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美妙的一天

  第199章 美妙的一天

  世事紛雜,凡心難辨,本就容易被慫恿利用,更何況漕工們赤心誠摯,對漕幫歸屬感極強,擲杯的神力,對本幫中人效果最佳。

  起初見兩人爭鬥吵架,漕工們看戲居多,待聽聞馬伏龍高叫求救之後,人們紛紛譁然,開始推搡阻攔進場的差役,並向堂主的方向涌去。

  「都活膩了嗎!」

  衙役差人們紛紛色變,厲聲道:「衙門辦案,快滾開!」

  漕工們竟不為所動,橫眉怒目,徑直壓了過來。

  漕幫的放縱,六大派的歸屬感,使這些勞動者對官府缺少敬畏。

  又有雲華堂的人在混亂中叫喊:「衙門欺漕幫太甚,保護堂主!」

  「要讓同文局給個說法!」

  「官府處事不公!」

  本就是血氣旺盛、頭腦爽直的漢子,被擲杯神力鼓動,紛紛躁動起來,空氣中瀰漫著危險的火藥味,形勢漸漸激烈!

  風平碼頭的力工有數千之多,部署在此地的差役不過百人,一旦發生流血衝突,事情必將一發不可收拾。民變終究會被鎮壓,畢竟水師就在左近,可若殺戮過多,一定震驚朝堂,給不懷好意者以攪渾水的藉口。

  在嘈雜嚷動的混亂中,馬伏龍露出得意冷笑。

  他通牒道:「放我走,或者,弟兄們護我走。」

  如今的騷動只是預熱,他神力再深,話語對於漕工們而言,無異於金科玉律。只要熱切煽動,便能掀起一場震驚江北道的民變。

  李白龍沉下臉來,眼中露出森寒殺機:「你把他們當成什麼了?」

  馬伏龍哈了一聲,驚訝地譏笑:「你把他們當成什麼了?」

  圍攻競爭者,壓制反對者,迫使商人低頭,逼迫官府讓步,什麼事情都可以讓他們來打前鋒,多麼好用的工具。

  利用其勞動,壓榨其血肉,使用其貢獻,享用其付出。

  多麼勤懇的牛馬。

  畢竟他們不會反抗不會質疑不會耍滑。

  畢竟他們只會忍受只會低頭只會苦幹。

  沉默地順從,沉默地倒下。

  換做是你,你不用嗎!

  「漕幫立世千百年,一直都是這樣的。」

  有人下令,有人服從,秩序井然,漕幫才會強大。

  古往今來,一直如此。

  馬伏龍講述著一個理所當然的道理,臉上竟沒有絲毫惡意。

  他說:「這就是他們的命。」

  這世界本應是這個樣子的,他要讓一切都變成應有的樣子。

  李白龍面色陰沉……他總算徹底明白,馬伏龍口中的命命命為什麼聽起來如此違和、如此讓人不爽。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聲音冷然。

  「那麼,死就是你媽的命。」

  然而他所表現出的憤怒被馬伏龍敏銳地察覺,只有在意,才會憤怒,馬堂主長聲狂笑:「只會說這種話了嗎?倒也是意外之喜!那麼李白龍,我只說一次,現在滾開,否則——」

  「那你就做吧。」李白龍目如疾電,冷然道,「我跟你換。」

  他擎出昭王金牌,高高舉起,這金玉所制的奇物擁有神異特質,催動內炁灌注,必生異象,對於江上的花州水師來說,這就是進軍的號令。

  「命令既下,死的是誰,你自己清楚。」

  李白龍森然道:「屆時雲華堂上下能有一個喘氣的,算我李白龍沒種。」

  哈?威脅六大派?

  馬伏龍下意識便要譏笑,可下一刻,他的笑容僵住。

  鋒林火山,前車之鑑,猶在眼前。

  這人……是個瘋的!

  別人說要殺絕六大派的一個堂部,世人只會笑他失心瘋了,可李白龍說這種話……真的很有可信度!

  關鍵是,此人若是真對雲華堂大開殺戒,那雲公的計劃和我的……

  馬伏龍只是遲疑一時,便迅速下了決斷,若是在此時被擒,那什麼計劃和前程就都沒有意義,做吧!引起巨大騷亂,凌道人他們趁機渾水摸魚,只要架住李白龍或者那女人任意其一,自己就能從容逃……

  ——咦?那女人呢?

  他驟然驚醒,如臨大敵,先前的注意力全都放在與李白龍的對峙上,不知何時,三娘子已從余光中消失。

  馬伏龍大驚,毫不猶豫,高聲道:「諸位兄弟——」

  他耳邊驟然響起雷毒鬼的吶喊:「天雷滾滾啊!」

  詭異的異力被萬雲龍的神力所阻,但卻讓馬伏龍失神片刻,李白龍掌力如狂瀾而至,迫得他倉促抵擋,竟不及說話,就在此時,三娘子從一處涼棚後轉出,將珓月貼於胸前,綻起烈烈毫光。

  見馬伏龍試圖以珓杯神力煽動民變時,崔三娘便已想出應對之法。

  她只是稍退半步、以目示意,李白龍便瞬間會意、立刻打出掩護,戰場擲杯,本就無須儀式,如心之誠,頃刻之間,萬雲龍便給出回應。

  「馬伏龍!」

  三娘子言語乾脆果決,直指本心:「你說官府冤屈污衊,敢不敢當眾向萬雲龍大哥立誓、說你沒有殺人?」

  她躍至高處,江風吹拂衣袍髮絲,風姿颯爽,身段英挺,一派女英風範,令人望而心折,言語之中同樣蘊藏奇力,剎那間安撫了躁動的人心,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只要你向萬雲龍大哥起誓承諾,訴說清白,那我第一個保護你、助你平安脫險!」

  李白龍立刻恍然。

  ——還能這麼玩?

  原來如此,他心說,難怪漕幫對內的紀律機構這麼精簡。

  三娘子的聲音被內力遠遠送出。

  周圍的目光一時聚集,外圈涌動的人們也都停下騷動、抻著脖子去看。

  下一刻,他們都看到金光爆閃,日輝陽炎之光在化日天光下凝聚出一個箭頭,虛空指向下方,還帶著兩行大字。

  巨大的仿宋藝術字體呈三百六十度旋轉,以便讓眾人都看到。

  「馬伏龍在這裡。」

  「他現在看起來很心虛。」

  馬伏龍注意到眾人目光,抬頭去看。

  可因為視角問題,從下而上,只能看到底部,李白龍想了想,給他搞了個特供,使他看到了四個清晰的底字:「你是傻逼。」

  馬伏龍厲嘯一聲,拔地而起,便要揮散這炁光,然而躍至空中的一瞥,卻看到四下目光匯聚,數千人的眼睛齊刷刷看過來。

  他心中一顫。

  三娘子高聲道:「馬堂主!萬雲龍大哥問你話呢!做了還是沒做!」

  人群中的凌道人閉上眼睛,緩緩吐出一口氣。

  指控罪名,立誓自證,這樣的流程,僅限於漕幫內部的山門肅正,其過程絕對守秘,只有地位崇高的長老們才有資格旁聽過問。

  他只是聽說,在許久許久之前,漕幫有在萬千漕眾們面前處理紛爭、肅廉陳情的習慣,幫眾旁聽,祖師注目,於是清明。而這種古老的傳統,已在快速變化的時代中顯得不合時宜,可沒有人能說清到底哪裡不合時宜,只是在一個微妙而尋常的時間,被一些人心照不宣地擱置。

  於是「廢棄傳統」這件事,就變成了新的傳統。

  而現在,他隱約明白,這傳統為什麼會被廢棄。

  果然很是,不合時宜。

  面對著咄咄逼人的進犯,馬伏龍一時無言。

  李白龍與三娘子配合無間,立刻補刀:「你連向萬雲龍大哥發誓都不敢,還敢說自己是清白的?」

  馬伏龍咬牙高叫道:「各位兄弟,此事有重大緣故,種種內情複雜,我不便細說,只是我對本幫的忠誠之心,是不會變的,請各位……」

  像往常一樣,先玩文字遊戲,糊弄過去!

  萬雲龍不過是個僵化的木偶,擲杯的力量依然可以奏效!

  我只要……

  「——砰。」

  他身體劇震,爆裂的輕響撕裂了胸前的衣襟,破碎的珓杯四下飛射。

  身軀與珓月以內炁接連,馬伏龍內府震盪,鮮血狂吐。

  他睜大了眼睛,悽厲道:「不——」

  即使對擲杯系統多有輕視和不滿,可真正遭遇了碎杯絕罰,馬伏龍依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不安,血脈的傳承,童年的習慣,長久的記憶,都讓他感到了被拋棄的巨大恐慌……為什麼會這樣!為何如此!

  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漕幫!

  為什麼要拋棄我!

  總算沒有立誓,所以萬雲龍大哥依然留有餘地,只是剝奪了他的會員特權,然而內府的動盪還是讓他遭遇重創。但他的敵人趁虛而入,璇璣十三式如無形之雲,摧垮已經散掉的拳架,拿住了馬伏龍胸前要害。

  李白龍傲然道:「你敗了。」

  馬伏龍幾已瘋狂,牙齒染血,雙目噴火。

  「然而,抓你下獄之前,你也看看自己的命。」

  李白龍封住他的炁海,手臂一振,將他投於人群面前。

  漕眾們轟然散開,退了幾步,眼神莫名複雜,齊齊俯視。

  馬伏龍倒在地上,只覺周身劇痛,一時無力,站不起身,他睜眼茫然四顧,只看到一個個平平無奇、弱小可悲、不知是非大義的愚蠢草民,居然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目光沒有仰慕,沒有敬畏,沒有服從。

  只有好奇、猶疑、驚訝甚至淡淡的……譏嘲。

  這是什麼眼神!

  這算是什麼眼神!

  你們什麼身份!豈能這麼看我!豈敢這麼看我!

  我是馬家血脈!我是大房王孫!我生來就比你們高貴!

  馬伏龍嘶吼著,狂叫著:「保護我!保護我啊!我是雲華堂主!我是來領導你們的!你們為什麼只是看著!那才是你們的敵人!」

  可珓杯既碎,沒有萬雲龍加持,他的言語已無足輕重。

  「看來某人的話,沒人聽了。」李白龍淡淡道,「這是為什麼呢?」

  該死!該死啊!

  馬伏龍發出一連串咆哮,都怪這僵化的木偶!都怪這些愚蠢的螻蟻!若是命座系統在身,我說話,他們豈能不聽!豈敢不理!

  這些愚蠢的!賤種!

  為什麼不相信!為什麼不理解!為什麼不服從!

  李白龍俯瞰著他,幽幽道:「哎呀,狼狽的樣子被看不起的泥腿子們瞧到了哦,你得習慣啊,因為開庭那天,你肯定要被民の目前審。」

  凌道人再也無法坐視,高喊道:「李大人,給漕幫留些體面!」

  李白龍轉頭問道:「凌先生,此事雲華堂怎麼看?」

  凌道人木然片刻,苦澀拱手:「若是真有其事,本堂上下也是受人蒙蔽。皇州之地,一切遵照朝廷法度,請官府明堂們秉公處置。」

  李白龍低頭淡然道:「喲,你的下屬和部門都放棄你了。」

  馬伏龍如孤狼般無言地吼叫著。

  就在此時,有舟船跨江而來,竟是章淳親至,本州通判高聲道:「經查證,雲華堂堂主馬伏龍殺死本州三名書商,又將其餘二十餘位商人帶至江心滅口,幸得上天垂憐,為官兵所救,根據其供言,現將……」

  當眾宣布罪名。

  章淳辦事得利,甚至帶來了鄭修遠等商人,乃至被捉住的水鬼們。

  後面的話,馬伏龍已經無暇去聽了。

  他望著去執行滅口任務的頭目,又看向眼神木然的鄭修遠。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為什麼剛剛殺了人,李白龍就會立刻得知消息。

  為什麼把這些人遠遠帶到江心,李白龍都能準確知道位置?

  為什麼秦三河做慣了這等事,不僅沒淹死人,居然還會失手被抓?

  這麼多環節,為什麼每一環都出了問題!

  到底為什麼會這樣?

  那頭目依然在大聲喊冤:「哪有什麼滅口?我等明明是帶著各位商賈跳江逃脫,只是卷進江中暗流里,被高人相救爾……」

  馬伏龍如遭雷擊。

  他甚至停止了咆哮嚎叫,死死地瞪著頭目秦三河:「你說什麼?」

  那秦三河叫道:「堂主,我被亂流捲入的時候,被水中一股異力托起……」

  馬伏龍僵住了。

  他慢慢看向鄭修遠:「你……你是聰明人,應該知道京城中……難道……」

  鄭修遠閉目不答。

  良久,馬伏龍突然發出了慘笑。

  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絕望淒涼,笑得歇斯底里。

  萬雲龍大哥放棄他。

  雲華堂捨棄他。

  漕工們背離他。

  就連小姑……就連小姑……

  慢慢的,狂笑聲漸低,止歇,最終,變成了嚎哭,變成了抽泣。

  「爽了,這才是壞人的下場。」

  李白龍吐出一口氣,贊道:「真是美妙的一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