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拱火

  第194章 拱火

  雲華堂的頭領們已經到了。

  三娘子看得清楚。

  作為大小姐的護衛,她一直對雲華堂抱有警戒之心,畢竟花州是大房的勢力範圍,所以她預先做好功課,對雲華堂人物了如指掌。

  遠處來者,為首的便是正堂副帥,馬凌二人齊至。

  帶著一群人,正在遠處駐足遙看,他們作為漕幫本地首領,既已看到李白龍,居然裹足不前,在遠處沉默地對峙著。

  她武功高強,目力驚人,清晰地看到兩人的表情。

  「……不對勁。」

  她露出了猶疑之色。

  李白龍聞言轉頭:「怎麼?」

  三娘子言簡意賅地說道:「沒有怒,這不正常。」

  而且遲疑,不敢上前,不敢迎上來……這是在怕什麼?

  須知現在的爭鋒是圍繞著大小姐舊事的輿論之戰,雲華堂想要潑髒水、以惡言嘲諷,逼迫大小姐離開,李白龍則要橫加阻攔、甚至將大小姐的名譽奪回來,而那篇文章,乃是出其不意的奇兵。

  他來到諸碼頭向漕工們講述,便是釜底抽薪、直搗老營。

  甫一交鋒,便給李白龍勢如破竹、直取大營,雲華堂兩位堂主聽聞此事,匆匆來此,便看到李白龍正在己方營盤中肆虐……豈能不怒?

  居然不怒。

  而是面色各異。

  馬伏龍驚愕中有一點絕望,凌道人則是震撼中帶著猶疑。

  她將自己的懷疑解釋了一番。

  「是這樣嗎……」

  李白龍定睛看了片刻,撓了撓頭:「馬伏龍臉上是『為什麼你這麼熟練啊,你到底還要贏多少次啊』的絕望,凌道人臉上是『這人是不是開了,這不可能』的驚訝,這不就是薯條被撈到懷疑人生後的正常表情嗎?」

  三娘子只聽懂了一半,但還是勉強理解了這意思:「……是這樣嗎?」

  兩人面面相覷。

  片刻之後,三娘子低聲道:「可、可能是在下看錯了。」

  先前她對李白龍的印象就稱得上極佳,在看到《來精》這篇文章之後,對李白龍的友好度幾乎都要升到「崇敬」的級別。

  以至於這位武藝高強、作風強硬的漕幫女傑在面對李白龍時,已下意識將自己放在了弱勢的位置。

  所以當兩人的觀點產生衝突時,她第一反應就是反思自己。

  「不。」

  李白龍想了想,搖頭:「您是女子,心思細膩,對情緒變化的感應更敏銳,而且面對雲華堂時,心態也與我不一樣……」

  我是女子,心思細膩……

  ——所擅鋼叉被龍頭評價為「大開大合、有怒江東流之勢」的三娘子聽聞此言,竟感到久違的困惑與赧然。

  她聽李白龍說道:「您是七師叔護衛,平素恪盡職守、忠貞不移,面對雲華堂時,更不會有任何輕視和鬆懈。心境不同,確實有可能發現我這種糙男人注意不到的細節……也許您才是對的。」

  別誇了別誇了……

  三娘子雖是七師叔護衛,但以她的才情資質成就,在漕幫也是廣有聲望的女傑,平日裡聽到的誇讚不少,可李公子若無其事的幾句閒言,卻讓三娘子有一種截然不同的微妙觸動。

  她避過目光,輕聲道:「公子謬讚了。」

  「你可真不要臉啊。」腦海之中,龍傲天嚷嚷道,「難得是個不怎麼壞的老實女人,你居然還套路她!」

  李白龍挑眉道:「套路的方法是誰教的?」

  「當然是我教的!」龍傲天說到這裡,重重一嘆,「他媽的,這種沉默的冰山女護衛其實特別容易被牛走……你可別這麼幹啊。」

  「我牛七師叔做什麼。」

  李白龍見火候足了,繼續說道:「如果您的猜測與發現為真,這兩人的情緒變化很是奇怪,見我偷家,不感到憤怒,反而是震驚甚至絕望……說明了我的應對阻礙了他們的企圖,讓他們的目的再次落空……」

  他組織著語言,若無其事道:「難道跟七師叔有關嗎?」

  ——這是他一直想知道的答案。

  與雲華堂的交鋒涉及教化同文道爭,可七師叔涉入局中,其怪異的執著背後,也許是龍頭的謀劃,甚至涉及到八年前化蝶婚變的延伸。事態平添變數,七師叔的事難以把控,連帶著馬伏龍的態度都有些詭異起來。

  這讓他很是好奇,甚至有些隱隱不安。

  因為此事有點脫出掌控。

  而七師叔守口如瓶。

  別看她整日裡一副敗犬模樣,天天哀傷自憐,動不動就鬱結苦悶,這樣的情緒表現,固然是困住自我心靈的囚籠,也是防禦外界的嘆息之壁,李白龍試著拱了幾次,哪怕有老龍提供戰術指導,居然也挖不出秘密。

  無可奈何,便轉移目標,他盯上了似乎更單純的三娘子。

  先哄再問,三娘子的神色立刻發生變化。

  李白龍壓低了聲音:「他們難道很怕七師叔在花州?說起來,七師叔奉龍頭之命強行留在這裡……這其中難道有什麼聯繫?」

  他突然說出這樣的話,然後直視三娘子的雙目。

  對方沉靜堅定的眸中發生了一瞬間的動搖。

  龍傲天斷然喝道:「知情但想掩飾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絕的眼神!」

  「……」

  你也好熟練!多少次啊!

  只哀悼了一秒,李白龍又按照老龍的指導,露出了「又無辜又努力的草食系弟弟」的表情。

  他帶著無害純情的天真好奇,詢問道:「三姐,方便說嗎?」

  三娘子立刻露出了為難之色。

  作為漕幫成員,她非常清楚這幾年來愈演愈烈的三馬爭漕之勢,以及大房、二房與三房之間的微妙關係。

  ——三房本沒落已久,一度淪為大房的附庸,近年來卻重新偉大,選龍頭,開海貿,種種大事,家主一肩擔之,生生帶領三房中興。

  可誰都清楚,新一屆大選在即,三房已無可能連任,真正的挑戰乃是任期結束之後,而隱秘的繼位者戰爭,其實早已經打響。

  譬如此次小姐執意強留花州,必然有龍頭的謀劃盤算。

  龍頭乃是漕幫之主、大江龍君,這些年威嚴日盛,心術越發深沉,他心中思慮謀劃,絕非三娘子可以得知。可她畢竟追隨大小姐許久,經常擔任龍頭與大小姐間的傳話人,知道一些秘密,也有自己的思考。

  在她看來,如果有一件事,是「無論如何只能由大小姐來做」的話……

  ——那多半是跟祝海山的遺贈有關了。

  當年祝海山殉情化蝶,臨死之前,來到大小姐面前致歉告罪。

  化蝶是有目共睹,可祝君臨死之前,只有大小姐一人在他身邊。

  經此風波,祝家似乎極為理虧,要臉要得不像是北寧人,甚至願意在這種情況下繼續履行約定、大力支持三房,最終導致三房奪得龍頭大位,及至後來開海遠航,漕幫也得到了來自海沙幫的大量技術支援。

  連這種國家級別的資源都慷慨付出,何況是先前給付的彩禮,祝家的臉皮哪怕厚如地幔,也絕不會索要回來。所以婚變之後,大小姐一手掌握著所有的彩禮、嫁妝與禮金,不說富可敵國,起碼富可敵州。

  然而財富只是其次。

  只有漕幫少數人知道,馬小姐的手中,掌握著其「亡夫」留給她的一筆極為恐怖的遺產,這讓漕幫的幾位話事人為此輾轉反側。

  在三娘子看來,這恐怕是大小姐可以自由選擇人生的根本原因。

  也是被往事纏身、不得喘息的根源。

  只是這件事……要告訴李公子嗎?

  以純粹為人交際的角度,三娘子非常欣賞李白龍。

  鋒林事變,便讓她對此人印象深刻。

  最近大小姐的事,更讓她心潮起伏。

  李白龍……他有事兒真上啊!

  《來精》那篇小作文乃是真假墨鳳聯手寫成,用李白龍自己的話來說,乃是雙劍合璧,既有假墨鳳那直擊靈魂、細膩真摯的頂級文筆,也有真墨鳳對地球網際網路時代爆款文章與流量傳播的了如指掌的精華總結。

  所以不僅傳播度和記憶點拉滿,而且還有對集美的頂級特攻。

  作為最早看文章的幾個人之一,三娘子便被狠狠地攻到。

  她是大小姐的身邊人,自然知道小姐心中的苦悶、委屈和絕望,所以那篇奇文真是直擊心靈,使她〇〇旋轉。

  居然讓她這種心性如海石的強人都忍不住偷偷掉了許多眼淚。

  三娘子思忖,這文章連她這個整日舞槍弄棒的廝殺女、老姑娘都能打動,必然會席捲全城、催人淚下。

  說不得,大小姐身上蒙受的冤屈非議真的能有洗刷的希望。

  這讓她感慨無比。

  李白龍說,我有辦法,我要改變,我能做到。

  然後,就真的做到了。

  這種何其難哉的困局,在他手中居然迎刃而解。

  須知這世間心地正直、仁善扶弱的男子,本是不少的,可在此基礎上,兼具做大事的智慧、才華與心性的,卻是鳳毛麟角。擁有如此的良才美質,又出身不凡、前程如錦,甚至有出眾的相貌……那可真是人中龍鳳了。

  這樣的男人,她豈能不欣賞、不崇敬。

  可是這樣的俊彥,真要讓他去承受漕幫的秘辛嗎?

  「她在猶豫,她不想告訴你。」龍傲天思忖道,「我敢說,你現在對她用雷毒鬼的能力,她肯定就立刻說了,還會告訴你許多更勁爆的事情。」

  「餿主意。」李白龍義正言辭地叱道,「使用美色已經是我的底線了,畢竟也能便宜她!豈能對友軍用這種詭譎之法!?」

  老龍重重啐一口:「不用這個,你怎麼能挖到情報?」

  「當然是換人來挖了!」李白龍傲然道,「挖不動女人,難道我還挖不動男人嗎?他媽的,這我可太擅長了。」

  既然已經從三娘子等人的曖昧態度中明確了此事有鬼。

  那有了明確目標,便可以放手大幹了。

  三娘子不肯說,便先敲敲馬伏龍的邊鼓,看看能挖出點什麼來。

  對付惡臭男寶,可不用講什麼江湖道義。

  作為朝廷大員,對女人他嚴守底線,對男人他重拳出擊!

  於是他對神色為難的三娘子說:「三姐不必為難。我相信,論起對七師叔的敬愛保護之心,我無論如何都是無法與您相比的,但是,我希望七師叔能平安快樂地度過接下來的人生,也希望沒有人在這次事件中受到傷害,這種心意,您也不必懷疑,所以,您想說時,隨時隨地來找我。」

  如此善解人意,反而讓三娘子頗為愧疚。

  剛想說些什麼,餘光所見,一直在遠處駐足不前的雲華堂眾人終於動了,三娘子轉過頭去,便見到馬伏龍赤著雙眼,如死屍般挺進。

  她心中一驚。

  這人的情緒更不對勁了!

  李白龍神色閒適,微笑道:「三姐稍待,我去拱拱火。」

  ——這麼坦誠嗎!

  三娘子只覺得哭笑不得,不知是該讚嘆李公子膽大,還是該驚詫此人的不知死活……確實,李公子哪裡都好,人品好,相貌好,手段好,寫文章也寫得如此之好,可惜,太能搞事了。

  李白龍已經迎向了馬伏龍。

  碼頭的漕工們仍在做自己的事情,排隊,剝蛋,喝水聽書,交頭接耳,乃至休息完畢,回到碼頭上工,並不在乎哪些個大人物來了。

  他們其實不太認得李大人,也不太認得馬堂主,這兩位不在台上講話時,他們都認不出,也不在乎。只有少數人好奇地看到,有兩個相貌與衣衫不俗、明顯不是碼頭力工的人,正在相向而行。

  馬伏龍握緊拳頭。

  他有無數的話要說,他有無數的憤怒要發泄,委屈,憤懣,恐懼,狂怒,太多的情緒壓制在心底。

  但他克制,他壓抑,他有重要的人要保護,他有重大的使命要完成。

  不能在這裡翻臉。

  這是他剛剛一直在考慮和反思的。

  ——一直與李白龍強行對抗,是不是在逆命而行?所以我才一直招致失敗?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順命」該是如何呢?

  要試一下。

  要跟他談一談。

  不要憤怒,壓抑情緒,找出一個更好的辦法,來處理小姑的事情。

  他咬著牙,來到李白龍面前。

  深吸一口氣。

  「我……」

  還未說話,對面的人就先開口。

  「你也要吃雞蛋嗎?去那邊排隊吧。」

  「……」

  「……」

  馬伏龍,慢慢的,慢慢的,張開了嘴,青筋,暴起,眼睛,暴突,情緒,暴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殺了你殺了你我!殺!了!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