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小就被人夸聰明,當然,也很皮,母親因為受不了父親常年工作不在家,夫妻感情也日益淡漠,最後提出離婚。他八歲就被母親帶出國,在國外生活了六七年,在再婚的母親面前,他沉默無言,出去,就成了徹底脫韁的野馬,抽菸,喝酒,打架,玩機車,甚至飛葉子。他從不想自己將來要幹什麼,也無所謂,反正就這樣混,這輩子也餓不死。
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他十四歲那年,他回了國,遇到那個比自己大一歲的女孩子。
他想他大概永遠也沒法忘,那個晚上,在那位睿智又平易近人的尊長者的書房裡,她對他講述著關於橋樑的前世和今生。
那個時候,他對橋樑世界一無所知。但是當他默默站在一旁,聽到那個女孩子對她的姥爺說,她長大後的志願是做一個橋樑設計師,設計世界上最牢固最偉大的橋樑時,他在心裡就對自己說,他以後去做一個造橋人。
她設計。
他來造。
他想他也沒法忘記隨後她獲悉噩耗,哭倒在她姥爺懷裡的樣子。那個時候他就很想上去抱住她,告訴她雖然她失去了父親,但他也是男人,他會繼續保護她,陪她走下去的。
她是這麼的出色,他知道自己光是男人還不夠,他必須要和她一樣出色,甚至比她更出色,他才能有資格去保護她,陪她走下去。
就是從那一夜之後,少年剃去桀驁的頭,平了身上的刺,他回到學校,發奮苦讀,和她一起考上高中,默默坐在教室角落裡,埋頭的間隙,偶爾抬頭,看一眼她的背影。
他想等到上了大學就找個機會,告訴她那天她問的那個問題的答案,他為什麼選擇現在的這個專業。
但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進入大學的第一天,她就成了別人的女朋友。
也是那個時候,他才知道,原來她早就喜歡那個葉之洲了,而在她的眼裡,不管他多努力,有多喜歡她,他只是她的弟弟。
哦,去他媽的弟弟,他抽著煙,冷冷地想,也冷眼看著她和那個比自己大了幾歲的親戚家的葉之洲出雙入對,再不想拿那麼點人家根本就不稀罕的可笑的所謂「喜歡」去打擾,或者自取其辱。
一夜之間,他也失去了從前為之努力的全部動力。
他舊態復萌,很快重新放飛,年輕的自由,覺得也挺快活。
沒了就沒了,一個女的而已。
他就這樣玩了差不多兩年,直到大二下半年快要放暑假,有天他背著貝斯,回到那個永遠都是空蕩蕩的巨大的家裡,看見桌上丟了封大紅燙金請柬。父親打來個電話,說葉家兒子訂婚,周末在酒店辦訂婚宴,自己人在外地,回不來,讓他過去。
父親的口吻,帶了點遺憾。
從他上大學開始,父親就不止一次地或暗示或明示,希望他這個兒子能去追求她,和她談朋友。理由,父親也沒半點遮掩的意思,說他太野了,只有她能管住他。
現在葉之洲大學畢業,很快就要出國留學了。
葉家想先訂婚,兒子再出去。女方家原本有些顧慮,但葉家母親態度誠摯,加上葉之洲本人確實無可挑剔,最後也同意了。
他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的,但以前總覺得還挺遙遠,沒有想到,這一天忽然就這樣來臨了。
他盯著請柬上那個和葉之洲並列著的女孩子的名字,慢慢放下了和父親通話的手機,沉默了許久。
她的訂婚宴,設在王府井的一間豪華飯店裡,西餐自助方式,那夜嘉賓如雲,布置如夢,仿佛一個花的海洋,而在親友掌聲中被葉之洲牽手走出來的她,更是漂亮得連她身邊嬌艷的黛安娜玫瑰都為之失色。
徐恕從沒見過她如此盛裝的樣子,那天她穿了條粉紅色的香奈兒小禮服裙,頭上壓了一頂小皇冠,明眸皓齒,美麗高貴,就好像從城堡里被王子牽出來的公主。
而公主身邊的王子,是葉之洲。
徐恕曾經不止一次地告訴自己,她不是水,他更不是魚,得不到就會死。
但是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
她不是水,他不是魚,得不到她,他不會死,但他會難過。
很難過。
他騙不了自己了。
他看著葉之洲在親友的起鬨下輕吻她的面頰。她唇畔露出笑容,帶了點羞澀,卻甜美而幸福。
他就站在鼓掌歡笑的人群後,看著這一幕,再也無法停留下去了——事實上,今晚上他就不該來這裡的。
她和親友盈盈笑語,不經意間轉頭,在她就要看到自己之前,他退了出去,退出了這個屬於他們的地方。
但是夜晚卻還沒結束。
已經六年過去了,徐恕到了現在,仿佛還是能夠聞到那個他十九歲的盛夏夜晚的氣味。它被玫瑰、香菸、荷爾蒙和機車排煙管噴出來的廢氣所繚繞,如此郁躁,悶熱得令人窒息。
在那個夜晚的後來,他終於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機車停在了一個名叫海棠灣的高檔小區外面。
這是葉家為兒子以後結婚早早備好的新房所在,門禁嚴格。
他翻牆而入,經過葉之洲剛剛停在車庫裡的汽車旁,最後站在了那扇窗戶的樓下陰影里,仰頭而望。
訂婚宴結束,他將她帶來這裡,他們將來的愛巢。
他知道此刻,她和他在一起,就在樓上的那扇窗戶里。
窗戶里,燈亮了起來,後來,燈暗了下去,再後來……
沒有了後來。
十九歲的男孩子,在夜色中抽完了兜里摸出來的最後一根煙,直到菸蒂開始燙手,轉開他那雙被香菸熏得通紅、辣得就要流淚的眼,終於還是掉頭走了,回到樂隊租在校外的那間平房裡。
他們都不在,只有他一個人,還有房子中間水泥地上那一副閃爍著冰冷的金屬光芒的架子鼓。
他紅著眼,操起棒,用盡了全身力氣,重重地擊了一下大鼓。
鼓面劇烈震顫,發出一陣爆裂的巨大聲響,震得人耳膜刺痛,血液逆流,心臟幾乎破裂,夜宿在附近那座黑魆魆工廠里的野狗們被這聲音驚動,發出一陣此起彼伏的吠叫之聲。
盛思思開著她父母送她當生日禮物的一輛新跑車找了過來,將他推在地上。
昏暗的夜色里,他躺在堅硬而破舊的水泥地上,閉著眼睛,在揮發著荷爾蒙的汗水氣味中,大口地喘息著,就在她手解他褲扣的時候,他的腦海里浮現出她現在應該正在和葉之洲做的事,心裡忽然像有一把鈍刀在割。
他推開了盛思思,翻身起來,到水龍頭下沖冷水,望著鏡中雙目赤紅的自己。
盛思思追了上來,啃咬著他。
他將她再次推開,說:以後別再來了。你挺好的,但我對你沒興趣。否則,一百個也早睡了。
盛思思呆住。
他抄起衣服搭肩上,出來,將這個十九歲的夏天之夜棄在了身後。
……
徐恕睜開眼睛,盯著手機屏幕上那張笑盈盈的面龐,是他已經喜歡了那麼多年的女孩子。
她明天就要走了,又丟下他一個人。
他忽然再也忍不住,一刻也不想再等了。他翻身而起,開門,幾步並做一步地登上樓梯,很快來到了她住的三樓房間門口。
夜深了,雪又轉大,紛紛揚揚,歡聚過的同事差不多都去休息了,老張和他老婆在庭院雪地里踩出來的足印漸漸也被大雪遮覆。
趙南簫還挺喜歡這個地方的,想到以後大概不會再有機會來了,一時興起,從被窩裡爬了出來,跑到露台上,用手機對著雪山拍了幾張夜雪景,回到房間,關窗上床,欣賞了下,正要熄燈睡覺,忽然收到一條消息。
xs:睡了嗎?我在你門外。
趙南簫看了眼門的方向,遲疑了下,下床,往身上套了件外衣,趿著拖鞋過去,打開一道45度角的門縫。
他真的靠站在門外的牆邊,酒氣似乎還沒散盡,眼睛也有點紅,看著自己,樣子就好像……
生了病似的。
「你怎麼了?」她問他。
他不吭聲,還那麼看著她。
趙南簫就伸手,摸了摸他腦門,感覺有點燙手心,又貼自己額頭試了試,真的比自己的體溫高了不少。
「這麼燙!你是不是生了病,人難受嗎?」
他低低地嗯了一聲。
「趕緊進來,我給你拿藥,你先吃兩顆看看。」
趙南簫立刻完全打開門,讓他進來坐下,拖出自己的箱子,找出後來重新買的備用感冒藥,又去倒水,一邊忙碌一邊說:「徐恕,你別嫌我煩,老早就想說你了。現在大冬天,這裡有多冷?零下多少度!你穿這麼點!實在沒衣服了自己不想買,你倒是說一聲,我給你買啊!」
她又想起那天早上他光膀子開門的一幕。
「還有,晚上睡覺你也不穿衣服,你不凍壞誰凍壞……」
她握著杯子倒溫水,忽然感到後背一熱,低頭,發現一雙臂膀從後伸來,環抱住了自己的腰身。
趙南簫一下定住,倒水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徐恕就這麼從後緊緊地抱著她,一動不動,也不說話。房間裡安靜得可怕,趙南簫覺得自己仿佛聽到了身後他的心臟搏動發出的砰砰之聲,衣領下的脖子裡頭陣陣潮熱,全是他低頭呼出來的熱氣,後頸皮膚又燙又癢。
她一下醒悟了過來,砰地放下水杯,掙扎了幾下,說:「徐恕你幹什麼?你放手。」
他好像沒聽到。
她就伸手掰他胳膊,掰了幾下,這才發現,以前怎麼都沒留意原來他手臂這麼強勁。她的力氣根本就沒法撼動他半分。
她很快就慌了,又不敢回頭,被他貼著的後背燙得像是著了火,一下就迸出一層熱汗。
「徐恕你是不是喝醉了?你可別胡來。你聽我的話,你先放手好不好?有話好好說……」
她幾乎是低三下氣地央求起他了。
「趙南簫,我喜歡你,很早以前就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你能不能也像喜歡葉之洲那樣地喜歡我,當我的女朋友?」
耳畔,傳來了他低低的沙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