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生辰禮這東西不是給你的,而是給我的……

  「我們原本是要往豐城去的,想著那兒離皇城麟都近,應該也會太平些……」小九在石亭內有些如坐針氈,他垂著眼睛,抿了一下泛乾的唇,卻忘了喝捧在手中的一碗熱茶,「可去的路上遇到了徵兵的官差,我爹腿腳有些不好,他們就只抓了我,然後我就和那些被強征來的漢人一被送去了綏離的戰場上。」

  乍一聽「綏離」二字,坐在對面的紫衣年驀地抬眼。

  「小九……」

  戚寸心怔怔地望著他,滿眼愕然。

  隨即她的目光落在他左手,原本的五根手指如今卻偏了小指,那會兒他抓她衣袖的時候,她就現了。

  「因我始終辦法殺人,專管我們這些漢人軍的伊赫人子就斷了我一根小指。」小九停頓了一下,『亂』半遮著他的眼,他吸了吸鼻子,忍著哭,「但就是這樣,我還是不敢殺人,他們打仗的時候,我就躲在山坳底下的土坑裡,原本想等打完再出去,但是……」

  他也許是想那日戰場上的慘狀,臉『色』是蒼白的,仍有些驚魂未定,「但是死了好多人,他們上邊掉下來,一個個砸在我的身上,好像一座山一樣,他們的血流了我滿身,熱到冷,白日到黃昏。」

  他聲似喃喃,眼眶濕潤,「等我終於死人堆里爬出來,就有兩個穿著南黎軍甲的士兵拿長/槍對著我。」

  「我跟他們說我有殺過人,我說我不想殺人,我給他們跪下求他們放過我,」他乾裂的嘴唇浸出了血,「寸心,他們是好人,他們瞧我是漢人,年紀輕,不但放過了我,還指了條路讓我到南黎。」

  他滿眼是淚,好像許多情緒也有些壓制不住,「寸心,我是逃了,可他們死了。」

  戚寸心有過很多猜測,但她怎麼也想到過,小九竟是綏離的戰場上逃出來的。

  也許就是在她渡了仙翁江,抵達澧陽的那個時候,他深陷北魏軍營,被人斷指,被人扔到屍山血海的戰場上。

  「我前聽說過,綏離之戰北魏的大將軍吐奚渾慣用的伎倆便是徵收漢人軍,用來打陣……」

  徐山霽在一旁呆立著,只聽小九這一番話,他似乎便聯想到綏離成片的嶙峋烽火,滿地血淌,「這些蠻夷!真是殘忍毒辣!他們就是想讓我們漢人自相殘殺!」

  大黎丟失北邊的半壁江山三十多年,身在北魏的漢人也許還有到快要忘記大黎的地步,但他們的身份卻大黎子民變成北魏人,還要與南遷的漢人軍刀劍相向,戰場廝殺。

  在去緹陽的路上,戚寸心就見過抓壯丁的北魏官差,只是時他們抓的不是壯年男子,而是一個看來乾乾瘦瘦的十二三的小年。

  小九雖比他大了一兩歲,但若按原本大黎的律法,服兵役的士兵年紀最小也要年滿十六歲。

  可那位伊赫人將軍吐溪渾,卻偏要征來大量漢人軍,為的就是看漢人相殘。

  戚寸心還有些不過,卻聽小九又繼續說道:「我逃跑的路上遇到了逃難的難民,一路輾轉又跟著他們來了月童,只在城外的棚戶堆里住了幾天,就有好幾個衣著鮮亮的男人來,說是要找人去開的戲園子裡做打雜的幫工,我那時候餓得不行,就跟幾個逃難的大叔一去了。」

  「他們知道你們一行人都是北魏來的,後來又挑中你假扮富家公子,和那京山郡的富商一,去跟二皇子身邊的人簽契?」徐山霽忍不住『插』嘴。

  或見小九,他便又將小九上下打量一番,「瞧你這模樣生得也清秀,扮富家公子也挺像那麼。」

  「這麼巧?」

  冷不丁的,一道清冽的嗓音響。

  小九抬,正見對面的謝緲端著茶碗抿了口茶,那雙漂亮冷淡的眸子正在盯著他,他一瞬垂下腦袋,嘴唇微動,囁喏幾下,又,「情……我都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謝緲扯唇,卻不說話了。

  而戚寸心一時心諸般波瀾,她甚至有不忍細看面前的小九,綏離到月童,他這一路到尾都是那樣不易。

  眼眶有些泛酸,最終,她說:「小九,活著就好。」

  夜無月無星,濃黑的夜幕低垂下來,漆黑的顏『色』籠罩於四合檐之間,於是院中的燈火就成了漂浮的星,在夜風裡搖晃。

  戚寸心只和小九說了一會兒話,待徐山霽找的大夫來過來給他看傷時,謝緲便要牽著她離開。

  「小九你先在這兒住著,過兩日我們再來看你!」戚寸心被牽著往院門去,也只來得及過朝屋子裡喊了聲。

  「在想什麼?」

  坐上宮的馬車,謝緲看向她的側臉。

  戚寸心初什麼說話的欲望,她只是遲鈍地搖了搖,但是過了一會兒,她又忽然開口:「緲緲,情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她有種恍如隔的感覺。

  好像在東陵的寧靜已經遙不可及,她離開東陵,曾經與她一塊兒在市井奔忙生活的朋友也離開東陵的那個時候開始遭遇戰『亂』的噩夢。

  這一刻,她滿腦子都是小九斷掉的小指。

  「北魏亡我之心不死,我亡北魏之心不衰,兩國相爭,道來都是『亂』的。」

  年仿佛來如沉靜,他冷冷地陳述一個血腥的實,但目光落在身側那個垂著,情緒十分低落的姑娘身上,他半晌還是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戚寸心,前只是你看不到。」

  他的聲音仍然平淡。

  戚寸心聞言,不由一怔。

  是啊,眼前的道本就如,前是戰火還未蔓延燃燒至東陵,無論是她還是小九,他們都看不到東陵以外的情形。

  若非是那日姑母身死,城外大批難民被『逼』無奈,湧入城中強占東陵後她遠赴緹陽,她只怕仍是坐井觀天的青蛙,還不知這道到底已經『亂』到了什麼地步。

  「你說得對。」

  她了,有風吹開帘子,她側過臉迎上拂入車內的夜風,「我前看不到,也想過這些。」

  因為那時候,她每日仍在為了生計而奔忙,眼裡都是拿在手裡的一把銅錢,心裡想的最要緊的,也都是湊夠錢送母親的骨灰澧陽。

  國讎家恨,是姑母死的那個雨夜,變得離她那樣近。

  馬車入了宮門,在皎龍門停下。

  柳絮在紫央殿左等右等,太子與太子妃還未至東宮,便先有宮娥跑來先行稟報給她,柳絮即命人去準備晚膳。

  戚寸心胃口不佳,晚膳也吃多便放了筷子。

  夜愈深,戚寸心已去了浴房,而謝緲則坐在殿中,翻看底下遞上來的摺子。

  李适成及其黨羽所鑄冤假錯案如今都要重新審查,其中牽連甚廣,需要他一一批覆的摺子幾乎在案上堆作小山。

  「賀久的話,你信嗎?」

  謝緲手握硃筆,也抬眼,仍在看手中的奏摺。

  「臣一時還不好下定論。」

  徐允嘉垂首道:「既是生在綏離戰場上的,如今怕是也不好找什麼證據,他到底是怎麼來的,只有他自最清楚,而柯嗣到如今仍死咬著一個李适成,不肯透『露』半有關他真正主子的消息,想來這件,他那兒也問不出什麼了。」

  「我二哥用人的手段倒是出奇的好。」

  謝緲微彎眼睛,味深長。

  「殿下。」

  子茹捧著一個盒子匆匆進殿來,朝謝緲行禮,隨後便要將那盒子放到一旁內殿裡去。

  但謝緲抬眼,卻忽然道:「什麼東西?」

  「稟殿下,這是姑娘的那位朋友送給姑娘的生辰禮。」子茹面上有些訕訕的,語氣也有虛,「奴婢宮後忘了這件,這會兒想來。」

  時太子已牽著太子妃出了院門,子茹要離開,卻聽後傳來開門的聲音,隨後便是那叫小九的年匆匆跑出來,將這個還手掌大的小盒子交給她,說是太子妃生辰將近,這是他準備給她的禮物。

  生辰禮。

  謝緲靜默地盯著子茹手中的木盒。

  子茹動也不敢動,就那麼直愣愣地捧著那燙手山芋似的盒子站在那兒好一會兒。

  「拿過來。」

  謝緲忽然說道。

  子茹忙應一聲,捧著盒子走上前去。

  那好像是最不值錢的木盒子,上也什麼花紋裝飾,連個銅鎖扣也有。

  殿外有了滾滾雷聲,庭內樹影在疾風裡簌簌搖晃,映在窗欞之間便好似被撕扯著的鬼影。

  雷聲轟隆,湧入殿內的一陣風吹熄了門邊的幾盞燈,於是落在謝緲側臉的光線便驟然晦暗許多。

  徐允嘉隱約察覺到什麼不對,但他還未開口,便已見謝緲接過子茹遞來的木盒。

  打開的瞬間,展『露』出盒中盛放的一顆渾圓的鏤空銀香囊,與同時,詭秘膩人的香味襲來,剎那盈滿殿內所有人的鼻息。

  「殿下!」徐允嘉一嗅到這味道,便變了臉『色』,他忙伸手要去將盒子裡的東西拿過來,卻被謝緲躲開。

  謝緲半垂眼帘,一瞬不瞬地看著那銀香囊,熟悉的香味如一劑刺激經的毒『藥』,明明殿門大開,夜風滿室,可他卻還是有一種強烈的窒息感。

  戚寸心進殿時,淋漓燈火下,她抬眼便看見謝緲的手在滴血。

  「緲緲?」

  她忙跑過去,伸手抓他的手,強硬地掰開他的手指,在他滿掌的鮮血中,瞧見那顆鏤空銀香囊。

  「這是怎麼?」香囊里的味道只有在打開的那一刻是濃郁的,如今滿覆鮮血,更添了血腥味,了香味,戚寸心也僅僅只是隱約嗅到一絲味道。

  「奴婢也不知啊,姑娘,這香囊是您的朋友讓奴婢帶給您的生辰禮,奴婢……」子茹顯然是慌了。

  小九?

  戚寸心握著謝緲的手,隨即抬眼望向他。

  窗外雨聲襲來,一顆顆急促地拍打在廊上,猶如玉珠落地碎裂的聲音一般,而她眼前的這年雙目好似籠著『迷』霧般,教人看不真切。

  他盯著她,又將那顆沾滿血的銀香囊送到她眼前,他眼底是一片陰鬱漆黑的冷,好像最為凜冽的冬夜,看不見一兒星子的光。

  「娘子。」

  他的聲音輕緩,卻隱含幾分冷冽的笑:

  「這東西不是給你的,而是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