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軍師與凡人

  第223章 軍師與凡人

  這兩日竟無事發生,漕幫那邊安靜得讓人害怕。

  李白龍的疑心如江水般起伏。

  他絕不肯相信漕幫就此偃旗息鼓、俯首認輸。

  但所有的猜測無法證實,所有的試探毫無作用。

  他先前甚至想羅織個罪名、把凌道人再抓起來,用催更鬼拷一拷,然而這位新上任的雲華堂主防備心極重,但凡與李局見面,必然事先擲杯護身,當日用雷毒鬼大殺四方時的快意,已化作迴旋鏢打在了頭上。

  雲華堂低眉順眼、躺平任嘲,無論什麼要求都密切配合,可越是這般順服姿態,李白龍就越發警惕。

  因為自始至終,闖衙殺人的襲擊者都從未露面。

  「漕幫怎麼還不動手?」

  「他們究竟在等什麼?」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幾乎所有的相關人員都將百分百的熱情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一座座副塔起處,一次次流光照射,眾人的忠誠之心越堅,甚至將漕幫的威脅拋到了腦後,他們並非失去理智,他們的邏輯完全自洽:「大人放心,不管漕幫要做什麼,只要我們用心防備,來一個殺一個!」

  「或許漕幫在故布疑陣,那個賊見我們防備周密,難以下手,已經偷偷逃跑了。」

  信標的輻照對李白龍無效,所以他難以如此樂觀。

  鑑於漕幫一直沒有採取行動,李白龍提出一個猜想。

  「如果漕幫也希望信標成功運作呢?或者說,等信標激活之後,他們才會開展計劃,或者更嚴重的……」

  這樣的設想被與會人員認定是無稽之談。

  因為確實只是猜想。

  沒有任何證據可以支撐。

  所以,李白龍所提出的「暫緩副塔建設」的提議,被激烈地反對。

  「如果這就是漕幫的疑兵之計,讓大人瞻前顧後、主動停下計劃,那大人豈不是中了計了嗎?」

  「暫緩容易,緩到何時?什麼時候才能繼續?」

  「現在停下,破綻更多,加上主塔,一共有八座靶子可以讓他們從容挑選目標,大人,勝利在望,為何遲疑?」

  這爭論幾乎演變成爭執。

  最後,提議不了了之。

  因為這些疑問,李白龍也難以回答。

  那一場會議,甚至可以用「不歡而散」來形容。

  先前寫給昭王的信也得了回復,皇叔也很為難,他先是強調了信標的安全性,畢竟在投入使用之前,已在京中測試了許久,也有先皇年間教化司的諸多卷宗和報告為證,這東西本身當無問題。

  然後就是勉勵李白龍不要多想,待花州事了,便調他入京。

  至於漕幫這邊,皇叔說他會全力壓制,讓李白龍放手去做。

  可歸根結底,還是「計劃照常進行」。

  甚至就目前來說,皇叔的態度也無足輕重了。

  因為信標計劃已不是一個人的意志能夠阻止,這邪門的東西已在無形之中影響人心,看眾人的狂熱勁頭,即便昭王手書命令他們停下,他們也未必會聽話……李白龍只覺得荒唐。

  現在已是第三日清晨。

  天將放光,教化司的營造士們忙了整晚,第八座副塔即將建成。

  雖然先前鬧得不太愉快,事關重大,李白龍還是到場,他望著不遠處熱鬧的人群,早晨清冷的空氣里迴蕩著熱烈的呼號。

  這熱情甚至讓他感到無可奈何。

  熱騰騰的香氣捲來,一隻佩甲的手遞來鐵杯。

  「凝神順氣,軍中靈飲,嘗嘗。」

  李白龍接過,飲了一口,說道:「摘蘿飲,北軍口味。」

  張茂一怔,而後笑道:「我倒忘了,你在軍中廝混過。」

  他也拿了一杯來喝,望著已具雛形的副塔:「你跟臥龍侯很像。」

  李白龍失笑道:「誇我也不用這麼說吧?」

  「我只見過臥龍侯幾面,父輩們在亂世中大放光芒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孩子,那場仗沒等到我長大,就已經結束了。」張茂笑了笑,「所以關於臥龍侯的事,只聽叔伯們說過……你跟他很像,我是說,膽小方面。」

  李局白了他一眼。

  「並無取笑之意。」張將軍回憶道,「爹說,軍師表面上看起來運籌帷幄,實則私底下會苦思冥想、機關算盡,他總會考慮各種幾乎不可能發生的情況,並為此憂慮,甚至準備方案……哪怕那些情況通常不會發生。」

  李白龍說道:「通常。」

  「是……一旦發生,便是恐怖的大敗。」

  張茂嘆了口氣:「爹說,人生在世,焉能常勝?有些失敗,可以避免,有些失敗,不可原諒,而有些失敗,則是……無可奈何。那種失敗,是所有人都沒有錯,所有人都在努力,所有人都在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於是,人裹挾著人,所有人一股腦往深淵裡沖……」

  李白龍目光閃爍:「但是?」

  「但是軍師考慮到這個最糟糕的可能性,並且提前做出應對,有些時候,竟反敗為勝,有些時候,大勢難擋,卻也盡力斡旋、存留了元氣……」

  張茂伸出另一隻手,用力一拍李白龍的肩膀。

  「我不敢說你所擔憂的事情一定不會發生,但很顯然,事態已很難控制,信標之立,勢在必行,難以挽阻,但你仍可以像臥龍侯那樣,為幾乎不可能發生的糟糕可能性做好防備計劃。」

  「屆時若應驗,皇叔肯定比現在更加重視你的看法。」

  他說到這裡,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爹就是這麼服的。」

  李白龍嘆氣道:「這玩意兒都快建好了,你跟我說這個?」

  「你不也是昨晚才吵架的嗎?」張茂洒然道,「它若是即刻出了岔子,那也沒招,只能硬著頭皮支吾,若是緩緩而行,你就有準備的機會。當然,更大的可能性是,你只是在無端擔憂,所有的憂慮都落了空。」

  「但即便如此……」他哈哈一笑,「我還是會像爹敬重軍師一樣敬重你。」

  李白龍斜眼道:「君之性情,與傳說中的令尊大相逕庭。」

  「那得感謝我媽。」

  張茂無奈道:「除了相貌和武藝之外,我跟家父不太相像,常被軍中調笑,說我既不飲酒也不愛打人,沒半點乃父威名。」

  李局也笑了笑。

  他又返回正題:「總之,現在才發現,我可是上了皇叔的賊船了。」

  「之前嘲諷鋒林火山、又在花州作威作福時,卻沒見你這麼說。」

  「那時我工作做得不好嗎?」李白龍不服,「在信標抵達之前,一切都很完美,都在我的掌控之下……直到皇叔送來了這個洗腦機器!」

  他張口抱怨道:「你們為什麼會覺得它沒問題?章淳都敢跟我大小聲了!倚仗這種邪門的玩意兒,怎麼看都有問題,皇叔就不該用……沒這東西,我同文局不也幹得很好嗎?怎麼突然就急功近利了?」

  張茂默默聽他抱怨,嘴角含笑。

  聽爹說,軍師其實也是個話癆,只是他自以為藏得很好,覺得大家都不知道,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軍師壓力大時,就會找某個固定的人叨逼叨。

  這種感覺……好像還不錯。

  他聽了一會兒,柔聲勸道:「皇叔也是沒有辦法,為了教化司的事,他在朝中被人圍攻,壓力頗大,需要一錘定音的巨大勝利,等不及了。」

  李白龍沒好氣道:「所以我說,上了皇叔的賊船。」

  張茂失笑,剛要再說,突然心有所感,轉頭看去。

  金鐵合動之聲傳來。

  而後是人的驚呼。

  「成了!」

  「成了!」

  兩人對視一眼,竟都有些緊張。

  「第八座塔……」張將軍低聲道,「這就成了?」

  李白龍驟然抬頭,面色微變,但見前方不遠處佇立的副塔嗡然震動,似是與城中各處副塔共振,旋即耀起烈烈光芒。

  無形的波紋向四周擴散。

  「範圍……」龍傲天喝道,「增大了!」

  現在已是清晨。

  天光既亮,一名更夫從更所取了梯子,與同事一起,慢悠悠走在街道上,他們今晚的最後一班任務,是將巡區的路燈一一熄滅,然而就可以在早餐攤上熱熱地喝一碗粥米,飲兩杯烈酒,回家睡休。

  這些更夫是城市夜間的守望者,而除了他們之外,繁華的花州也不乏一晚未睡的人們。碼頭與勾欄,飯攤與青樓,有人在熬夜幹活,有人在熬夜快活,世人的命數隔著天壑,遊走於深夜與黎明的更夫有時候看得更清楚。

  天色漸明,路上已有行人,有馬車呼嘯而過,也有一臉懊悔、衣衫凌亂的人急急而奔,兩名更夫擠眉弄眼,交換了心照不宣的目光。

  ——這必然是昨晚恣肆快活的歡客,快活過了頭,一夜未歸,天亮醒時才知恐懼後悔,這下好了,家裡老貓要刮臉了。

  也有一臉倦色、行走匆匆的人,更夫們閱人無數,只一眼便知端倪。

  ——表情木然,不急卻倦,結實的粗布衣衫,還有眼神、手乃至皮膚,一看就知道為了省房租住得遠,一大早就要起床趕船、去對岸上工哩。

  更夫們一天的工作已盡尾聲,打量和猜測路人是他們的休閒與樂趣,除此之外,便是永無盡頭的走走走、敲敲敲、喊喊喊。

  錢少事多,若有別的好去處,鬼才做這個鳥差事。

  兩人架起梯子,一處處去關掉路燈,燈里燃著鯨油,能將黑夜中的城市照得恍如白晝。這是近些年才出現的好玩意兒,據說是從北寧海沙幫進的,在路燈出現之前,打更的工作更是充斥著孤獨、黑暗甚至危險。

  「好,三平巷關完了,誒對,今晚出門時,豬頭三的渾家說,她上工的織場附近的路燈壞了,晚上回家駭得很,又沒人修,央我們去看看,去不?」

  梯上的更夫低頭道:「給錢了嗎?」

  「沒給。」

  「那不結了?狗日的衙門給的那倆球錢,不管修呢。」

  「懂咧。」用腳蹬著梯子支撐的更夫仰起頭來,又問道,「楊驢球說,青冬巷的路燈不用管了?咱們是不是不用去了?艹,你腚真大。」

  「去看你爹的去,仔細扶著梯子,別摔了你爺。」

  登上梯子的更夫放下活頁隔板,封絕了空氣,見明亮的火光漸漸暗下,這才輕輕跺腳,沒好氣道:「整天驢球驢球地喊,當心喊順嘴了,下次當著他的面喊出來,叫楊令使把你掛路燈上。」

  他一邊說著,一邊噔噔噔下梯,同伴手賤,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腚,更夫跳下來之後便踢出一腳,被躲過,旋即快步衝上,同伴縮著腦袋躲避,兩人狂笑著扭作一團,互相笑打幾下,這才搬了梯子,準備收工。

  「青冬巷真不用去了?」

  「楊令使不是說了嗎,不必去了。」

  「為哈啊?」

  「你管咧,少幹活早回家還不好嗎?」

  「誒,跟你講,裡面可能有鬼。」

  「驢球,你是打更的,天天夜裡走,還信世上有鬼哩。」

  「不是鬼,是人弄鬼呢,我聽說了,這兩日那同文局在城裡畫圈搞地,立起一座座塔尖尖,你知不知道那是啥?」

  「你知道就快放屁。」

  「跟你講,莫要聽,一聽嚇煞人!那東西,了不得,鎮邪用的,能發出一種炁,對人體很有壞處,尤其孕婦,一定不要在周圍晃蕩,就是陽氣足的好漢子,在那四周待久了,也會被掠走精氣神意、魂魄靈念……」

  「你考舉咧?」

  「怎麼嘛?天天笑我。」

  「滿嘴精氣神意,聽誰說的?」

  「昨晚喝酒時聽的,你也知道,我兄弟在碼頭管事,威風得很。」

  「管個球,你兄弟我還不知道……」

  話音未落,微風吹過街道,無形的力量掠過兩人的身體,掠過街道來回往來匆匆的行人,掠向遠方,江潮迴響。

  這兩名更夫像是愣住了一般,木然站在原地,過了片刻,齊齊打了個寒噤,望向彼此,一臉莫名。

  「怎、怎的?」

  「什麼怎的?發什麼呆?」

  「你不也是?」

  「邪門,邪門,回家回家。」

  「等、等一哈。」

  「啥?」

  那更夫扭扭捏捏,小聲道:「豬頭三渾家說的那路燈,要不給她修修去?好歹、好歹咱們吃著皇糧呢。」

  「……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