵,他曾贈與我一些,並教了我一些培育的辦法。」這本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徐允嘉也不避諱。

  「好端端的,你學這個做什麼?玩蠱蟲,你不怕啊?」徐山霽不是沒聽過南疆人那些蠱蟲食人的傳說,這會兒他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殿下喜歡,程鄉使便對我傾囊相授了。」

  徐允嘉輕描淡寫。

  徐山霽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馬車,他頓覺後脊骨更涼了,扯了扯嘴角,「……殿下的喜好,還真是……」

  或見徐允嘉的目光有些不善,他一下改口,再不敢妄議儲君,「沒事,沒事了。」

  「走擷雲崖是為繞開業城,我們只走擷雲崖上的路,自然也不會與南疆人打照面。」徐允嘉再度目視前方。

  金蟬槍江西乾的父母雖亡,但他在業城還有個叔父江雙年,江西乾刺殺太子妃不成,反倒葬身月童的消息早前鬧得沸沸揚揚,此事累及江雙年,令其成了如今朝廷仍在通緝的逃犯。

  而江雙年早年在業城開宗立派,招攬門徒發揚江家槍,早已積攢了一批人脈與忠徒,在業城更是囂張霸道,但自江雙年失蹤後,他的無極門也被朝廷攪得四分五裂,那些江家門徒說不定還在業城藏著,便是那江雙年也是極有可能回到業城。

  江雙年未必真疼他的侄兒江西乾,但他無極門敗落,他也成了喪家之犬,他對太子,對太子妃不可謂不恨。

  此前他們來時路過業城,是做好了偽裝並且北魏樞密院的人還沒發現他們的行蹤,但此時樞密院的人緊追不捨,難保他們不會將這消息透給江雙年的那些門徒,趁此機會來一個兩面夾擊。

  江雙年多年紮根業城,無極門雖敗落了,但他積攢的底氣尚存,若他有心阻攔,只怕會多出許多麻煩。

  馬車內戚寸心靠著車壁淺眠,她好像做了夢,可是夢裡的一切都是朦朧不清的,她什麼也記不得。

  耳畔添了水聲,清泠作響,好像離她很近很近。

  「喵嗚」的聲音冷不丁地響起,戚寸心只覺得衣袖忽然被拽了一下,她一下子睜開眼,卻正見身畔的少年微微俯身,正拎著那隻黑貓的後脖頸兒,而它毛茸茸的爪子裡透明尖銳的指甲正勾在她的衣袖上,已經勾出了幾根線頭來。

  原來它就是始作俑者。

  少年還沒抬眼,沒發現她已經醒了,仍在認真地將小黑貓的指甲從她衣袖邊緣的繡線里一一弄出來。

  小黑貓睜著圓圓的眼睛,試探著用另一隻不伸指甲的爪子去觸碰他的手腕,它的尾巴搖來晃去,好巧不巧地打在他的側臉。

  他一頓,抬眼對上它圓圓的眼睛。

  戚寸心憋不住笑了一聲,便見少年抬首朝她看過來。

  她坐直身體,此時子意與子茹都不在馬車內,她見小黑貓還是被他拎著後脖頸兒,傻乎乎的動也不動,便伸手去將它抱過來摸了摸。

  適時少年將一碗茶遞過來,「喝了醒神。」

  戚寸心接過來喝了一口,許是茶葉比之前放得多了一點,茶濃而稍苦,卻能令人打起精神。

  她才要說些什麼,馬車卻忽然停下,她身形不穩,若非是謝緲及時扶住她的手臂,她便要控制不住地摔倒。

  「殿下,情況不對。」

  徐允嘉的聲音從窗外傳來。

  「我們已經避開業城了,如果不是江雙年,那就還是北魏的那些人。」在帘子被風吹開的時候,戚寸心順勢往外瞧了一眼,她不由皺起眉,「他們怎麼跟狗皮膏藥似的,一旦沾上就撕不下來了?」

  狗皮膏藥。

  也算恰當的比喻。

  謝緲抬眼打量她,「怕嗎?」

  「一路上都見過多少這樣的場面了,我還怕什麼……」戚寸心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卻忽然有重物落於馬車篷頂,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被謝緲攬住腰身,在馬車四分五裂,篷頂陷落之際,及時一躍而起,飛身至道路一旁的粗壯的樹幹之上。

  戚寸心緊緊地抱著貓,仰頭望向少年那張冷白的面龐。

  月影既出,銀輝散漫,他居高臨下,瞧著底下那些忽然出現的黑衣人,劍影刀光冷冽如霜,他似乎敏銳地察覺出一絲不同來。

  戚寸心忙將小黑貓放進隨身挎著的繡花布兜里,它也乖乖的,趴在裡面只露出來一個貓腦袋,她往下一望,盯住其中那名戴著幕笠的男子,「這一路還沒見過他現身。」

  她看出那男子似乎便是這些人的首領。

  「看來他今夜是覺得很有把握?」戚寸心本能地覺察到一些不對勁,她不由看向謝緲。

  「謝繁青。」

  忽有一道蒼老的嗓音傳來,猶如洪鐘般,刻意裹挾著渾厚的內力清晰地響徹在這林間野徑。

  戚寸心循聲望去,便見一位老者從對面晦暗的陰影里走出來,他生得一張輪廓深邃的臉,皮膚皺皺巴巴的,滿蓄臉頰和下頜的絡腮鬍已見斑白,倒教人有些看不清他的相貌。

  「你在北魏皇宮六年,老朽竟絲毫沒發現你原是會武的,」老者一雙精神矍鑠的眼睛緊盯著他,「若我早知,那時便該領教一番你的功夫。」

  他語氣森然,「連在虎牢里做人奴都未能踩斷你的脊骨,殿下真是能忍,會演,還會算。」

  虎牢是北魏人皆知的皇宮內院的私牢,多是關押宮中漢人奴婢的地方,他們不能如伊赫人奴婢一般有正經的住所,只能夜囚虎牢,白日放出。

  戚寸心當然也是聽過的。

  可謝緲作為南黎質子,竟也住在虎牢?

  她下意識地抬頭望向他,卻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忽然伸出雙手捂住耳朵。

  謝緲側過臉來,一時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