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著相(四)
「是嗎?你這話說得我都不知道該怎麼接了,不過我還是希望你……」
賀天然說著猶豫了起來,他低著頭,像在沉思該要如何說出接下來的話,溫涼看著他,一顆內心不知怎麼,忽而悸動。
他沉默了大概一分鐘,但在這六十秒的時間裡,對這樣兩人來說,卻漫長到像是橫跨了一輩子。
最後,賀天然抬起頭,開朗笑道:「不過我還是希望你,能夠找到自己的幸福。」
夜風徐徐,裹挾著兩人的難以明言的情愫,吹向了無邊的大海。
溫涼一愣,然後笑了起來,笑聲縈繞在兩人之間,不尖銳,很輕柔,她笑得很開懷,但總也感覺不到快樂。
這些強顏歡笑,聲聲入耳的笑聲,催動著賀天然身體裡的某個地方隱隱作痛,他嘆了一口氣,嗓音喑啞道:
「想哭就哭吧。」
溫涼倔強地搖搖頭,重新坐回他身邊。
「哭?我為什麼要哭?你才沒有那麼重要……」
女孩話雖如此,但是鼻中卻帶了略微的鼻音,一雙眼眸發著點點亮光,微微顫動著。
賀天然知道溫涼一向堅強,極少流露出小女兒的姿態,她就像是別人眼中的一朵人間富貴花,人們期待她的樣子,是要含艷壓群芳的絢麗,而非是細雨打梨花嬌柔。
不過,即便旁人再如何幻想,她仍舊只是一個活生生的,擁有著自己喜怒哀思的姑娘。
此刻,溫涼覺得眼前視線一暗,原來賀天然將自己海藍色的軍帽蓋在了她的頭上,他拉下了帽檐,遮住了她的雙眼。
現在沒有別人,可也正因為沒有別人,所以賀天然知道,她傷心難過的樣子,才唯獨不想讓自己看見。
「你說……咱倆加起來都快一百歲的人了,怎麼還能為了點小情小愛委屈上了呢?」
靜謐的夜裡,賀天然感受著海邊吹來的晚風,他愜意開口打趣著。
「誰委屈了?而且你怎麼算的?!我們加起來怎麼就一百了?」溫涼雙手不住按著帽子,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聽嘴裡發出悶悶的疑問聲響。
「你瞧,你我穿越之前都是三十歲,現在又都是十八,三十加十八然後乘以二,可不就快一百了嘛……」
「我沒有,你胡說,我現在只有十八歲!你才是快五十歲了!大叔!」
賀天然的精準踩雷換來的少女又急又惱,又恥又躁地怒斥,看來即便是她接受了未來的記憶,但性子並沒有什麼變化,亦或許,「溫涼」的性格,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
表面還是個少年模樣的賀天然嗤笑一聲,故意用著像哄孩子般用著低沉的嗓音道:「好好好,我五十歲,我是大叔,好了吧?」
「……這還差不多。」溫涼嘴裡囁嚅著。
兩人聽著大海的潮汐聲,一時無話。
「賀天然……」
「嗯?」
「你跟、跟曹艾青談戀愛是什麼樣的感覺?是不是……你跟她在一起時與跟我在一起時不一樣?你會更快樂一點?更幸福一些?」
「這個……比不了。」
「是嗎?因為她是你最喜歡的人,所以不一樣嗎?」
賀天然苦笑,斟酌著給出自己的答案:「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們好像……從來沒有真正在一起過,所以也……談不上有什麼一樣不一樣。」
「那你喜歡過我嗎?」
「喜歡過,很喜歡的。」
「我是說……全部的賀天然,包括……穿越前的那個世界,在少年的你,沒有出現之前。」
「……」
兩人之間糾結的感情與錯位的時空讓賀天然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悲傷,他沉默著久久沒有回應,溫涼等了片刻,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補充著:
「我、我只是想知道,我的那些想要幫你的努力,有沒有白費而已……」
最後,男孩吐出這麼一句:
「……我為你做的一切,都是想報復你而已。」
溫涼聽完後輕輕摘下頭上的帽子,放在懷裡,露出原本的容顏。
「嗯……我知道的。」
她輕喃著點點頭,對於這個回答,她並沒有什麼意外,似乎也早就做好了準備,她緩緩問出接下來的話:
「所以……如果我們之間沒有什麼穿越的話,你也不會喜歡我,對嗎?」
「我……不知道。」
賀天然悵然若失,這並不是一個故弄玄虛的答案,他習慣性地剖析著自己的內心道:
「說實話,一想到我恨了你十三年,甚至把自己的未來都搞得狼狽不堪,我也不知道這種與愛極端的情感,兩者之間究竟有什麼不同了。
高中的時候,我把艾青當成了自己繆斯,但卻在你的捉弄下跟你表了白,我從此一蹶不振,抬不起頭。但是如果換一個角度來看,我那麼輕易地移情別戀喜歡上你,那是不是代表著,我對自己的愛情,好像也沒有多虔誠呢?
看到艾青受到欺負的時候,我將郭淮推了出去,我想去救她的,可是我沒種,我沒種用那張被全校嘲諷過的臉出現在她面前。
從那以後,我好像是在刻意懲罰著自己一樣,我越恨你,就越喜歡她,直至最後,光是跟她走近一點,說一句話,都像是褻瀆了她的光耀。
郭淮不懂她,但足夠愛她,我順水推舟地幫他,跟他成為朋友,是因為他像極了那個沒被你作弄前的我。💝😎 ✋👽
看到他們最終走到了一起,我內心裡竟然有些欣慰,我曾無數次自卑幻想,如果沒有你的存在,我是不是也能跟自己的女神在一起?
溫涼,你問我如果你沒有穿越,我會不會喜歡你,這個問題我真的不知道。
在另一條時間線上,我們之間的關係從相遇的那一刻開始,本來就是帶著滿滿的惡意,這是一種扭曲的情感,它從始至終,都充斥著欺凌與欺騙,怨恨與歧視。你說,我們從這些詞彙中誕生出的感情,能被稱之為『愛情』嗎?
所以……呵,這麼說起來,我一個當事人,都覺得你後來為我做的這些事,哪怕是你當成拯救也好,救贖也罷,我都覺得……不值得。」
溫涼靜靜地聽完他說的這些話,眼神柔和。
「天然……從我認識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當不了一個壞人。」
賀天然道:「最慘的是好人也算不上。」
溫涼搖搖頭:「不是的,你看,你篤定你騙了我,讓我愛上你,你想利用我,報復我,可是每每到你可以傷害我的時候,你卻沒有真正地做過一次。
其實現在回想起來,當初張之凡利用水軍黑我的時候,比你還要狠,你只需要添上一把柴,把當年的事說出來,就能置我於萬劫不復之地,可是你沒有。
你生活過得不如意,我好多次想要幫你,可是你都拒絕了,你不要用我的錢,也不想欠我情,你以為這樣我會更內疚,但我知道,這些狼狽不是裝出來的,我也懂你的執拗,所以我很確定,你要是一直這樣的話,那你永遠都害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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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又不想你一直這樣,我希望你能快些成功,當你從生活的泥濘里爬出來的時候,當你不再囿於那段仇怨的時候,也許你就會看清,我對你真正的愛。」
這一席話,讓賀天然木然,半晌後,他望住她道:「有時候我不知道是說你聰明好,還是愚蠢好……」
溫涼笑了,「有那麼重要嗎?你瞧你,一直把報復的事情掛在嘴邊,可現在不也還是跟我肩並著肩袒露心事?我一直都知道你對我的心思,你不是壞人,因為哪有壞人,用傷害自己的方式,去傷害別人的呢?
我沒有把你當成一個壞人,也沒有把你當成一個好人,人世間的好與壞本來就沒有那麼明晰的界線,所以所謂的『值得』,不是我對你做的事值不值得,而是我一直把你當成一個,值得去愛的人。」
「所以,少年的這個我……就孕育而生了?」賀天然接話道。
「那當然,你現在可討小姑娘喜歡了,還是我調教得好。」溫涼笑嘻嘻地答。
「嘿……」
這個老男孩感慨萬千,他抓起一把沙子,灑向大海,問道:「我苦心孤詣蟄伏十三年,為了報復你把自己也搭了進去,所以到頭來,我們到底誰贏了?」
溫涼曲著腿,手拖住下巴:「如果剛才你回答愛我,那就是我贏了。」
「好哇,你在這兒等著我呢?」賀天然浮誇地大喊。
「所以我說『如果』嘛……其實不管是穿越也好,輪迴也好,我看似達成了心愿,過上了嶄新的生活,但是我總覺得上天,已經給了我們最大的懲罰了。」
賀天然默然無語,他明白溫涼話中的意思。
他們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哪怕是穿越了時間與空間束縛,都會在最關鍵的節點上錯過,從而無法修成正果。
這好像就是冥冥之中的註定,他答應過的事,一件都沒有做到;而她一直追尋的,卻也一直沒有得到。
說是美好的日子會不期而遇,但兩人的這段緣分,總是在命運的捉弄下,在自我的游移與迷失之間失之交臂。
老天爺果然是最精明的商人,兩人經歷過的每一刻的風月情濃,每一秒的怦然心動,其代價到最後都會化為名叫「世事無常」的四個字。
在這個時間線里,上天給了他們一段美好故事的開始。
少年賀天然曾以為,溫涼會是自己人生里最不可或缺的那一個,女孩就像電視劇與小說里經常出現的那個關鍵、對主角意義重大的角色。
她會陪在自己身邊,看著自己成長、然後他們會一同去經歷,譜寫一段俗套,可依舊令人嚮往的愛情故事。
可是,隨著故事的戛然而止,讓賀天然明白了,在自己的這本人生小說里,他傾注了如此多感情所在的溫涼,原來,也不過是故事的前傳。
這是懲罰嗎?
這是人生啊。
溫涼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賀天然轉移話題的功夫她一直都很清楚,故而她又問了一次:
「你的出現……到底,是因為什麼?還有,我能怎麼幫你?」
賀天然笑道:「你會知道的,不過這次的話,你就不要幫我了,讓我自己解決吧。」
溫涼微驚道:「你不需要我幫忙?」
可能是這句話略顯敏感,她隨後期期艾艾補充道:「你不是說……跟我有關係嗎?」
「有關係也不一定要幫我呀,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賀天然囑咐了一句,突然一頓,半真半假地開起了玩笑,接著道:「嘶~你剛才不還說嘛,我這個賀天然,可從不接受你幫助的。」
溫涼啞然失笑:「你……你還真是……在某些方面跟一頭驢似的執拗。」
「改不了了,天生的,不管是少年的我還是現在這個我……你現在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我……我想跟自己說說話……」
賀天然將視線看向大海,話鋒一轉。
溫涼麵露遲疑,似乎有些話還未說完,因為她並不確定「來日方長」這個詞兒,適不適合放在他們身上。
但是最終,姑娘還是點了點頭,站起了身。
「我明白的……那我們……明天見?」
賀天然樂道:「我們現在在這海島上,我也逃不了啊。」
「明天見?」
溫涼沒去管他的打趣,認真地又問了一遍。
「明天見。」
賀天然這次收斂起了笑容,同樣認真回應了一次。
在得到滿意的答覆後,溫涼這才緩緩轉身離開。
也許她自己都忘了,也可能是故意的,她的手上,還拿著賀天然的軍帽。
「嘿,還說我執拗。」
賀天然望著她漸漸消失的纖細的背影,自顧低喃。
耳邊,海潮聲來回翻湧,可他的內心卻很平靜。
「剛才怎麼一直不說話啊?」賀天然自問自答著:「是不是我說的這些,其實也是你想說的?」
「……」
「還是說,你知道了溫涼現在的狀態,讓你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沒有聽見內心的回應,賀天然不再多言,他就這麼獨坐在海邊,像是在靜靜思考著什麼。
「你好不容易能開口對她說話,我本來以為你會更積極一點的。」
良久之後,他聽見這樣一句。
「我一直都不太喜歡跟溫涼表露太多,這是我跟她一直以來的相處模式。」
「是不喜歡,還是不擅長?你這麼直白地對她攤牌你出現的事實,這是我沒想到的。」
「你以為我會裝成你的樣子,再騙她一次?」賀天然將內心中欲言又止的話給說明白了。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我會阻止你的。」
「拜託,我也叫『賀天然』,所以,我也只會去做賀天然應該去做的事。」
「我……不明白。」
「你不是不明白,你只是不敢去做而已,諸如『這輩子不會騙她』這件事,而我,無非是幫自己履行了一下曾經的承諾。」
「這是你想做的事?」
「這是我們想做的事。」
青年賀天然說完這句,自己也笑了。
「現在立場一下就置換了,不是嗎?當初你在未來見到我時的那種勇敢與現在面對情感抉擇上的妥協,你說,我們誰更像『賀天然』一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