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他欺負我
眼前的人,論輩分,是他的堂姑姑。
論年齡,卻像是妹妹一般。
跟各房的同齡人一起,他們在興江府長大,小姑姑就是大家心中的太陽,明媚爽朗,溫暖如春風。
漕幫是南齊六大派之一,本家馬姓的教育傳承極為嚴厲,不僅有辛苦的練武築基,更有近乎殘酷的處世教育,錦衣玉食的少年郎們很難完全理解這些汗水與辛苦的必要性,只有長大之後、回首往事時,才會暗暗感激少年時代的血汗與淚水,並將同樣的教育付諸後人。
可對於馬伏龍這一輩人來說,少年時代的回憶並非只有血汗與淚水。
還有那位美麗的小姑姑。
那是那段灰色記憶中唯一的亮色,是麻木和痛苦中難得的甜意。
當年跟在小姑身後的少年們早已長大成人,大多成家立業,他們之中最優秀的人,將在十年二十年後成為漕幫的中堅力量,若是機緣巧合、祖師庇佑,也許四五十年後,他們之中將誕生新的掌舵者。
時光飛逝,轉眼至今,大家各有去處,這些年來,離多聚少,但馬伏龍心知肚明,幾乎所有人都記得小姑姑。
記得她明媚的笑容,記得她擔憂的目光,記得她大大咧咧的寬慰,記得她心細如髮的關懷。
記憶是手帕上的香氣,是療傷藥膏的清涼,是坐在身邊的她橫肩過來的一撞,是分別時她遠去的背影,與高高舉起搖動的手臂。
記憶也是被歲月滋長的美人,是漸漸流露的風情,是撐起的衣服,是好聞的幽香,是明明一樣卻有些不一樣的絕美的面容,是加快的心跳,是輾轉反側的夜晚,是荒唐的迷夢,是關於婚姻和未來的不切實際的妄想。
少年時代最純淨的,以及最骯髒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關於小姑姑的。
馬伏龍從來只是將這情愫壓在心底,他比小姑姑大上幾歲,很早就有了倫理和輩分的認知,所以最早幻滅了這迷夢。
他本以為人生按部就班,小姑姑會嫁人,而他會在她的婚禮上喝得大醉,然後繼續過好自己的人生,偶然間聽到一些關於她的事情,知道她過得幸福,那就很好了……那麼美好的她,本來就應該有最好的命。
可是,突來的消息便如晴天霹靂一般。
那位三房的堂叔,給她定了一門與海沙幫的婚事。
聽到消息後,他幾乎失控,心底已經勾勒出了那個「小姑父」的形象。
——一個披頭散髮的獨眼,坦露胸膛,滿身刀疤,叼著菸斗,海腥味,皮膚黑紅,每天都要翻著白眼與北寧諸邪溝通、說一些恐怖的瘋話。
那可是海沙幫!北寧蠻子!
連北寧人都可以,為什麼……為什麼我不可以!?
他又妒又惱又抓狂,幾乎就要去把那北寧蠻子做了,結果被父親窺出心思、責打一通,喝令他收起不該有的心思。
父親說,這次的聯姻事關重大。
直接決定了漕幫是否可以深度進行遠洋探索。
陽光下的地盤幾乎已被分割殆盡,漕幫若想繼續開拓存量,必須將目光投向碧海,近海雖是風平浪靜,可廣袤遠洋之下,卻潛藏著人力所難敵的恐怖之物,想要在它們的領海中穿行通過,必須付出極大代價。
或者,得到海沙幫的協力。
彼時三房實力弱小,幾乎依附於大房,三房聯姻若成,便能極大增強大房的話語權,使其徹底壓倒二房。
——為了這個目的,便要將小姑姑推給一個骯髒邪惡的北寧蠻子嗎?
這樣的質問,問不出口。
那時的他也早已不是小孩子,他知道姓氏和血脈帶來的不僅是錦衣玉食、無上榮耀,還有責任、付出以及犧牲。
可是,不甘心。
心就像被揪住一樣,憤怒,無力。
他僅憑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氣去追索和調查,至少要知道那個北寧蠻子長什麼樣、何等性情……他至少要知道對方是誰。
很有漕幫特色的是,他在這個執著和不甘的調查過程中,使用了擲杯。
更有漕幫特色的是,萬雲龍大哥總是在他未曾料想的地方給他來了一個大成功,居然讓他偶然間查到了一點了不得的蛛絲馬跡。
他捲入到了可怖的謀劃之中,觸及到了令人絕望的真相。
他想要掙扎、反抗和改變,卻被毫無懸念地鎮壓,沒有人在乎他的憤怒和質問,也沒有人在意他馬家子弟的身份,因為鎮壓他的,便是執掌控制馬家甚至漕幫的族老們……那是他距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再然後,驟起的驚變打亂了一切的註定事。
那個海沙幫的蠻子逃婚了。
真相遠不止如此簡單,所有人的命運在那一日被改變……他的,小姑姑的,三房的,漕幫的,所有人的。
當時得以倖存的馬伏龍,只看到了那幾乎破碎天地的半道劍光。
小姑姑成為了全天下的笑柄。
海沙幫因此醜聞極度理虧,即使婚事不成,也認同小姑姑的身份、全力兌現前諾,使三房得到北寧六宗之一的支持、開啟遠洋時代。
小姑姑的兄長利用此次事變和大房二房之爭,因勢利導,憑著海沙幫的支持與遠洋航行的利益,爭取了中立者的站隊,得到了大齊內部的支持,以三房弱小之身,竟爭得龍頭大位。
大房決心全力推動命座體系,取代越發僵化且莫名其妙的萬雲龍——北寧蠻子死前劈出的那一劍,讓他們極度震恐、破防和狂怒。
而死裡逃生的馬伏龍最終加入了這個計劃。
他被重罰禁足數年,最終感悟到了天地命理,想要小姑姑之事不再重演,想要讓事情一直是本應該有的樣子,須得天下眾生皆在其位,一切凡俗各安其心,大家各自認命,爭端與貪婪就不會再驅使悲劇發生。
這是唯一的解法。
——就快成功了。
一切都在雲叔的掌控之中,昭王與李白龍都被蒙在鼓裡,藉助教化同文的道爭,我們掩飾得很好,連漕幫內部都想不到我們會在花州重啟此事……
可為什麼?為什么小姑姑會來?
她就站在眼前,可與記憶中的小姑姑大有不同。
她不再顧盼流飛,不再嬌美如陽,她靜靜站在那裡,嫻美端莊,可記憶中的她與嫻美端莊絲毫沾不上邊,她應該開朗地笑,應該有說不完的話,應該親昵地拍打著他的肩膀和胸膛,調侃他,問候他。
她變了。
可他也變了。
他心裡明明有說不完的話,有積壓了數年的擔憂和思念,有無數的安慰、擔憂和問候……可他只是喊了一句小姑姑。
「是賢侄啊。」
她的聲音就像是一口深幽的井,柔美卻森寒。
這「賢侄」的稱謂,在以往僅限於調侃和陰陽怪氣,那時他是被喚作「阿淼」的,這是他的小名,而現在,這兩個字聽得他木然。
馬伏龍打了個寒噤。
他知道,兩人之間已隔著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
但是……沒有關係。
等到那件事做成,小姑姑就會得到應有的尊重、榮譽和地位,她曾經的付出和犧牲將得到更公正的審視和判定,一切的非議將不復存在,她將重新站在陽光之下、微風之中……那時,她會理解我的。
但現在。
我需要她離開,遠遠地離開。
馬伏龍平復了心中激盪的情緒,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躬身道:「小姑姑,一直聽聞您在百花谷納福,只是生怕打擾,不敢拜見,不料竟屈尊蒞臨花州,怎麼不打聲招呼?我也好接待。」
馬小姐聽他喊出那聲小姑姑,已覺噁心,又見他如此作態,心中厭意已生,記憶中那個羞澀沉默的大哥哥變得如此油膩,往日舊識的情分已消磨大半,她徑直轉身離開:「你走吧,不要再來了。」
馬伏龍移換身形,擋在她面前。
馬小姐眉毛微挑:「讓開!」
外面的三娘子已經踏了進來。
馬伏龍微微低頭,掩住了眼中的苦澀與失落。
——他必須想辦法將小姑姑迫走,卻不能向她吐露實情,畢竟大房所謀之事若被三房察覺,後患極大。
而小姑姑留在花州,事情則更糟。
命座計劃一旦開始執行,以小姑姑的體質,留在這裡會出事的!
「小姑姑來到花州,所為何事?有小侄能幫上忙的嗎?」
他近乎失禮地問道:「近日雲華堂與李知事交戰甚烈,小姑姑既是百花谷長老,又是漕幫貴女,不知要襄助哪邊?」
三娘子喝道:「馬堂主,請自重!」
「本人履職做事,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該自重的總不是我。」
馬伏龍望著小姑姑失望的目光,心臟幾乎絞在一起,強自面無表情,緩緩道:「今日李公子展露魂術,竟與海沙幫秘法暗合,小姑何以教我?」
話音未落,他當胸挨了一腳,被踢得撞在牆上,發出悶響。
馬小姐提裙狂怒,身體顫抖,比怒火更甚的,是不可置信的心痛。
別人也就罷了。
——阿淼為什麼要這麼說!他為什麼要提起這個名字!
馬伏龍順勢跪在地上,低頭道:「認罰。」
「……滾,快滾!」小姑顫聲道,「你這個狗東西!」
「花州是大房之地,小侄是雲華堂主,更涉及教化同文爭端,小姑蒞臨,身為晚輩,自然要問清來意、以作接待,以免誤事。」
馬伏龍沉聲道:「若是姑姑嫌我輩分微小、不配相詢,那我只好寫信給雲公報告,請他老人家親自過問。」
馬小姐愣在原地,突然發出了冰冷的笑聲。
三娘子見勢不妙,厲聲道:「馬堂主,昔日情誼,一點都不念嗎?」
馬伏龍木然道:「正因為念在昔日舊情,才有此一問,否則小侄早就報告雲公了……姑姑,龍頭大選將近,花州水深,你已完成了對漕幫的一切責任與義務,何必再為三房奔走、自討沒趣?」
就這樣說。
小姑臉皮最薄,又有那件事的緣故,一定十分抗拒與漕幫接觸,我搬出雲叔的大旗,她必然不會在花州繼續糾纏,肯定會大怒離開。
即使深恨於我,那也顧不得太多了。
她不能留在花州,這不是她的命。
馬小姐閉上眼睛,輕嘆一聲,再睜眼時,眼神已冷漠如冰。
「馬伏龍。」她冷冷道,「咱們的交情在今天一刀兩斷,你現在就滾!」
馬堂主慢慢起身,他握住拳,指甲扣進肉里,口中說道:「小侄明日率雲華堂眾,再來拜見姑姑。」
這意思便是,要帶著花州的漕幫眾,來看傳說中被逃婚的馬大小姐。
三娘子怒火難止,暴怒道:「出去!我來討教幾招!」
馬伏龍見火候已到,過猶不及,只是搖頭,輕聲道:「告辭。」
但下一刻,便有聲音從外面響起。
「我來遲了,未曾迎接遠客!」
聽聞此言,馬伏龍神色陡變。
他本以為,世間最難熬之事,便是面對此刻的小姑姑的目光,現在看來,絕非如此,因為有更麻煩的混帳東西闖了進來!
可惡,為什麼這麼快!
偏偏在這個時候!
馬堂主忽而有些不安。
而三娘子竟已面露喜色。
甚至心中驚怒悲傷、不知所措的馬小姐,都下意識地鬆了口氣,仿佛飄在無垠冰冷的水中,終於抓住了一根浮木。
他來了。
無論如何,她總算不必獨自應對眼前的局面。
門戶被一手推開,李局昂然闖入,他先斜睨馬伏龍一眼,又看向三娘子和七師叔,旋即吃了一驚。
因為四目相對之後,他看到七師叔迅速紅了眼圈。
自師叔入門之後,他還從未看到過對方露出如此樣子。
李白龍橫跨一步,擋住馬伏龍視線,低聲道:「怎麼了?」
七師叔早年經歷劇變,這些年風刀霜劍磨礪,早已心如鐵石堅冰,可也許是因為馬伏龍不念舊情的冷漠,也許是李白龍這本能的關懷是如此及時且純粹,一時之間,她心弦搖曳,委屈之感再也難以壓抑。
她語氣沙啞,幾乎哭腔:「他欺負我。」
聽到這話,馬伏龍眼淚都快出來了。
聽小姑這麼說,他幾乎便要去撞牆,而且偏偏是跟李白龍講這話!
——還未感慨完畢,便見李白龍面色不善,轉回頭來。
眼前的少年郎身姿筆挺,眼神如劍,輕籠面紗的小姑一身白衣,楚楚可憐,被他高大的身軀護在身後。
一前一後,一男一女,身形如此相諧。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
一時之間,馬伏龍只覺得無比酸澀的感覺湧上心間。
「好啊,違背婦女意志,都把人家弄哭了!」李白龍厲聲道,「說,想判幾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