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京都到齊州道路通達, 但因路途遙遠,走一趟亦需個把月。Google搜索一路東去, 經過諸多州縣。每到城鎮,無不是人煙阜盛、街市繁華。便是途徑的村落,亦田連仟百,男耕女織,入目所見,處處是太平盛安的一番景象。

  她這一趟回鄉祭祖,既是私事, 亦可算公差, 因行程不緊,每日白天行路, 夜間歇息,入住沿途的驛舍。每到一處,驛丞無不招待殷勤, 侍奉周到不必說,吃食亦是絕好,精緻得超出了她的想像。諸如江淮果物、河濟飴糖、百花石蜜, 皆為貢品。有一日路過魏州的一間驛舍,晚間送上的菜餚,竟還有一道銀魚。

  如今正是銀魚肥美多籽的食季,但此魚只產江南,似在京都, 這季節里,筵席之上, 若有鮮活銀魚,便就成了竟奢夸富的一種方式。概因此魚在江南本就出產不多, 又離水便死,十分嬌貴,若送入京都,需每日更換鮮水,專門走快船,日夜急趕,即便這樣,待從江南入京都,往往也死大半。為吃一口鮮美,所廢之人力物力,可謂奢靡。正是如此,從前姜氏發話,命將此物從時鮮貢品里剔除了出去。此處並非江南,驛舍條件再好,也不可能備有這種時鮮。菩珠又想到每晚沿途落腳經過的地方,幾乎每間驛舍,供奉皆超出常態。

  一開始她只是意外,以為驛丞因她奉旨路過,極力供應而已,也未多想。待到這晚預備沐浴,要用浴膏,婢女惶恐回話,說帶出的不慎泡水,已是毀了。

  她用的鋪蓋以及香藥浴膏等貼身私物都是自帶,原本無需驛舍供應。自帶的既沒了,菩珠便叫她取驛舍常備的皂角代替。沒想到送來的竟是內造之物,更巧的是,還是她平日最常用的那種香花的氣味。

  她終於覺著異樣了,叫同行出來的駱保去問驛丞。

  駱保回來,學了驛丞的話。

  關於吃食,說此處是運河口,水運發達,每日都有運送各色貨物的船隻由此去往京都,銀魚價錢雖貴,但也不算罕有。

  至於香膏,外面雖也少見,但舍常有貴人往來,且前些日收到了消息,皇帝來春便要東巡,這是必經之道,到時會有更多貴人下榻此間,為侍奉周到,這些內造之物,不敢不備。

  菩珠雖還覺詭異,但也不好追問為何香膏會是自己常用的那種香味,畢竟屬於私密,也就作罷。

  這一路便如此,吃吃喝喝,行行走走,終於,在差不多年底的時候,回到了她的故鄉。

  祖父年輕起就入朝為官,菩珠也出生於京都,只在歲前的那一年,父親身死塞外,母親不久病去,她隨人扶棺回了一趟老家,為父親立衣冠冢,令父母合葬。

  除此之外,她對故地再無別的印象,加上族人早年因受祖父連累發邊,厭她不淺,後來她回京都,便再無半點主動往來。

  此次歸鄉,卻是大不一樣。菩氏族人早就獲悉她奉旨回鄉祭祖一事,當日她抵達時,隨了縣官一道遠遠出來相迎,將她接至故居,殷勤以待,處處奉承。

  小時候她或還怨怪族人對自己的遷怒,如今早就想開。族親而已,平白遭受牽連,失去了原本的一切,還被迫發邊苦作,說禍從天降也不為過,怨恨是人之常情。

  都過去了。他們既一心求好,她又何必耽於舊事,耿耿於懷?遂以常禮待之。

  歸鄉後的頭些天,每日有鄉縣士紳或者富戶人家的女眷前來拜訪,她一邊應酬,一邊忙於修墓之事。到了為祖父墓地豎立皇帝所賜的功德碑的那一日,幾乎全縣的官員與士紳全都趕來,拜祭菩公,敬讀碑,感念當今皇帝的浩蕩天恩,還有人當場吟詩作賦,場面熱鬧,如同集市。

  菩珠面帶笑容在旁觀望,以主家身份答謝眾人,然而當她望向祖父墓前那塊刻有生死日期的墓碑之時,心卻是無限感慨。

  祖父倘若地下有知,對他今日獲得的這身後之「榮」,他是喜,是悲?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心充滿冷笑。這一切在她看來,如同一場鬧劇。

  在她歸鄉差不多半個月後,快年底,各種事情才慢慢地消停了下來。

  雖無多少鄉土之情,但父母皆落葬於此,在她心,此處便也如她真正的家,京都的那座王府,遠遠不能相比。

  李玄度回來還早,且即便他將要回,她也不急著走。

  這個年她便在故居過,一個人過得也是有滋有味。

  歲除日,她照風俗,一早去往父母墓地,發現已經有人祭掃過了。

  她以為是族人,未多想,擺上了自己帶來的果品和清酒,跪在父母的合葬墓前,默默祝禱了一番,隨後轉向那還埋著父親遺骨之地的方向灑了清酒,遙遙叩拜。回來後,照時下風俗,她和婢女一起在門窗上插辟邪的桃枝,貼上春書,又拿剪刀剪出許多代表迎春之意的青羅春幡,懸於前後屋檐和庭院的樹木上。想起小時候的情景,一時童心大發,還剪了小春幡,自己插鬢,叫婢女們也插,這個說你插歪了,那個說我還要插一支,一時嘻嘻哈哈,笑聲不絕。

  正所謂「碧煙隨刃落,蟬鬢覺春來」,美人頭上,裊裊春幡,以此喜迎又一新春。

  這日日暮,她舉著一支照明的火燭,踩著咯吱咯吱作響的舊木梯,爬上一間閣樓,檢點父親的生前遺物。

  當年父親死後,祖父一度意欲辭官歸鄉,在她扶棺回來之時,曾將父親生前的一些遺物用木箱裝了,先行一併送回到了這邊的老宅。

  箱記得多是父親的禿筆殘墨、黃卷舊籍,還有一些他平日的隨筆記錄。說不定現在還在。

  今夜無事,她忽想起了這件往事,便登上閣樓,想找出來整理一番。

  菩家的這處舊宅,本就是座老宅,地方雖不算小,但多年空置,原本早就破敗不堪,這趟得知她要歸鄉,族人將其餘地方打掃修葺了一番,但這間用作儲放舊物的小閣樓,並未動過。

  上頭應當多年沒有人進入了,菩珠一上去,撲鼻便是一股濃厚的塵霉氣味。

  她用衣袖掩鼻,以燭火照明,躲過迎面倒垂著的一面蛛絲網,打量四周,很快就在角落的一堆廢棄雜物下看到了箱子。

  她拖了出來,擦去上面積著的厚厚一層灰塵,打開箱蓋。

  和她記憶里的東西差不多,確實都是父親的遺物,但已沒剩多少,許多書卷都不見了。這麼多年,形同無主,想必早被別人取走,剩一些在旁人眼不值錢的手稿了。

  菩珠暗自慶幸,立刻整理父親手稿,按照時間排序,發現是從宣寧二十七年他初次出關到三十七年罹難,這十年間他的西行日誌,詳細記載了他每回經過一國的各種發現,記錄當地風土、人情,禁忌,怪談。他遇到了什麼,他又做了什麼。雖然只剩部分,其餘皆失落,但這個發現對於菩珠來說,依然如獲至寶。

  仿佛跨越了生死和時空的距離,她感到自己似又變成了當年那個被父親抱坐在他膝上,聽他向自己娓娓講述西行故事的小女孩。

  她不顧地上灰塵,直接坐在箱邊,捧著父親的手稿,如饑似渴地讀了起來,一口氣讀到深夜,手腳凍僵也沒感覺,更是絲毫不知疲倦,最後又拿了那冊記錄他生前最後一次出使銀月城的日誌。

  這份日誌,她記得當年是和父親的其餘遺物一道,被那次在襲擊僥倖逃生回來的隨從帶回來的。那時候她還小,沒有看,母親更是睹物落淚,將所有遺物和父親生前的東西一併存放,最後輾轉流落到了這裡,在時隔多年之後,被她翻開。

  菩珠幾乎是用虔誠的心,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父親生前最後一段時間裡用筆錄下的每一件事。讀著讀著,她的目光忽然一定。

  宣寧三十年,秋,父親再次手持使節,帶領人馬出使西域。

  這一年,那時還是長公主的金熹已遠嫁西狄年。在她的周旋和努力之下,美麗而勇敢的她,不但深得其夫西狄王子的喜愛,也獲得了西狄民眾的認可。他們用哺乳了他們的繞著帳牧之城流淌的河流的名字,稱呼她為銀月王妃。便是這一年,西狄王子順利繼位稱王,發誓在位一天,便與李朝結好一日。

  這一趟,父親的主要目的是去銀月城,參加西狄新王的繼位儀式。

  菩珠在父親的手書里,看到「肅遠」,她知道,這是姜毅的字。

  臨行之前,好友南司大將軍姜肅遠送他出西城二十餘里,直到城外那座提醒送別之人止步的別亭之前,方停下了馬。

  父親說,那日恰是好友誕日。三十有二,年之後,依然未娶。他心頗多感慨,臨走之前,忍不住道:「君有別話,吾為魚雁。」

  他望了一眼西極,笑而搖頭,曰無話,君路上珍重,隨即轉馬,疾馳而去。

  菩珠心跳有些加快,將這一段反覆看了兩遍,若有所悟,急忙又翻後面的日誌。

  肅遠這個名字,在父親的筆下再次出現,是在三個月後。

  宣寧三十七年,他抵達銀月城,面見金熹。

  金熹的丈夫西狄王雖順利接位,但迫於族內的壓力,在繼位的同時,也另娶了一個西狄的貴族女子做妃。父親參加繼位典禮,代表李朝皇帝向西狄王宣恩,離開之日,金熹長公主送他至銀月河邊,交給他一支九皋笛,讓他帶給姜毅,再無別話。

  日誌就此戛然而止。因在歸途之,父親遭遇了烏離人的突襲,再未歸來。

  菩珠望著這最後一頁發黃的紙卷,看著上面熟悉的手跡,腦海里浮現出了年初她剛到京都,在城門外遇到姜毅的一幕。

  她明白了,為何當年姜毅身處高位,卻不論婚事,終身未娶。

  她也終於明白了,為何他會如此喜愛懷衛。

  那一夜,他和那孩子初次見面,在驛舍的庭,他緩緩地蹲在那孩子面前,凝視著他,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髮,用溫柔的語調說,不,我很喜歡你,懷衛。

  菩珠險些跳了起來,急忙放下父親的日誌,跪地,趴在木箱邊上,急切地翻找著東西。

  所幸,東西還在,讓她找到了!

  九皋笛,顧名思義,便是用鶴骨制的笛。雖有調引松風吹暮雪之美,但只是一支骨笛而已,在一般人的眼,不值一,這才時隔多年依然能在這裡得以保存,未被旁人取走。

  菩珠拿起那支大長公主當年托父親轉給姜毅的笛,借著閣樓里最後一點剩下的燭火之光,在手上小心地翻了幾下,看見笛子一頭的末端似用刀刻了一列小字。

  她湊到燭光之前,仔細辨認:「宣寧二十年春,毅贈琅妹。」

  大長公主閨名琅,宣寧二十年,她好像才十五歲。

  蠟炬燃盡了最後一點余芯,燭光跳躍了一下,熄滅,眼前陷入了昏暗。

  菩珠再次明白了。

  這支鶴笛應是姜毅早年送給她的定情信物,只是不知當時是如何一個故事。

  那一年她讓父親幫她把它帶回給姜毅,自然是勸他另娶,莫再為她耽誤下去的意思。

  只不過沒有想到,它幾經輾轉,最後竟靜靜地躺在了這個蒙塵之地,直到今夜,被自己無意翻了出來,這才得以重見天日。

  菩珠手握著鶴笛,坐在黑夜之。

  一個是自己前世今生都未曾見過面的女子。

  一個是不過匆匆遇到便再無干係的男子。

  別人的生離死別,和她又有何關?

  但是眼睛卻是控制不住,漸漸發熱,心底甚至有些暗羨金熹,為那痴守相望,終身不負。縱最後死別,想必她臨去之前,於這少時戀情,心亦是無怨無悔。

  她便如此,在這間充斥著霉塵和蛛絲的黑漆漆的小閣樓,靜靜地獨自守歲了一夜,直到天明,晨曦從天窗射入閣樓,驅散陰影,她緩緩睜開眼眸,將父親的手稿和鶴笛放在一起,小心地收了起來。

  幾天之後,她離開齊州,踏上了回往京都的歸途。

  守歲夜後,她心思不寧,幾乎每天都要去父母的墓前轉一下,仿佛在那裡,她才能尋到內心的安寧。

  已是進入孝昌年。

  前世,那場蔓延數州,波及數百郡縣,最後甚至傳到京都,改了無數人命運的大疫,如果沒有變的話,很快就要降臨了。

  她記得清清楚楚,在大疫過後,太醫院上報朝廷,同州死人最多,那一帶經過後來的查證,應當便是疫情最初發現的地方。

  同州便位於齊州之北,相隔數百里。

  後來據說,這大疫亦有不詳之先兆。上年澇,蚊蠅猖獗,當地在某日竟出現了蚊蠅蔽日、齊齊過境的怪狀,隨後不久,人便就出現了病症。只是當時未被重視,更無任何得力的救治措施,以致到了最後,病患咳血死去,最嚴重的地方,屍相互枕籍,十室九空。

  幾日之後,這一天,菩珠將出齊州,計劃繼續往西而去。

  一早,隨行的葉霄已是備好馬車,等待王妃上路。

  已是過了說好的點,還不見王妃出來。葉霄叫人去催,被告知王妃一人站在樓上屋內,遲遲不出。他不放心,親自去請,上樓,看見王妃已披好一件出門上路的披風,卻不知為何,獨自立在窗前,望著樓下行人往來的街道,似在出神。

  他等了片刻,開口喚她:「王妃,好上路了。」

  菩珠向著窗外在望。

  這一輩子,好多事情都已經改變,這幾乎是她掌握的最後的先知了。

  如果能照前世那樣發展,姜氏死於這場疫病,從年前皇帝召見自己的情況看,皇帝發難的概率極大,那麼接下來就是闕國西遷。就算李玄度不聽自己的勸趁機想法反殺孝昌,但只要能保住了人,他應當也能像前世那樣,最後捲土重來,登上大位。

  相反,若是沒有這場疫病,姜氏依然健在,那麼這個朝廷,還將繼續這般維持下去,鈍刀割肉,不知道哪天會出什麼變故。而且,闕國更是個大變數。

  看闕王的狀況,即便沒有發生變故,他應當也沒多久的時日了。老闕王若是走了,來自李朝的威脅還在,李玄度也沒答應娶李檀芳,她不知道一心求戰的李嗣道會不會做出什麼異常的舉動。

  倘若闕國內部分化,被李嗣道掌權,萬一真和東狄聯合,這對李玄度的處境而言,將非常不利。

  所以一切最好還是按照前世那般發展。

  但是……

  她望著眼前街道之上那些來來去去的人流,這些絲毫不知災禍即將到來,大早正為生計奔忙行走的路人,不禁想起了當日她隨姜氏從安國寺歸來,途遇到李莊翟莊的民眾在老軍的帶領下獻食的一幕。

  那兩個莊子,包括附近別的村莊,在前世的疫病過後,據戶部上報,三人去一,家家死人。

  那些老軍,為朝廷打了半生的仗,等著他們的結局,不該如此悲慘。

  她又想起除歲那日,她在自己發上插的用來祈祝春日的春幡,想起了金熹大長公主許多年前托父親還給姜毅的那支鶴笛,想起了父親的死。

  最後菩珠的眼前,似又浮現出李玄度去年初次歸京祖孫相見的那一幕,浮現出前世他跪在姜氏靈前那如流血淚的雙目。

  「阿爹,你早些回家――」

  一道稚嫩的女童聲音響起。

  街道對面的一戶人家打開了門,一個年輕的貨郎挑著擔子從裡面出來,身後追出來一個五歲的玉雪女娃,抱住了貨郎的腿,仰頭依依不捨。

  貨郎摸了摸女娃的頭,婦人從後追出,笑著抱起女兒,母女目送貨郎離家。

  菩珠閉了閉目,睜開眼睛,轉頭吩咐,讓人馬在此停留幾日,再讓他帶人,立刻往北去同州高縣,尋訪一個名叫吳之林的遊方郎。

  前世便是這個郎,對撲滅後來這場蔓延至京都的疫情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疫情滅後,朝廷欲留,他不受官,繼續雲遊四方。

  菩珠記得這段時日,這個郎應當就在高州一帶。

  如今距離前世後來大肆擴散的疫情還有幾個月的時間,此刻若能及早將這個郎找到,定能起到大用。

  葉霄聽了她的吩咐,有些不解,但也沒多問,答應下來,立刻帶人動身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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