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鐵頭功
真噁心啊!
從屬下口中問清楚那群商人的來意之後,凌道人都氣笑了。
這些賤人,膽邊生毛了嗎?
逃得一命,得罪漕幫,不趕緊回家準備後事,還敢來雲華堂要錢?
他們怎麼敢的!?
不可置信和惱怒只持續了一瞬,他很快意識到,區區卑賤商人不可能有如此狗膽,必然是可憎匪類、無恥惡棍在背後唆使。
李白龍。
這三個字浮現腦海,讓新官上任的凌堂主心中警覺,多次的失敗和挫折已讓他不敢有任何輕視疏忽……這廝想要做什麼?
報信的屬下久久聽不到回應,瞧了一眼面露沉思的領導,輕聲道:「堂主?那些商人聚在門口,我們應該如何應對?」
按照六大派的風格,這幫「漕幫叛徒」敢在門前現世,立刻拖進來打死便了,然而李賊虎視眈眈,再沾人命,這廝肯定又要出警。
凌道人沉吟片刻,勉強道:「我去會一會……」
等等。
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我這麼做,是不是正中李白龍下懷?
細想以前多次交手,李白龍臨場反應能力極強,又擅長挖坑埋設陷阱,一旦落入此人節奏,那必然會發生各種奇妙、詭異乃至不可預知的破事。
凌道人警醒……不行,不能出去!不能見面!
「去把他們打發了!」
「是!」部下殺氣騰騰道,「我帶人把這些廝痛打一頓!」
娘的,騎到漕幫脖子上了!
「慢!」
凌道人急忙喝止,他來回踱步,沉吟道:「就說本堂近日諸事紛亂,已無暇顧及贈閱事,讓他們稍安勿躁、暫緩借書事……就這麼說。」
他懼怕李白龍的陰謀和算計,心知這些商人必然是此獠派來尋釁,便不想節外生枝,決定先冷處理此事……這是他幾十年來養成的行事習慣。
可新任的堂主並沒有意識到,這種行事習慣,已不適合他而今的權位。
部下領命卻遲疑,想了想,低聲道:「就這樣嗎?」
凌道人不滿地挑眉:「嗯?怎麼?」
「堂主恕罪,只是……」
對方小聲地提醒道:「不是說,要沒收這些商人的產業嗎?」
——獵物自己送上門來了,還要把他們好聲好氣地送走嗎?那還要不要去他們的產業鋪子強制接收了?
凌道人面色一僵。
媽的,忘記這事了!
新堂主繼而變得悚然。
難道李白龍已料想到這一步了嗎?真是恐怖如斯!
他自己嚇唬自己,更加疑神疑鬼,面對屬下的質疑,便感到焦躁起來。
如果李白龍已經預見到了「雲華堂會報復性抄沒曲詩文會產業」這件事,並且以攻代守、派出商人們前來攪擾,那己方若是一意孤行、要去查抄商人資產,同文局肯定也早有準備……
這不是主動往陷阱里鑽嗎?
所以,這事要緩一緩!
他沉聲說道:「雲公有新命令到來,我等當以此為先……去吧!」
雲公的招牌果然好使,他既如此說,部下便立刻肅然領命而去。
凌道人飲了一口茶,只覺新官上任的好心情已經消磨殆盡,他切實感覺到來自李白龍的壓迫力,甚至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隱憂。
有這種人在花州,雲公的計劃,真的能成功嗎……
他憂慮思忖,而後聽到外面響起聲音:「堂主!」
凌道人被打斷思路,不滿道:「又怎麼了?」
下面的人是怎麼回事?連打發一些卑賤商人都做不好嗎?
「啟稟堂主,府衙有官吏到來……說是商量馬堂主的事。」
凌道人神色微變,說道:「快請!」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名年輕的小吏,唇邊蓄著淡淡的須,神色鎮定,但是還有一點緊張慌亂,武骨拔然,吐納如松。
凌道人見多識廣,一眼便認出來者的本質。
是本地人。
地方上有功名的年輕人,然而限於天資、家世或者別的什麼緣故,無法在武舉上再進一步,又無大門派的關係根腳,便會尋求在本地做吏。比起官場的老油子們,他們天真、熱血、昂揚、易騙、好用、又不起眼。
府衙來的,商量馬堂主的事情。
他腦海中驟然浮現一個人的身影。
施知府。
孟公一系,延續其明公在朝堂的立場,所以跟李白龍很不對付。他今日恪守知府職責,審訊並收押馬伏龍,現在肯定頭大。
所以派了這個年輕人來傳訊嗎?知府肯定不想捲入這件爛事。
他正思索間,那年輕人已經開始說話。
「見過凌堂主,下官從屬獄曹司,官職乃、乃是……」
那年輕人突然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說道。
「乃、乃是首席進獄體驗官……」
——他媽的,這個名字!
凌道人愕然,然後黑著臉道:「李白龍讓你來的?」
年輕人羞恥地將頭扭到一旁,淒婉地點頭。
凌堂主立刻升起十二萬分的警惕,又喝道:「獄曹司乃是一府刑獄重地,李白龍只不過是從四品同文知事,也能插進手去嗎?」
那「首席進獄體驗官」心下無奈。
他親眼見到李知事風風火火進了獄曹司,對獄曹史擎出一紅一藍兩柄瓜錘,只對獄曹史說:「如果選擇紅色,你將留在這裡履職,盡心盡力管理案犯馬伏龍,享受著典獄長生涯中的高光時刻,並且有機會看到此人用稻草搓出的繩索上吊自殺的驚艷一幕,你會看到大齊官場的水究竟有多深。」
「如果選擇藍色,事情到此結束,你將在自家的床上醒來,享受一段帶薪的養傷假期,你的工作將由好心人義務接手。」
然後獄曹史暴起,奪過藍色瓜錘,往自己腦袋撼了一記。
並狂笑著昏厥在地。
這件事發生在半個時辰之前,瓜錘掀起的勁風,好聽的好頭聲響,猶在耳畔迴蕩,年輕人忍不住感嘆,獄曹大人的鐵頭功練得真好。
——本朝刑名系統的官員幾乎都練鐵頭功。
沒什麼實戰意義,也沒什麼使用價值。
只是一種部門文化,一種集體行為藝術,一種老傳統。
而這位年輕人還在感嘆「鐵頭功居然他媽的真的能派上用場」,便被「義務接手的好心人」指定為「首席進獄體驗官」。
他被派到雲華堂、面對這位新任堂主。
對方是六大派的堂主人物,其位階規格等同於府尊,與他這種不入流的小蝦米相差甚遠,他怎敢直面這種大人物?
可雲華堂的上一任堂主,此時正在武獄中鬼哭狼嚎,李知事什麼都沒做,只點了一個獄卒在隔壁牢房朗誦《來花州三天,七師叔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這篇文章,便將尊貴的馬堂主攪得嚎叫暴怒。
……他覺得,還是別違抗李知事的命令了。
更何況,李大人的任務,雖然奇怪,好像也沒那麼危險。
「是這樣的,李大人說,援引六大派的王血條例,馬堂主雖然是……嗯,行為不太妥善的兇殺案嫌疑人,但依然享有府衙的優待禮遇,只是花州從未關押過身份如此尊貴的……嗯,絕世狂少……」
凌道人不禁哼了一聲。
那年輕人哭喪著臉:「這……這個是李大人的原話。」
「……無妨,請繼續吧。」
「所以,馬堂主的一切衣食住行、待遇條件,獄曹司都要跟雲華堂時時溝通,以確認王血優待原則得以徹底執行。」
那人略帶羞恥地自我介紹:「而本人作為那個首席進獄體驗官,今天前來,就是為了跟您溝通的……」
真他媽亂七八糟。
這事兒既抽象又莫名,可若是李白龍指使推動,那其中必然隱藏著重大陷阱,凌道人不敢大意,鄭重道:「請講。」
年輕人取出一張絲絹:「來跟您溝通一下今天晚上馬堂主的武饗餐食……」
武以食為天,凌道人戒備起來,覺得李白龍可能會在這個問題上動手腳,他瞥了一眼菜單,感覺還行,便聽體驗官取出細毫,認真問道。
「養絡粥用靈米『玉清脂』來熬煮,可以嗎?」
凌道人不明所以,這麼細幹嘛?他點頭道:「可以。」
那體驗官又問道:「請問,靈米要淘洗幾次?」
「????」
這種事有必要問我嗎?府衙沒有自己的武饗廚師嗎?
凌道人略顯迷茫:「這個你們看著辦就行啊。」
體驗官點點頭,記了一下,又問道:「淘米時用什麼鍋?用什麼水?」
這他媽是什麼問題?
凌道人越發不耐煩起來:「貴使,這些微末小事,何必問我?」
對方歉然一笑,又記了幾筆。
凌道人先覺得莫名,又覺得奇怪,突然想到什麼,猛然探身,斜眼一看,便瞧見絹帛上工整寫著「隨便一攪,屎罐罐,洗腳水」。
凌堂主勃然大怒,厲聲道:「你寫的是什麼?」
體驗官臉色羞赧,心虛道:「堂、堂主說隨便的。」
——你他媽故意找茬是吧?
凌道人怒從心起,看著對方神態,猛然醒悟,他媽的又是李白龍奸謀!
他喝道:「李白龍想搞什麼鬼!」
年輕的小吏低聲道:「知、知事說,馬堂主是漕幫貴人,是王血,一定要鄭重對待,一應待遇的所有細節,都要跟雲華堂確認……」
凌道人勃然道:「否則你們就要亂搞是吧!」
對方悽然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一個獄卒……」
知事大人來的時候我都要下工休息了,正準備回吏舍繼續看《皇極戰天傳說》,怎麼就被隨手點過來,做了這勞什子體驗官?
雖是拔擢,可這工作也太奇怪了!
凌道人心裡惱火,更覺得莫名其妙……李白龍在搞什麼?這種死纏爛打、毫無體面的小打小鬧,傳到朝堂是要被笑的!
他怫然道:「李知事也是從四品大員,江湖上一號響噹噹的人物,搞這種上不得台面的小伎倆,不怕同道恥笑嗎?」
體驗官弱弱道:「下、下吏怎麼知道……」
「……」
淦,這是個被李白龍隨手點過來的皮影!
他這口惡氣更是無從宣洩,只覺得又莫名又噁心,眼前的廝又弱弱道:「堂主若不想管時,請在免責聲明上簽字……」
凌道人惡狠狠道:「管!來,你繼續說!」
我他媽倒要看看,一頓飯里你能翻出多少花樣來!
他怒氣沖沖地開始回答對方的問題。
就在兩邊糾纏的時候,雲華堂外,漕幫眾也與曲詩文會碰上了。
此時雲華堂的香主們還未離開,聽到待宰羔羊們居然主動上門,便各自摩拳擦掌、準備做點什麼,在他們眼裡,這些叛徒的產業已成了自家嘴邊的肥肉,只要張口一咬,便能吞下一大塊來。
待聽到「雲公另有命令、堂主下令按兵不動」的命令,他們雖然表面上不敢說什麼,心裡已有不爽和不滿。
「各位,各位,實在對不住,今日雲華堂橫生變故,堂內事務繁亂,贈書借閱之事,暫時得停一停了……」
鄭修遠聞言,揚聲喊道:「什麼?不做了?不做免費了?那怎麼成?」
得堂主命令的傳訊者安撫道:「不是不做了,只是暫時……」
但他的聲音很快被更大的鼓譟聲淹沒。
「不做了?」
「不借了?」
「那以後去哪裡看免費的書啊?」
「怎麼說不做就不做啊!」
種種嘈雜聲不斷響起,嗡嗡的聲浪由遠及近,漕幫頭目愕然遠看,周圍聚集的看熱鬧的人群中傳出騷動,有不少人正往這裡擠來!
他是雲華堂里的中層幹部,頗為幹練聰明,見狀立刻醒悟過來,知道是商人們買通百姓搗鬼,厲聲道:「鄭修遠!你活膩了?」
鄭修遠淡淡道:「貴堂做事,得有始有終才對。」
雲華堂何時被堵門叫罵過?香主們見狀憤然,齊齊搶出門來,戟指道:「不過是本幫的幾條狗,換了主子,就敢狂吠了!跟漕幫作對,信不信讓你們一個個都死!」
商人們面露懼色,他們只是被強逼而來,豈有直面六大派的勇氣。
可鄭修遠卻厲聲喝道:「怎麼,在江上沒殺成我們,現在還想再殺一次嗎?光天化日,花州是有王法的!」
「我去你媽的!」
高貴的武者,尊崇的六大派成員,豈能被卑賤的商人跳臉羞辱,當下便有香主蓄勢欲攻,被出來傳話的頭目死死攔住,壓低聲音,喝道:「雲公!雲公的命令在呢!不要妄動!這是李白龍的詭計!現在動手,卻是中了他的計了!李白龍巴不得我們動手,這樣他就可以直接把雲華堂挑了!」
雲公的威信,李白龍的壓迫力,讓憤怒的香主們稍稍尋回一些理智,他們咬著牙齒,握著拳頭,壓抑怒火——
就在這時,有聲音鑽入心底。
「——好毒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