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彎月亮緲緲,我沒想占你便宜。

  謝緲近來總是半夢半醒,偶爾會聽到幾聲檐外的鳥鳴,或是一個人輕盈匆匆的腳步聲,還有總愛在夜裡翻沸的蛐蛐與蟬交織的聲音。

  溫熱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過他的面頰時,也總能令他找回幾分意識,但眼皮似有千斤重,他最終還是要淪落於冗長的黑暗之中。

  雨水噼里啪啦猶如碎玉珠般傾灑碰撞在窗欞,淅淅瀝瀝的聲音不絕於耳,從窗縫外鑽進來的風帶著『潮』濕的草木味道。

  急促的腳步聲近了,踩在木廊上的聲音越發清晰,在那隻纖瘦白皙的手推開雕花木門的剎那,謝緲驟然睜開了雙眼。

  屋內昏暗的光線因被推開的半扇門而亮了些許,他輕抬眼帘,正見那身形纖薄的姑娘攜了滿身的水氣,烏黑的鬢髮幾乎都被外頭的那一場急雨打濕,她生了一雙澄澈的圓眼,或因跑得有些急,白皙的面頰還帶了些粉,秀氣的鼻尖還沾了雨珠。

  戚寸心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抬頭便正撞見他的一雙眼睛。

  躺在床榻上的少年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一頭烏濃如緞的長髮披散著,只著一身白『色』裡衣,一張面容雖難掩蒼白,卻自有一身水墨鋪陳紙上,如松如鶴般的氣質,令人只看他精緻雋秀的眉眼,便能想到許多美好寫意的事物。

  「你醒了啊。」

  戚寸心反應了一瞬,便忙走到床前,伸手才要去觸碰他的額頭,卻又忽然縮回了手指。

  滿手的雨水只這麼一會兒便浸得她手掌冰涼,她忙著用一旁乾淨的布巾擦手,全然沒注意到少年驟然繃緊的指節。

  只差那麼一點,她伸手觸碰他的工夫,他也許就要擰斷她的脖子。

  可她突然收回去了。

  戚寸心擦了手,卻也沒再伸手去試探他額頭的溫度,或因他此刻睜著眼,正打量她,她沒再好意思那麼做,只能坐在床前問他,「你可還發熱?」

  他似乎有些怯生生的,聽見她的聲音,他只抿唇搖頭。

  「那就好。」

  戚寸心終於鬆了一口氣,「你連著幾日高熱不退,我還以為你熬不過來了……」

  而少年不出聲,只靜盯著她,腦海里終於有了點印象,想起那個日光極盛的午後,一隻手伸入欄杆內擋住了那碗貼著他唇縫要生灌進去的『藥』湯。

  是她。

  戚寸心才將一盞冷茶喝進嘴裡,卻忽然聽見少年氣弱無力的聲音,「你買了我?」

  茶水嗆了喉,她咳嗽了好幾聲,有些狼狽地抬頭,對上那少年清澈漂亮的眼睛,她清了清嗓子,才「嗯」了一聲。

  她有些不忍去想自己交到顏娘手裡的那一匣子銀錢,幸而這少年醒過來了,不然她這些日子忙前忙後便都是白費功夫了。

  少年沉默起來便更像是一幅畫,戚寸心怎麼看都仍覺驚艷,但她到底沒好意思多看他,只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堪堪抬眸,粼波靜謐的眼瞳淺淺地映出她模糊的影子,片刻後,他開口:

  「謝緲。」

  「你姓謝?」

  戚寸心乍一聽他的名字,便蹙了蹙眉,隨即思量寸許,便道,「現下姓謝的都忙著改姓,生怕麟都的火燒到我們這兒來……以後你可千萬不要再同旁人說你姓謝。」

  「為何?」

  少年睜著一雙乾淨的眼,近乎懵懂地望著她。

  「南邊的黎國皇族就是謝氏,麟都那邊下了皇命,要除謝姓。」

  這些事鬧得沸沸揚揚,據說魏國的皇帝早年間便已有了要除謝姓的打算,是因這天下在三十年前還是大黎的天下,只是當時大黎連著三任天子昏聵無能,沒能守住北邊的國門,所以才有外族入侵中原,生生將這大好河山一分為二,建立魏國。

  魏國的天子並不希望百姓仍惦記已經被趕去南邊的舊黎,除謝姓才只是其中一步。

  謝緲低首不語,一縷烏髮落於肩前,更襯出他側臉的蒼白,纖長的睫『毛』微垂著,在窗欞照『射』進來的不甚明亮的天光里,眼瞼下鋪了淺淡的陰影,更有幾分脆弱易碎的美感。

  戚寸心到這會兒看他也還是難免會晃神,她側過臉,有些不太自在地問了聲,「你是哪裡人?」

  謝緲靜默地觀察她的眉眼,片刻後才搖頭,輕聲道,「不記得了。」

  他的聲線低靡,添了幾分若有似無的『迷』惘。

  戚寸心沒見他頭上有什麼傷口,他自然不可能是被磕壞了腦子真的失憶,或是有什麼難提的苦楚,又或是顛沛太久早忘了自己的來處……她見少年垂眸沉默的樣子,也不好再問。

  「謝……」

  「謝」字是個禁忌,她頓了一下,改了口,「緲緲,這些天我都只餵你喝了些稀粥,你應該餓了吧?」

  「緲緲」二字出口,少年不由抬頭,目光落在她的臉上。

  半晌,他輕輕點頭。

  他低眼看著她伸手拉了拉蓋在他身上的被子,並替他掖好被角,他顯得乖順又安靜,戚寸心有點不敢看他的眼睛,收回來的手也不知道該往哪裡放才好,「我會很快回來。」

  她轉身跑出去,還不忘合上房門。

  外頭仍然是淅淅瀝瀝的雨聲,『潮』濕的風偶爾也能拂過他的眉眼,吹著他烏濃的髮絲,而他靜聽她的腳步聲漸遠,一雙眼瞳鬱郁沉沉。

  府里的廚房已經過了生火的時候,戚寸心只得自己開了後頭的角門溜出去,在南巷口擺攤的老婆婆那兒買了一碗用香菇雞湯熬的小米粥。

  雨珠不斷拍打著傘檐,戚寸心提著小食盒匆匆回去,她推開門的剎那,躺在床榻上的謝緲便驟然睜開眼。

  紙傘擱在廊上,戚寸心進了屋子便先擦了擦手上的水漬,她走到床前,小聲問他,「我扶你起來?」

  謝緲頷首,小聲說,「謝謝。」

  見他同意,戚寸心才伸手扶著他坐起來,又將軟枕墊在他背後,介於『藥』香之間,他身上似乎有種冷得像雪一樣的味道,涼沁沁的,戚寸心對上他的那雙眼睛時,她才回過神,匆匆收回手,又先取了食盒裡的熱湯舀了一勺湊到他唇邊,「你先喝些熱的。」

  少年卻抬眼看她。

  熱湯的煙霧順著碗沿浮起來,染過他漂亮的眉眼,戚寸心對上他的目光,「喝吧,很好喝的。」

  她朝他笑,一雙眼睛彎得像半滿不滿的月亮,淺發濕漉漉地貼在側臉,她鼻樑那顆殷紅的小痣有點惹眼。

  他終於低頭,依言喝了幾口。

  喝過熱湯,戚寸心又餵了他小半碗粥,然後才小心翼翼地扶著他躺下。

  檐外雨勢仍未有停歇的趨勢,她收拾了碗筷,見少年已經闔上雙眼,她便輕手輕腳地出了屋子,撐起傘出了門。

  「戚寸心,我看你真是豬油蒙了心,那人要是死了,你也就只損失你那一匣子家底兒,可現如今他活了,那你不就更要養著他了?」

  戚寸心在廊內洗衣裳,小九便坐在廊椅上數落她,「被人牙子賣來賣去的傢伙能有什么正經的活路?」

  他壓低了些聲音,乾脆蹲到她身邊,「再說了,你現今是在知府的府里做工,你將他也帶進府里住著,要是被發現了可怎麼辦?」

  「那舊院子只有我一個人住,只要他不出去,沒人會發現他的,」戚寸心知道小九是在擔心她,她沖他笑了笑,「我會小心的。」

  「那以後呢?你難不成還真打算養他一輩子?」小九沒好氣地說。

  戚寸心那日只想著不能讓他死在這兒,到也沒有什麼工夫細想過這些,小九的話她一時答不上來,想了一會兒才說,「等他好了,他應該會有自己的打算的。」

  小九聞言哼笑了一聲,故意揶揄,「我看你就是看上他那副好皮相了,不然你這小守財奴,怎麼會捨得你那些錢。」

  「小九。」

  戚寸心瞪他一眼,不想再搭理他,但低頭洗衣裳時,卻不由想起今日那少年看向她的一雙眼睛。

  可真漂亮呀。

  她想。

  廊外的雨滴滴答答個沒完,做慣了浣衣燒火這些活計的姑娘動作利落,在顏娘那兒結錢時,她瞧見顏娘手裡把玩著一隻如細竹節一般的白玉,中間比兩頭要更纖細些,其上鏤刻著繁複精美的花紋,底下墜著個淺『色』的穗子,看起來像是個腰間的配飾。

  「行了,去吧。」

  顏娘隨手在妝奩底下抓了一把銅子兒給她,揮手打發。

  「謝謝顏娘。」

  戚寸心笑得燦爛,將銅子兒小心收在手掌里,跑到樓下正瞧見小九,便數了一半銅子兒塞入他手裡,她一直記著這幾日的『藥』錢都是他替她墊付的。

  雨絲細密如針,但到底不見之前那樣大的勢頭了,戚寸心也沒撐傘,在巷口買了熱食裝進食盒。

  戚寸心才進院,便見那原本應該躺在床榻上的少年只穿著一身單薄的雪白衣袍,靠在掉了漆的門框旁,他似乎沒什麼精神,半睜著眼睛,也不知道在看院子裡的哪一處,鴉青的長髮被風吹著,他腰腹已隱隱有殷紅的血『色』浸出,可他卻像是毫無所覺。

  匆匆跑上木廊,戚寸心隨手將食盒放到廊椅上,才伸出手要扶他,卻又怕碰到他的傷口,她的手指蜷縮起來,衝進屋子裡拿了件自己的披風踮起腳披在他身上。

  她站在他的身前替他系披風的系帶,而謝緲一手扶著門框,垂著眼似乎是在打量她的眉眼。

  「你出來做什麼?你這樣走動,傷口又裂開了。」她系好衣帶,說著抬頭望他,仿佛此刻她才意識到,原來這少年站直身體時,竟要比她高出一個頭。

  可少年看著她,半晌也不說話。

  「你扶著我,這樣我也不會碰到你的傷口。」被他那樣澄澈的眼睛注視著,戚寸心忍不住錯開視線,她輕輕拉起他的手,放到她的臂彎。

  她認真地注意著他稍顯遲緩的步履,全然沒有意識到他此時正輕瞥著她纖細的脖頸,漆黑的眸子裡似有幾分探究。

  但當他被她扶著坐在床榻上,她的手指極自然地觸碰到他腰側的衣帶時,他卻忽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一時四目相對。

  「你的傷口裂開了,需要再上一次『藥』,」被他這樣看著,戚寸心的聲音變得小小的,「我也找不到旁的人替你上『藥』,所以才……」

  她抿了一下唇,見少年警惕的模樣,她也有點臉紅:

  「緲緲,我沒想占你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