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肥頭大耳
六月一日。
今天上午,同文局知事徐秉義徐大人召集諸屬官,說有要事宣布。
聚在廳下的官吏只有三三兩兩,都在抱著膀子看熱鬧,堂外排房中依然傳出調笑與閒聊聲。
同文局知事是從四品官職,論位階,在花州城中僅次於知府,可品級與權勢無關,正如教化司乃是麟台正府,可現在滿朝各部,誰都能小瞧欺辱,而今局中堂下屬官,幾乎沒人會尊敬無能無權無勢的同文徐局。
見各班官吏還是磨蹭不來,徐大人又派差役去請。
沒想到連差役都不聽的話,只是說道:「老爺,各班的大人早不將您放在眼中,便是來了,也不會聽話,您若有事,親自去各班吩咐吧。」
泥人尚有三分火性,況乎今日乃是卸任之時!
先前種種恥辱境遇浮現腦海,徐秉義再難忍受,咆哮道:「速來堂上回話!再不來時,大刑伺候,本官打斷你們的腿!」
無論如何,從四品都是官府大員,每月武饗津貼極多,便是個武骨尋常的庸才,堆也能堆出一身炁勁。徐大人家財頗多,同文局也有些進項,他就不必把武饗與糧引拿出去換錢,每月俸祿,全數吃了。
所以振聲喝時,真箇聲震高堂、餘音繞樑、嗡嗡作響。
剎那間,各班的調笑聲和閒聊聲各自一寂。
繼而,一隻只腦袋探出門來,好奇向正堂方向張望,有沒戴帽子的官吏,居然還有戲子、商人等白身。
所有人的臉上都透著同一個意思。
——知事今天吃錯藥了?誰給他的膽子?
徐秉義目光森然,厲聲道:「今日本官卸任,新的知事即將就任,你們這些腌臢鳥男女,還不來拜見新官?」
眾人先是一驚,方才了悟。
那些在各班閒耍的官吏紛紛出來,聚到堂前,不再怠慢。
倒不是要給新領導留下好印象。
主要是老領導就要滾蛋了,這個時候還是得裝裝樣子。
畢竟這兩年把人家欺負的狠了,以前倒也罷了,現在這廝突然卸任,又不見有前來索拿的欽差,想來是使了銀子、調任別處。
既然如此,好聚好散,多少做做樣子,可別撞了槍尖,畢竟即將調任的官員,若是想起舊怨、揍你一頓,上官也懶得為這事兒給你出頭。
眾人心中打鼓,一些平素里不太尊敬徐大人的刺頭便將眾人護至身前。
徐秉義是老實人,暫時還沒想到這一層,見眾人聚攏而來,冷哼一聲,轉身道:「李大人,同文局各班同僚現已到齊。」
眾人偷眼瞧去,後堂轉出一位身著官袍、頭戴寶冠的君子,闊步而來,氣度昂揚,意氣風發,流露出一種還沒被官場暴打過的清澈愚蠢。
這是誰?怎的如此年輕?
從四品同文知事的緋色官袍與此人年輕的臉龐殊不相稱,眾人一時恍惚,便見此人來到堂前,喝道:「孩兒們,還不來參拜本官!」
前任徐大人就在旁邊,諒這兩人也無膽偽造官憑,堂中官吏們紛紛下拜,齊聲道:「我等見過知事大人!」
「且起來吧!」
新任的知事大人虛抬一手,便在官吏們的注視下,背著手在堂中來回踱步,過了一會兒,聲沉丹田,吐氣開音,震得窗門嗡嗡作響。
「各位同僚!我是,同文知事,李白龍!是來管理你們的!作為上官!我是你們最好的!老大哥!有什麼不懂的事情!我會親切地問你們!」
這古怪的開場白讓眾人皆是愕然,但注意力卻被別處吸引。
李白龍!
這個名字在去年便已經響徹江北道,畢竟是解元武魁,而且是三榜第一的武魁,街頭巷尾熱議,這位一定是明年金榜題名的大熱門。
而在近日,這名字在花州也重新流傳。
傳說中他乃是《琅嬛傳》的作者,還被花魁蕭南煙貼上,艷福不淺,此等桃色新聞,這幾日同文局上下也在議論。又聽說他跟《雲江小記》的編修發生衝突,事後刊報管事上門討要說法,沒得半張好臉,兩邊不歡而散。
再想遠一點,花州離臨縣較近,前些日子的國戰餘波傳遞過來,謠言喧囂,說是百花谷捲入鋒林靈御之爭,李白龍就處在風暴眼裡……
而今,風口浪尖的解元郎居然來同文局做了主官。
沒有誰比堂下官吏更清楚同文局是個何等糞坑,這些年來,歷任主官都逃不過「悲傷上任——慘遭雷普——擺爛狂撈——革職定罪」的宿命,被調任到此的官員,基本可視為政治鬥爭的失敗者和犧牲品,無一例外。
而解元郎捲入大派紛爭,最終上任同文局,其中必然涉及到朝堂爭鬥、形同流放,以本局官吏們的樸素認知看來,基本已算是個期貨死人。
他們互相交換眼色,露出戲謔神情,都各自鬆了口氣。
而後便聽新上任的李知事喝道:「現在,請大家做自我介紹,每人把自己的姓名、職位和權責介紹一下,從你那裡!開始!」
被點中的官員想了想,越眾而出,恭敬答道:「下官文紀司都紀,張文江,兼任推官廳駐同文局審查小旗,主管涉及刑名的戲文曲劇審查事。」
李白龍眯起眼睛,說道:「你給我翻譯翻譯,什麼叫『推官廳駐同文局審查小旗』?」
腦海中,龍傲天愕然道:「你怎麼不按套路出牌!現在你應該說聽不清!」
——我偏不!你難受去吧!
聽此一問,堂下官吏們心中齊聲道——來了!
同文局之權,已幾乎被花州官府瓜分殆盡,各衙門公然向同文局派駐「審查小旗」、架空知事,而各劇院、青樓、曲壇等文娛企業所交的保護費,自然通過各個「派駐小旗」流到各衙門手中,這便是權力的流失。
涉及錢權,新官上任,絕不會坐視不理。
但也是涉及錢權,花州各衙,也絕不會退讓。
一番爭鬥,恐怕要從今日開始了。
官吏們的目光齊齊轉到張文江身上,殷切的目光透出「文江,咱們可都是從粉頭戲子們的身上滾出來的,可千萬別丟份啊」的拱火之意。
張文江定了定神,拱手淡然道:「回知事的話,朝廷數年前公議,教化司人浮於事,已無力履行職權,刑名相關的曲目戲劇監察之權已收回刑部。」
「但凡政事,上行而下效,推官廳設立小旗、協助指導同文局監察刑名劇目審查,乃是響應刑部號召,已是官場先例,知事若覺不妥,請與推官大人協商。下官只是小官,唯聽命任事而已。」
李白龍吃這軟釘子,竟不惱怒,淡淡道:「說得好,本官有一事不解。官場規矩,官員各有從屬,沒有一官分屬兩衙的道理,否則就會造成責任歸屬問題。我倒要問問張都紀,你到底是同文局的官,還是推官廳的官?」
張文江思索片刻。
他是推官大人釘進來的釘子,每月都要給推官廳獻出大筆進項,這是他安身立命之本,也是日後發達之基,本質而言,當然是推官廳的人。
可卻不能這麼回答,否則這新任知事就會說,「你他媽一個正七品衙門的小官,狗一樣的人,憑什麼在這裡耀武揚威」。
為今之計,只能硬頂。
他昂然道:「下官文書官憑,都在同文局中,自然是同文局的人。」
「好。」李白龍伸手道,「既是同文局官吏,便是本官治下之人,歸我管束,你且把帳本交出,本官要驗看核對。」
果然。
張文江心中冷笑,他已經猜到李白龍套路,便行大禮拜道:「大人容稟,徐大人突然卸任,小人們措手不及,歷年累月帳本繁瑣,一時難以整理齊全,請容寬限幾日,待整理點驗齊全,再呈給大人驗看。」
出了這種事情,他這種小官小吏沒有必要硬扛。
大人們既收了錢,有事自然要出頭,回去將這事兒報告上去,自然有花州官場跟這位李知事出面斡旋計較。
他本以為要承受知事大人的訓斥、刁難甚至羞辱,卻聽李白龍爽快道:「好,給你三日時間,若只想推諉塞責,仔細你的皮肉!」
張文江愕然——這就過關了?
他不禁抬頭看向知事大人……這莫非是個什麼都不懂的雛兒?
正思索間,便聽李知事繼續道:「你,第二個,出列,自我介紹!」
「下、下官是武綱司都綱,岳方山,兼任……」
「——聽不清!大聲點!聲音這么小還想在同文局上班!」
待到一一點卯認人完畢,李知事便給出三日之限,喝令眾人速速交出帳本、以便點驗查帳,便讓孩兒們各自散去。
與徐秉義回到後堂,徐大人便擦汗道:「大人如何行事,下官本不能置喙,可若要令諸官吏交帳本、收權力,為何要給他們三日之期?這些大膽皂吏,肯定要回各衙求援,搬出後台主官與大人交涉……」
李白龍笑道:「不急,跟他耍耍。」
徐秉義見他成竹在胸,也不好再勸,又說道:「既已交印移權,下官也該轉赴上任了,這就……」
「前輩且住。」李白龍微笑道,「帳本尚未釐清,前輩還是再停幾日。」
徐秉義遲疑道:「這……」
「上任之事可以暫緩,我能代為斡旋,同文局諸事繁雜,前輩不如留下提點一番?」李白龍低語道,「而且,前輩,同文局滑吏奸官欺你太甚,你難道不想留下來看看,他們會是個什麼下場嗎?」
「……」
可惡!確實想看!
這般會弔人胃口,不愧是寫出《琅嬛傳》的人。
徐秉義猶豫片刻,慢慢點頭:「好,下官就再留幾日。」
「哦對,還有一事。」李白龍叮囑道,「昭王征君之事,前輩務必保密。」
這邊堂前諸班,官吏們已經打發各自得力助手出去報信。
解元郎李白龍赴任擔當新的同文局知事,這在花州官場也算是個大新聞……只是他為什麼要來做這種官?誰派他來的?
到了午休時分,張文江猶豫一會兒,親自出了門。
他第一個被李白龍點中,被迫正面應戰,必然上了主官的小本本,想來三日後查帳,也一定首當其衝。
思來想去,還是要跟推官大人親自商量對策。
出門走了幾步,便聽到身後有人喊:「老張!老張!」
回頭看去,幾名平日相熟的官吏同僚追上來,幾人使個眼色,來到僻靜之處,有一人低聲道:「老張,三日後交帳,你怎麼說?」
張文江冷笑道:「交個屁!不交帳本,不交權力,媽的什麼都不交!」
那人便遲疑道:「他一個解元,直接授官,恐怕有些門道……」
「有個屁的門道!」張文江知道自己肯定躲不過,於是強硬道,「你見過哪家靠山派他去同文局這種死地做官?肯定是惡了鋒林火山,靠山護不住他,最後被打發到同文局來,名為授官,實是讓他體面地去死哩!」
「他想要死中求活、做出成績,以免被論罪處罰,所以要風風火火查帳收權,可花州是花州人的花州,輪不到他這個臭外地的來這裡耀武揚威!」
說到這裡,他冷笑道:「還想要權?什麼叫權?花州各劇團、曲班、青樓和商館只肯把錢交給我們,是因為他們怕我們、而不怕同文局,能讓人怕,這才叫權力!現在我問你們,哪個怕李白龍?他想要權,吃屁去吧!」
眾人想想也是,各自壯了膽氣。
張文江各自勉勵幾句,囑咐他們回去與同僚們通氣,要效仿故智,像架空徐秉義一樣架空李白龍,教他無從著手、乖乖俯首投降。
然後就往推官廳去了。
他走過十字路口,推官廳衙門在街對面,路上行人漸多,他定了定神,在心中措辭一番,便舉步向對面行去。
突然身後有人走來,與他擦肩而過、肢體相碰。
張文江心中煩躁,抬頭看去,那碰到他的人也自回頭,兩人目光相對,原來是個四十餘歲、相貌粗憨的壯婦。
若是個妙齡小娘子,張文江會趁勢調侃一番,可這婦人生得極粗,他便沒有胃口,更兼現在心浮氣躁,他便狠狠瞪了對方一眼:「你走路……」
話音未落,便聽那婦人叫道:「非禮啊!你作甚摸我!」
張文江漲紅麵皮,勃然大怒:「哪個驢兒摸了!你這肥頭大耳的,白送給爺,爺也懶得動手哩!」
那婦人怒罵道:「潑殺才!白白受用老娘,竟還罵我!」
說完便叉開五指,竟向他頭臉抓來。
張文江莫名其妙,怒喝道:「大膽!」
他以擒拿手法抓向對方手腕,便要給這失智潑婦以鐵拳,可手至中途,居然被這婦人反手拿住。
他心中大驚,脈門瞬息被扣,半身瞬間無力,便聽惡風呼嘯,那婦人豪拳無情,只一拳正中腦門,水路道場鑼鼓齊鳴,將他打倒在地。
張文江被打得頭昏腦漲,下一刻便覺泰山壓頂,那婦人徑直坐在他身上,鐵掌如蒲扇,劈頭蓋臉扇來:「你罵誰肥頭大耳!罵誰呢!」
這婦人是個練家子!
張文江心中驚怒,只覺有陰謀罩來,他被狠狠壓制,根本掙扎不動,只能被惡婦肆意毆打,吃痛之下,咆哮怒吼道:「來人啊!快來人啊!我乃同文局官員!有刁民犯上、毆打官吏!快快報官!」
「有話好說,不要動手!」有路人見到以女毆男,居然敢以身入局、上前干涉,可見花州吏治清明、民風淳樸,實在遠勝他處。
又有人跑去報官,不多時便有巡街使跑步而來,遠遠高聲道:「那婦人,速速住手!」
「賤婦!你死定了!」張文江被打得滿頭青紫,嘴角流血,含糊怒罵道,「以下犯上,毆打官吏,杖責八十,流刑千里!我要你死!」
那婦人受此威脅,兀自痛打,毫無猶豫。
眼見巡街使拔刀趨近,斜刺里突然殺出三名身穿黑袍的公人,大喝道:「同文局辦事,閒人避退!」
說完便徑直上前,抓住惡婦手腕,將其麻利地按倒在地,那婦人竟不反抗掙扎,只是哀叫道:「兩位容稟,這廝非禮於我!」
「住口!知事大人堂前,自有公斷!」
另一名公人將張文江提起:「張大人是吧,有犯婦毆打我司官吏,人證俱全,請跟我回同文局,讓知事大人為你主持公道。」
「???????」
張文江眼看這三公人,公服他是認識的,乃是同文局外勤制服,可這三人是哪裡來的?他產生不好的預感,顫聲道:「我不認識你們!」
「以後就認識了,哥幾個今天剛上任,以後跟張大人有許多親近機會。」
那公人扶住他,張文江便覺得一股危險的炁流從身側湧入,森然如冰,讓他不寒而慄——這人是誰?從哪裡鑽出來的高手?
巡街使已經上前,喝道:「你們是誰?」
「同文局差役!」
那三個突然出現的公人面色自若,為首一人上前一步,舉出腰牌,口齒伶俐道:「被打的乃是我局官吏,援引教化司規條,涉及本衙人員犯事者,除大逆之罪外,皆由同文局知事自審,若與諸衙產生職權衝突、或有弄權舞弊者,請各部主官奏請御史干涉!貴使,同文局家事,請自便吧!」
那巡街使想了想,不是什麼大事,沒必要自找麻煩,冷著臉擺了擺手。
那公人便喝道:「把犯人押回局中審問!」
於是兩人架起被打得不知東西的張文江,跟著公人徑直而去,那打人的婦人垂頭喪氣,乖乖跟在後面,居然連繩索鐵鏈都沒有上。
巡街使從背後遙望,覺得莫名其妙——他媽的誰是犯人?
五千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