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不要嫁挑戰
鄭修遠又不是武林人士,又是花州這種皇土人,平時哪裡會關注漕幫的消息,即使這幾年偶然聽說,也絕不會放在心上。
直至此刻,他才終於意識到了心底不安的來源。
原來自始至終,自己擔憂的方向,全都錯了。
奉命去潑馬小姐的污水,最大的危機並非是漕幫三房的報復。
而在這花州城!
那個同文癲佬李白龍!
既是同門之誼,又是長輩之尊,師叔被黑,李白龍豈會袖手旁觀?
鄭修遠只覺得寒氣直衝腦門。
雙手顫抖,悲哀和恐懼如浪潮般湧上心頭。
誒?又是我打李白龍?
——不會贏的!
他已患上了李白龍恐懼症。
SOLO的戰績難看得要死。
一次又一次的敗北,被智力羞辱,被權勢碾壓。
拼財力拼不過,論手段打不過。
甚至他浸淫數十年的輿情操縱、引導讀者的本事,也被對方反手破個乾乾淨淨,對方不僅完全適應他的打法,而且轉眼就拿出了更高級的版本!
這麼難纏的對手,現在還占住了同門師親的天理!
鄭修遠又氣又冷又抖,已然是完全無措了。
茫然悽愴間,他腦袋一片混亂,居然選擇繼續去看這篇文章。
——大概是想讓李白龍大人盡興吧。
文章中寫,七師叔不僅被逃婚拒親,更是淪為天下的笑柄,一夜之間,她從擁有世間一切美好榮寵的天之嬌女,變成了人人暗笑譏嘲的笑話。
她那惡毒的婆家為了遮醜,主動放出謠言。
——說自家兒子明明早有心上人,是七師叔愛而不得,絞盡腦汁,用盡計謀,最終逼得許婚,導致一對相愛的人雙雙殉情。
她家族中的長輩們為了保護本幫的名譽,默認謠言傳播。
——將重點轉移到愛情上,將責任轉移到七師叔身上,便能在這極大的丟臉事中隱去漕幫的身影,以免影響到自家的臉面。
而家族中那些從小就嫉妒和敵視她的惡毒女人們,紛紛落井下石。
那些從小就卑鄙地覬覦垂涎她的臭男人們,因愛而不得,見她淪落如此,便開始猛猛造黃謠,編造出許多不堪而入的流言。
這場婚變中的所有人,都在盡力洗脫自身的麻煩,於是,便將所有的痛苦和責任全都推給了無辜的七師叔。
世人們受到各種謠言誤導,便將無辜的少女視為笑談,肆意地評論和抹黑她,發泄著自身樸素的正義之怒。
鄭修遠雖然心事繁雜,可看到這裡,依然代入到了故事之中。
墨鳳這廝,連「舉世皆敵、無處可依」的絕望感都寫得這麼真實可信!
馬小姐真可憐啊,那些世家大族的人,如此可惡!
……等等。
鄭修遠皺起眉頭。
不對啊,這說不通啊。
怎麼馬小姐身邊這麼多壞人?一個好人都沒有?
不應該啊。
而且夫家和漕幫都在放任流言,說什麼「影響到自家的臉面」,這從邏輯上說不通啊,如果要降低影響,理應用權勢壓住消息,為什麼要煽風點火?
他思索片刻,畢竟是花州文壇的人傑,很快反應過來。
——因為這篇文章是李白龍寫的!是寫給那些沒有腦子、容易被煽動和糊弄、缺乏是非分辨能力的蠢貨們看的!
所以不需要邏輯!
只需要情緒引導,以及共情和代入感!
所以所有人都是壞蛋!就像女頻話本那樣!所有人都是不懷好意的惡毒者,只有女主是純潔且無辜的!
會被這篇文章煽動和說服的人,只能接受這麼簡單的故事設定!
他媽的!
李白龍這個卑鄙!狡猾!可怖!奸詐的!天才!
這種道理,我琢磨了十幾年才琢磨出來,他為什麼這麼熟練!
鄭修遠長嘆一聲,對這種無力的絕望感極為熟悉。
他只能繼續看下去。
按照女頻話本的思路來看,既然強調了女主舉世皆敵、被無數惡毒的人針對,連路邊的惡狗都對她齜牙,那麼在這種周遭盡墨、遍布惡意的大環境下,女主理所當然地要出淤泥而不染、維持著毫無道理的驚人善良。
果然他媽的如此。
在墨鳳細膩精準的筆觸下,七師叔的慘痛遭遇徐徐展開。
她被不明真相的人進行了匿名的信件羞辱,被辱罵,被語暴。
因此變得極度苦悶鬱結。
決定退出江湖,再也不見。
但幾個月後,她就決定回歸。
並且閱讀了所有惡意的評論和辱罵。
墨鳳以深情的筆鋒剖析了師叔的心路歷程。
作為漕幫貴女,她是如此善良,以至於從未拿起六大派的武器報復那些嘲笑譏諷她的人,她說,那些不知情的普通人之所以會嘲笑戲謔,乃是他們平日裡便被高高在上的老爺們肆意剝奪、侵占和欺辱,所以天然不肯相信一個出身富貴的女人是全然無辜的,這不是他們的錯。
她反覆思考著這一段悲傷往事的痛苦之源。
為什麼前夫會逃婚,為什麼他們寧可殉情,為什麼世人對化蝶傳說的反應如此之大、如此義憤填膺、如此深受感動?
她說,此生淪喪至此,淚水和悲傷全然無用。
好在她依然有財力、權勢和無限的時光,讓今後兩情相悅的情侶們不再被冰冷殘酷的包辦婚姻扭曲一生、重蹈她們三人的覆轍。
「師叔說,當她受到冤屈和背叛、難以申辯,被世人誤解和嘲笑時,周圍一片黑暗,沒有一絲光芒照在身上。」
「所以,她想要發出光來。
「哪怕微小如螢火,也能在黑暗中放出亮光,照耀在同樣無措恐懼的人的身上,為她們照耀前路。此後如竟沒有炬火,那她便是唯一的光。」
於是,七師叔離開了漕幫,選擇加入百花谷。
在那裡,師父持之以恆地幫助著苦於包辦婚姻的有情人們,發起了……
——不要嫁挑戰。
「放屁!胡編亂造!無恥!」
鄭修遠突然暴怒,霍然起身,將桌面清理一空。
他激烈地怒罵著。
「全都是假的!毫無邏輯!一點都不合理!太爛了!噁心!什麼不要嫁挑戰……什麼爛名字!說是被罵得鬱結苦悶,怎麼又跑去做這種事情?」
鄭會長嘴唇顫抖,歇斯底里,怒罵嚎叫。
並且……恐懼。
他在這一行做了幾十年,深諳輿情引導之道。
李白龍這篇小作文見所未見,在此之前,也從未有人以如此細膩的筆觸和長長的篇幅去書寫一個人、塑造其形象。
鄭修遠甚至因此得到了巨大的靈感,意識到用這種方式似乎可以達成許多目的……讓一個臭名昭著的人名聲變好,或者讓一個善人名聲變壞,顛倒黑白,指鹿為馬,都可以用這極具煽動性的文章來達成目的。
但是,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李白龍這樣寫,為他師叔著文立傳,顯然欲揚其名。
結合馬伏龍的詭異命令,這明顯是以攻代守!
餘下的文章還有較多段落,不用看便能猜到內容,乃是對七師叔的歌功頌德,用許多件小事表現她的豁達、善良、慈悲、仁心、溫柔和美麗,襯出她的無辜和冤屈,印證她的美麗心靈和偉大靈魂。
然後首尾呼應。
幾張被揚在空中的紙飄飄落下,鄭修遠看到最後的文字。
「我這兩月,也有幸分別見識過鋒林火山與漕幫的青年才俊,不能說是平平無奇,只能說,前者剛剛滿月,後者期貨死屍。」
「反而在七師叔這種天下笑柄身上,我看到了大齊英雌偉大而平凡的共情性,她在絕望和困境中展現出的溫柔、韌性,以及生來所擁有的憐愛他人的能力,讓我心生敬意。」
「來花州三天,七師叔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
「如果她都可以如此寬容善良地對待那些肆意傷害她的人,那我也可以。」
「那些叼著雲華堂的骨頭、為漕幫衝鋒陷陣、擾亂同文局日常工作的文化奸商們,雖然一直對我百般欺辱凌迫嘲諷,但我還是會給他們留一條活路。」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鄭修遠再度爆發,十指如鉤,將落下的紙頁扯了個粉碎,雙目赤紅。
「活路活路活路!」
他咆哮道:「這就是留一條活路嗎!啊?狗官!活畜生!」
嘶吼著,老鄭的眼淚都快下來了。
此篇文章一出,他便意識到,自己忙碌一夜的準備,即將一敗塗地。
以李白龍的手段,同文局的權勢,很輕鬆就能將這文章推廣全城。
以這文字中蘊含的煽動性,以花州讀者們的簡單思維,這座城市的情緒無疑會被完全引爆,馬小姐的正面形象將得到不可動搖的堅決確立。
可馬伏龍已經下命令了!
想到馬堂主昨日所表現出來的歇斯底里和瘋狂,鄭修遠只覺得恐懼攥緊心靈,就像是一個資質普通的將領被昏君逼迫著,帶著殘兵敗將,去迎戰敵國戰無不勝、精銳雲集的名將大帥,輸了就要滿門抄斬。
他戰戰兢兢、抱著僥倖之心排兵布陣、做好安排。
第二天還沒臨陣,便發現敵將昨晚先派兵抄了糧路,又使奸細散播謠言,暗中召來三路援軍合圍,排出暗合天數至理的絕世陣法,還沒正式交戰,絕代名將的諸多手段已如潮水般壓過來了!
——這他媽怎麼贏啊!
苦澀間,便有合作的「公關經理」找上門來。
「鄭員外,鄭老闆,這活兒實在是做不了,多少錢都不行。」
那人雖然面露難色,但很果斷地說道:「今天同文局推出來的文章,您一定看過了,您是文壇巨商,比我識貨,心裡肯定清楚。我如果強做這生意、叫下面的人繼續編排馬小姐,那漕幫的報復都得往後稍稍了……」
他哀聲道:「因為在這之前,花州的姑娘太太們就得僱人把我揪出來、綁著沉進江里……這文章竟能生生造出一個聖人來!」
鄭修遠拂袖怒視,目光森然。
——哼,想跑?
我都跑不了,你憑什麼?
他冷聲道:「事已說好,錢也付了,哪有這麼容易?你也不要在這裡大呼小叫、誇大事實,一篇文章,寫得再好,也沒有讓人立地成聖的道理!花州又不是人人看報、人人愛傳閒話!」
那「公關經理」陪笑道:「雖說如此,但愛看報、傳閒話、又閒得無事做的姑娘太太們會看會聽會傳,就足夠了啊!以她們的性情,聽到這事兒,不把那馬小姐捧得高高的嗎?得罪了她們,有我的好果子吃嗎?」
他說到這裡,見鄭修遠冷笑注視,心一橫,低聲道:「再者,那馬小姐是李大人的師叔,您之前可沒說過的!」
鄭修遠聽到這個名字,心中怨念更勝。
他陰惻惻道:「你現在卻怕李白龍了?」
對方只是尷尬一笑。
先前布置任務,要去抹黑漕幫馬小姐,他害怕漕幫報復,當時鄭修遠不但加倍給錢,還安撫他說這是雲華堂的單子,即使出了事,也有漕幫大房罩著,不必擔心三房的報復……他雖不信,但錢實在太多,就勉為其難信了。
但事關李白龍,就另當別論了。
你說漕幫大房會罩著我、擋住三房報復,看在錢的份上,我信了。
——可你說漕幫大房能罩著我、擋住李白龍,哥們能信嗎?
別的不說,你鄭修遠被提到同文局門前跪了幾回、抓了幾回了?我親眼看到黑狗子在你家門前貼告示!雲華堂連你都罩不住!
那人壯著膽子,低聲道:「鄭員外,實心話,您鬥不過他的。」
鄭修遠勃然大怒,剛要駁斥威脅,管家便進來通報傳訊。
說,馬堂主有請。
「公關經理」趁機告退,鄭修遠卻已沒有了發怒的力氣。
他想到馬伏龍陰沉癲狂的目光,不由打個寒噤。
在先前,雲華堂是他心目中最接近權勢富貴的天堂聖地,但現在,已是避之不及的魔窟,他的老闆比九頭蟲還不講道理。
鄭修遠心驚膽戰,叫苦不迭,卻不得不去。
堂主相召,必然是因為看到了李白龍的文章,所以召集他來問策。還好,他是外行,不曉得這法子的厲害,也不明白我的絕望。
先糊弄一陣吧。
這文章只是在夸馬小姐而已,應該刺激不到馬堂主。
雖然如此自我安慰,可鄭修遠想了一路,都想不出破解之法,心驚膽戰,挪到雲華堂,被引到開會的偏廳。
剛一進門,目光一掃,肚裡準備的話術剎那間消散。
房間中,曲詩文會的同行們臉色蒼白,發不出一點聲響,先前差點被掐死的老吳已是委頓在地,臉色蠟黃,胸前多了一個大窟窿。
地上、牆壁甚至眾人的臉上身上,都掛著撕碎的心血碎片。
「你來啦。」
雲華堂主用帕子擦著手,斜眼看他,語氣平靜。
「你來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