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好漂亮娘子,你不要生我的氣。……

  一連幾日,戚寸心都沒再見到謝緲。

  她被鎖在緹陽府尊的深宅里,聽不到外面的動靜,也不知現下的緹陽,究竟是怎樣的光景。

  夜裡落了雨,她總睡不安穩。

  或聽外頭有了些細微的響動,她便赤足下了床,伸手推開軒窗。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秋雨,被夜風吹來的雨絲覆在窗欞上,她才一推窗,便沾了滿手濕潤。

  淋漓雨幕里,有人撐了一柄紙傘於浮動的霧氣里走上石階,傘檐墜落的雨水沒入他絳紫的衣袖。

  他在霧蒙蒙的燈影里,身姿縹緲。

  墜了玉片的絳紫髮帶微晃,玉片碰撞的聲音與他手腕鈴鐺的聲音清晰悅耳,他提著個食盒,站在廊上抬眼看她。

  有一瞬,她覺得他好像又成了那個曾經被她偷偷養在東陵府尊府的少年,不愛說話,只用一雙怯生生的眸子,像此刻這樣望她。

  戚寸心每每見到這樣一雙眼睛,就總免不了晃神,但淅瀝的雨聲噼里啪啦在耳畔連成串,她伸手「啪」的一聲將窗關上。

  廊上的少年盯著那驟然合上的窗,無聲地彎了彎唇,隨即他將紙傘扔給身邊人,守在門口的侍衛便立即開了門上的銅鎖。

  少年攜帶一身水氣,絳紫的衣袂掃過門檻,他走入屋內,伸手掀了珠簾進內室。

  小黑貓縮成一團在錦被上呼呼大睡,方才還在窗邊立過的姑娘此時已背身躺在床上,即便聽見珠簾拂動的聲音,她也沒有回頭。

  他將食盒放到桌上,慢條斯理地將酒菜取出,隨後他緩步走到床前,卻是盯著她的背影半晌,不說話,也不動作。

  戚寸心的心裡還生著悶氣,已經做好打算不理他,但她背著身子好一會兒,也沒聽到什麼動靜,她沒忍住,小幅度地轉過頭,卻正好對上他的眼睛。

  他眼底壓著幾分清淺的笑意,戚寸心一下子轉過頭,氣呼呼地閉起眼睛。

  卻未料,少年竟雙指捏了小黑貓的脖頸,將它挪到枕頭上,隨即他俯身掀開被子,勾住她的腰身,一下將她橫抱起來。

  戚寸心不防,她下意識地抓住他的衣襟,瑩潤光滑的錦緞上沾著一顆顆細小的雨珠,她臉頰燙紅,忙喊:「謝緲!」

  謝緲不理她,抱著她轉身走到桌前,才將她放到凳子上坐著。

  「既然睡不著,那就吃點東西吧。」

  謝緲一撩衣擺,在她對面坐下來,隨即將一雙玉筷塞入她手中。

  戚寸心抿著唇不說話,垂眼看桌上的幾道菜,雖說這幾日被關著她也是頓頓不落地好好吃飯,但此刻已是深夜,不看這些還好,一見著了,她還真有些餓了。

  她梗著脖子猶豫著下不下筷,小黑貓聞到香味就一下跳上桌,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快狠准地順走了一塊鵝肉。

  「娘子,你不要生我的氣。」

  謝緲倒了一杯酒遞給她,他溫溫柔柔的,於這燭火之間,他的眼睛,他的臉,還有他的語氣,幾乎令人看不出其中有幾分欺騙『性』。

  「那你放我出去。」戚寸心捏著酒杯,說。

  謝緲抿了一口酒,慢吞吞地說,「不要。」

  「緲緲……」

  「我送你鉤霜時,你沒有後悔,你得知鈴鐺里的蟲子是寄香蠱時,你也沒有後悔,可是寸心,為什麼偏偏知道我是南黎郡王時,你就要逃?」

  他打斷她。

  戚寸心愣了一瞬,反應了一會兒,才說,「我沒有要逃……」

  「是嗎?」

  燭火閃爍間,少年兀自盯著手中的酒盞,「這世上,只要是個人,就必定有會懼怕,會退縮的時候,娘子,你終究也不能免俗。」

  「無論我是殺過人,亦或是借寄香蠱掌握你的行蹤,你都能如你當初承諾的那樣,向我而來,不會退縮,但唯有一樣,你遲疑了。」

  他輕抬眼帘,平靜地說,「因為我的身份,因為你的內心牴觸謝氏皇族。」

  他是如此輕易地戳破了某些她尚不能言說的心事,也是如此敏銳地察覺到她內心諸般掙扎的癥結。

  室內安靜下來,唯有小黑貓吃肉時偶爾發出的嗚嗚聲,戚寸心捏緊玉盞的手指半晌才鬆懈了些,她垂下眼帘,沒有看他,「我姑母臨終前說,我祖父和父親是冤死的。」

  「從前我只聽我母親說過,我祖父和父親是死在了一個『直』字上,我一直不太明白,以為是他們做錯了事,直到來了緹陽,聽憑瀾叔叔說起早年姑母與他通信的內容。」

  「我姑母用命給他們換來了清白,可人都死了,清白又說給誰聽?若祖父和父親是為國而死,我尚能跟自己說,他們是死得其所,可是緲緲,他們偏偏是死於南黎朝廷里那些文人言官的黨爭……憑什麼?為什麼?謝家三代天子昏聵,才給了伊赫人入關侵占半壁江山的機會,可朝廷里那些人還要『自殺』自斗,他們不是讀書人嗎?他們為什麼就不知道,若國將不國,又還有什麼權力可爭?」

  她的眼圈兒已經紅了,強忍著鼻尖的酸意,將玉盞里的酒一口喝光,卻被猶如烈火灼喉一般的酒『液』嗆得咳嗽不止。

  她揮開謝緲朝她伸來的手,吸了吸鼻子,「我是南黎人,永遠是南黎人,但我無法認同謝家那幾代放任黨爭,從不作為的天子。」

  當著一個謝家人的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戚寸心覺得自己大約是瘋了。

  但坐在她對面的少年始終神情平靜,只是靜默地盯著她因一杯烈酒而微微泛紅的面頰,半晌才一手撐著下頜,認真地說,「有道理。」

  戚寸心才抹了一下眼睛,卻聽他這句話,她頓了一下,有點懵,過了會兒,她才說,「你都不生氣嗎?我在罵你們家。」

  「你說錯了,」

  謝緲漫不經心地伸出手指,微涼的指腹輕輕擦過她面頰的淚珠,「我沒有家。」

  也許一杯烈酒便令她的神思遲鈍了些,她怔怔地望著他的臉,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他是星危郡王,是在十一歲,就被南黎為求和而送去北魏的一枚棄子。

  也許南黎從來沒有人期盼過他有朝一日能夠活著回去,也許皇室宗親里的許多人,早在那六年裡,將他忘得乾乾淨淨。

  他回去了,才能做回南黎的郡王。

  他回不去,就只能做一顆被遺忘,被捨棄的棋子。

  「你也好慘啊。」

  她忽然說。

  這也許就是戚寸心無法將對於南黎朝廷,對於幾代昏聵無能,只知享樂的謝家皇室的滿腔怨憤,遷怒於謝緲的原因。

  他一定受過諸多常人難知的苦難,才能於死局裡,開闢出一條血路。

  謝緲聽了,並不說話,只是微彎唇角,顯『露』幾分淺淡笑意,並斟滿一杯酒,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杯盞,然後一口飲盡。

  夜愈深,窗外的雨聲仍未停止。

  戚寸心只喝了一杯酒就有點暈乎乎的,她站起來,跑到床上一掀被子,把自己裹起來。

  她太困了,半睜著眼睛瞧見那少年仍坐在桌前,她『迷』『迷』糊糊的竟也忘了生氣,「緲緲,你不困嗎?」

  謝緲抬眼,正見那個才用被子將自己裹緊的小姑娘打著哈欠,忽然伸出一隻手,十分大方地掀開一邊的被角。

  謝緲走過去時,她已經閉上了眼睛。

  滿室光線昏暗,他靜立在床沿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卻聽她忽然說,「緲緲,放我出去好不好?」

  她可能不知道,她裹滿睡意的聲音有多軟。

  謝緲的眼睫微動,聲音很輕:

  「不好。」

  她沒睜眼,只一下背過身去,將被角也重新掖好,不搭理他了。

  謝緲將她所有的舉動都看在眼裡,輕笑了一聲。

  翌日清晨,戚寸心被一名侍女喚醒,她還睡眼惺忪不知事,那些侍女便已捧了盛滿清水的銅盆來,浸濕布巾替她擦臉。

  侍女替她換上織就魚鱗暗紋的瑩白緞衣,再套上紫棠『色』的圓領補服,胸前的補子是金絲銀線勾勒而成的猙獸紋樣。

  底下淺『色』織金的裙擺上是一片浪濤雲紋交織的天水一『色』。

  衣袖冰涼絲滑,這樣好的錦緞衣料,便是從前在東陵府尊府,戚寸心也沒見府里的哪位貴人穿過。

  而這樣的衣裝樣式,也是南黎才有的。

  戚寸心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要作這樣的打扮,她一頭霧水地坐在銅鏡前,才抬頭想問,卻見侍女們都低下頭去。

  侍女將鑲嵌了一枚白玉的金項圈戴在她頸間,她低眼一看,那白玉上鐫刻了金『色』的字跡,是她的名字。

  站在戚寸心身後替她梳好髮髻的侍女拿來鏨刻了猙紋的鮫珠金步搖簪在她烏黑的發間,再要拿耳飾,卻見她耳垂完好,便愣了一下,隨即只好收起來。

  待一切收拾停當,侍女掀起珠簾,戚寸心轉頭,才見那道緊閉多日的房門,到今日才算大開。

  晨光灑進來,雨後帶著些草木清香的濕潤氣息一剎湧來,隨即外頭傳來清晰的鈴鐺聲響,那些侍女頓時低首,迅速離開。

  身著紫棠圓領錦袍的少年走進來,他髮髻上金冠鏨刻的猙紋與她身上的別無二致,衣衫上的浪濤雲紋更是一樣。

  被晨霧浸潤過的冷白面龐潤澤如玉,他的眉眼天生明淨無暇,幾乎很難令人移開目光。

  他朝她走來,逕自抓住她的一隻手,將絞了冰絲的金線穿過她腕骨上的銀珠手串,同自己腕上的銀鈴手繩系在一起。

  「你沒想放我出去?」戚寸心用了力氣也沒能掙脫開他的手。

  「嗯。」

  他眼瞼下銜著一片淺青,神情懨懨的,像是昨夜沒有睡好。

  但他抬首,如此近距離打量她的眉眼,卻有一瞬微怔,她只略施粉黛,唇上塗了『色』澤微紅的口脂,反倒更令人無法忽視她鼻樑上那一顆小小的紅痣,漂亮得不像話。

  「等回了月童,我就讓他們給你多做幾身衣裳。」

  他看了會兒,看得她臉頰泛紅,他才忽然說。

  戚寸心反應了一下,隨即問,「要回南黎了?」

  「我兄長死了,昨夜聖旨傳來緹陽,要我先回月童。」

  謝緲輕應一聲,聲音沒有多少起伏,仿佛只是在說一件旁人的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