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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洪數日前在琵琶峽口指揮守關之時,身流箭受傷,此刻身纏傷帶,臉色蒼白, 正等著李玄度, 見他現身,說糧官方才再次來報, 城糧儲告急,而流民越來越多。今還能設幾處粥點施粥,勉強發放, 再過些日,待留給流民的糧儲耗盡,到時琵琶峽口便是能夠繼續堅守, 後方恐怕也要大亂。
他說話之時,雖極力克制情緒,但憂心卻是掩飾不住。
李玄度起先沒說話,只踱步到了東窗之前,望著靖關方向, 沉吟了片刻,忽回頭道:「楊都尉可想過奪下靖關?」楊洪一愣。
若奪了靖關, 便可讓那些流民暫入鄰郡,不但可緩解郡城人滿為患的態勢, 更重要的是,可借近郡糧草暫用,解決後顧之憂,自然最好不過。
但是靖關卻是皇帝親口下令關閉的。若是強攻,和造反有何區別?
他此前從未想過還有如此的可能,此刻聽到這話從秦王口說出,驚駭過後,沉默了下去,猶豫不決。
「殿下……茲事體大,下官不敢擅自做主……」
李玄度道:「金城湯池,非粟不守。援軍路途遙遠,非朝夕能至。流民缺食,尚可一日一粥勉強果腹,若守軍糧盡,都尉難道叫他們空腹守城?非常之事,便以非常手段處之!此事我來,我親自去攻靖關。日後朝廷問責,亦由我來擔罪!」
秦王說這話時,目光炯炯,語氣的果決之意,如劍出鞘。
楊洪心一橫,咬牙道:「殿下乃千金之軀,怎能冒如此之險!下官領兵去攻!河西守戰,請殿下代下官把著!」
李玄度微笑道:「楊都尉不必與我爭了,你受傷不輕,如何攻城?且你在河西多年,比我擅守。那邊琵琶峽口,還是勞楊都尉你親自把著,有你坐鎮,將士心安。這邊靖關,我來!」
將士早就對皇帝當日的閉關之舉十分不滿,便是心懷憤恨者也是不計其數,當日險些譁變,根源亦是在此,此刻聽到秦王竟要親自領兵去攻靖關,雖明知攻關艱難,九死一生,但秦王既不懼,眾人自是血熱,紛紛要求隨戰。
靖關易守難攻,城樓高聳,地勢如同天塹,一向被視為西向通往內郡最後、亦是最為牢固的一道關卡。
強攻,便意味犧牲。
李玄度不敢輕視,組織選拔敢死之眾,詳細制定攻打計劃,以將傷亡減到最輕,一夜忙碌,直到天光破曉,方回到了她住的地方。
他望著門窗,腳步漸緩,最後停步在了廊階之下,踟躕不前。
才將她接回,撫定她心,這邊轉身,自己便就要去強攻靖關。
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和她開口,正躊躇間,忽聽那門輕輕「吱呀」一聲,抬眼,見她竟出現了門檻之後。
他一夜未歸,雖派人回來傳了消息,讓她不必等他,自管安歇,但想到河西之局,又如何睡得著?睡睡醒醒,胡亂合眼了半夜,大清早便就醒了,想出來到院透口氣,不料李玄度竟就立在階下,見晨曦黯淡,他身影凝停,一怔,臉上隨即露出笑,正要邁步出來迎他,李玄度已是幾步邁上台階,到了她的面前,握住她臂。
「怎如此早便醒了?腳還沒好,還下了地?」
他將她抱起,送了進去,放回到床上。
菩珠笑道:「昨日白天睡了好久,又睡了一晚,不困。腳也差不多了,走這麼幾步,還是能行的。」
她說著話,借著窗外透入的朦朧晨曦,看著他,見他不語,只伸手過來,默默地替自己輕輕揉著因懷孕而變得微腫的小腿,微微歪著腦袋,看了他片刻。
「你有事?」
李玄度下意識地搖頭,才搖了一下,又停住,和她對望了片刻,終於把強攻靖關的決定說了出來。
「姝姝,姑母與都護府的援軍,照我估計,最快也還需半月方能到,這邊若無新的糧草入庫,恐怕支撐不了這麼久。此事本也不用我去,但楊洪受傷,實不能勝任,而攻靖關,形同作亂,我若不親自去,將士恐懷有顧慮,不能決勇。如此攻城之戰,若是士氣不足,想要拿下,恐怕無望,徒犧牲將士性命而已,何況靖關險峻,乃帝國第一西關……」
菩珠慢慢地坐直身子,臉上笑容也漸漸消失。
他停了下來,凝視著她,慢慢的握住了她的手,和她手指交握,緊緊相纏。
「姝姝,你莫為我擔心……」
他一頓,忽然笑了,語氣也變得輕鬆了起來。
「你不是說,我在你那夢後來做了皇帝嗎?原本我還不信,如今是越看越像了。你想,攻靖關,便是反了朝廷,往後,便是我不想,楊洪和河西那些跟著我去攻城的將士,怕也不會答應……」
菩珠忽然爬了起來,膝跪到他腿上,伸手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肩背,臉靠在他的肩上。
他停了下來,任她如此抱著自己,慢慢地,也伸出手,回抱住她變得日益臃腫的腰身。
兩人默默相互抱了片刻,菩珠終於鬆開他,笑道:「你何時動身?」
他說:「士已點選完畢,事不宜遲,明日便就動身。」
菩珠凝視著他,一字一字地道:「好。你早日勝歸,我和孩兒等你回來!」
……
守衛靖關的守將名馬翼,出身世家,原本頭銜是四品明威將軍,當日李承煜下令閉關之後,轉頭便將他擢為了三品的昭勇將軍。須知若無實打實的功勞,或有過硬家世為靠,武將想從四品跨入三品大員之列,就算稱不上難如登天,亦絕非容易之事。而今憑空便就跳過從三品,直接變成三品大將,他感恩戴德,自己分析河西局面,料楊洪應當堅持不了多久,能守到今日仍保有琵琶峽口,沒叫東狄人攻到靖關之下,也是暗暗佩服。
但佩服歸佩服,對楊洪,他向來看不起其出身,更不可能違抗皇帝之命。自河西之戰爆發後,令部下嚴防死守,每日警戒,並準備足夠的火油、滾木等守城戰資,為的,就是防備東狄人打到靖關發動攻擊。
今日早五更,他尚在睡夢裡,忽聞戰報,斥候探得有支兵馬正往靖關發來,且似攜有雲梯等攻城戰具,起先以為是河西徹底被破,東狄人打來了,待聽聞是河西軍,不禁震驚於楊洪的膽大,又得報,竟是秦王李玄度領兵,他親自來攻,頓時驚慌不已,慌忙召人商議對策。
京都里的皇帝與占了東都的沈d正在作戰,北疆亦起戰事,這些消息,他不是不知道。如今秦王李玄度親自來攻靖關,他心裡沒有半點猶疑,也不可能,但最後,還是被一個心腹的一句話給說得下了決心。
那心腹道:「沈d若勝,占了京都,將軍你投誠,保今日地位不難,日後說不定,還能更進一層。但今日,將軍若降秦王,莫說皇帝陛下未必敗,即便日後當真敗了,天下為秦王所得,將軍你三兩個月緊閉關門,坐視河西苦戰,致令軍民傷亡慘重,秦王或將饒將軍性命,但往後將軍想保榮華富貴,絕無可能!」
一番話將馬翼說得心驚肉跳,徹底打消投降之念,只下了死令,命手下五千兵馬全力以赴,死守關門,更是將計劃用來對付東狄人的火油滾木亦盡數搬運上了城牆,阻止河西軍攻城。
李玄度領兵奔至靖關鐵門之外,令兩千勇士列陣,待命於箭程之外,派一大嗓士兵先行出陣喊話,令馬翼出來對話。對方半晌不肯露臉。他遙望城頭,見戒備森嚴,刀槍劍戟,燦若霜雪,城牆牆垛之間,更是隱隱露出道道滾木,知今日必是要血戰攻城,乃命鼙鼓出列,準備怒鼓發令,自己一馬當先,取了大弓,正待瞄準那杆高高插於城樓正間的馬字旗,將它射斷,忽這時,見城關的對面,從那牆內,竟率先出現了一桿鐵箭,凌空而出,亦朝那旗杆激射而來,不偏不倚,正旗杆。
那箭的力道,猛悍無比,不但徹底洞穿了旗杆,暴擊之下,餘力驚人,擊得木屑紛飛,風過,旗杆的上半截在空仿佛醉了酒似地晃了幾下,最後在城頭士兵發出的驚呼聲,攔腰而斷,帶著將旗,從城頭跌落,掉在城門之下。
將帥之旗,如將帥之首,不但是威嚴的象徵,往往更被視為戰況的吉凶預兆。戰事之,定會有專門一隊士兵保護旗幟不倒。
而今日,秦王尚未開始攻城,這邊城頭上的旗便就被利箭射斷了。
馬翼方才只是心虛,不敢登上城頭和李玄度對話而已,人就在旗杆近旁,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旗幟竟被來自城內不知何人所發的利箭給射斷,咔喇喇地掉下城頭,駭異過後,更是大怒,轉頭察看,見對面城關通出去馬道之上竟來了一隊人馬,當先那人身材魁偉,氣勢過人,帶著身後約千餘的騎兵步卒,正朝這邊馳來。
他大驚,一時不知對方是和來頭,飛身撲到了城牆頭上,探身朝外望去,見對方頭戴兜鍪,身披戰甲,龍威燕頷,氣勢過人,只覺面熟,一時卻又想不起是誰。正盯著,聽他突高聲喝道:「馬翼!此關門乃當年太|祖為防禦敵寇而修,今日你卻用來殘害河西同袍,國賊亦不過如此!再不啟門,人人得而誅之!」
那人聲若綻雷,氣十足,更是正氣浩蕩,隨風傳送,聲入關門上下每一個人的耳。
眾人為之一震,不禁紛紛轉頭,目不轉睛地看著。
「姜毅!」
馬翼終於認出來人,大驚失色,失聲喊道。
姜毅縱馬如流星掣電,轉眼到了城關之前,勒馬停在距離關門數十丈外的正前方。
「河西以區區數萬之兵,正苦戰十萬東狄賊寇。你身為戰將,唇亡齒寒難道不知?河西若失,下一個便輪到靖關!你還不速速開門!將功折過,今後或尚有活路可走!」
戰神大將軍姜毅之名,這些邊郡將士,何人不曾聽聞?這些年雖如星辰般隕落,再不曾光耀李朝的天空,但舊日威名卻是不減。
眾人見這漢子原來竟就是傳聞那一夜白頭的姜毅,城上城下頓時一陣騷動,一時也顧不得關門之外如何了,紛紛睜大眼睛眺望,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馬翼萬沒想到,多年未再有消息的姜毅今日竟如神兵天降,壓下心慌亂,勉強提氣,厲聲喝道:「姜毅!我若未記錯,你如今不過一區區馬場牧監令!憑何來此發號施令?本將提醒你一句,倘若你再不走,休怪我翻臉!」
姜毅大笑數聲:「馬翼,瞧見你腳下鐵門左側三尺之處的一處凹痕嗎,那是當年我戰東狄人於河西時,在此城關門下,以蛇矛插入東狄王胸將他釘在城門所留之印痕!」
他陡然收笑,目光轉為凌厲,掃射過立於馬翼上下左右的諸多將士。
「爾等腳下立足之寸土,皆染有我姜毅與當年戰死同袍所流之血!今日東狄騎兵再次來犯,爾等不戰也就罷了――」
他望了眼架設在關樓之上的戰具。
「竟要將手上滾木火油傾向對面正奮力抵禦的同袍!我問一聲,爾等是我李朝之人?我姜毅,有無資格來此與爾等講話?」
每一個被他目光掃射過的士兵,皆覺自己似被他那雙眼睛掃過,見他神威逼人,浩氣英風,不自覺皆是羞慚。
幾名原本奉命已是抬起滾木架在城頭的士兵,慢慢放下,垂手而立。
馬翼嘶聲力竭:「我有陛下之令!姜毅,你膽敢違抗陛下之命,公然造反不成?」
姜毅道:「君為輕,社稷次之,民為重。君王以私慾治天下,臣民可不聽!」
馬翼轉頭下令□□手立刻朝關樓下的姜毅射箭,將他射死。
關樓上的一排弓手相互對望,猶猶豫豫,任憑馬翼如何叫囂,無一人先行架弓。
馬翼拔刀奔去,朝著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弓手一刀砍下,那人慘呼一聲,倒在血泊之。
「給我射!膽敢違令,此便是下場!」
在馬翼的咆哮威逼之下,眾人終於陸陸續續架弓發箭,但所射之箭皆軟弱無力,大半未到姜毅馬前,便就插落在地。
馬翼見狀更是跳腳,咬牙切齒,待揮刀正要繼續砍向□□手,姜毅暴喝:「馬翼,兵若子,汝肆意殘害,有何資格為將?」帶著身後將士馭馬到了關樓之前,翻身下馬,大步登上城階。
城門之下,馬翼的士兵多隻默默看著,無人阻攔,便是有馬翼親信要拔刀者,也迅速被緊隨姜毅的士兵所殺,姜毅一路無阻,登上城樓,手起刀落,一刀便就將試圖逃走的馬翼斫於城樓之上,手提染血之刀,目光掠過眾人,喝道:「馬翼已死,膽敢負隅頑抗者,殺無赦!」
他威風凜凜,宛如天神,眾人被他氣勢所震,紛紛放下手兵器,只有十來個馬翼的親信吼著命手下衝上去。
「弟兄們,從姜大將軍之命!開啟關門,一道去殺東狄人!」隊伍之,幾名老將熱血沸騰,帶著人沖了上來,將那十來人亂刀殺死。
這些守關將士當,亦不乏熱血之輩,先前早就對馬翼不滿,此刻見馬翼已被姜毅殺死,紛紛跟著反戈。
城關之西,李玄度覺察關樓另側有異,先命將士暫停攻城,正觀望著,上面拋下一顆頭顱,滾到地上。
眾人望去,認出是靖關守將馬翼之首,無不詫異。
李玄度方才聽著關樓上隨風傳來的呼喝吶喊聲,隱隱猜到了來人是誰,正眺望著,忽聽到對面發出一陣歡呼之聲,那扇已緊閉數月的鐵門從里緩緩開啟,只見一人面帶笑容,帶領身後眾多將士大步從關門裡走了出來,朝自己見禮。
「姜叔父!」
李玄度從馬背上迅速翻身而下,朝他快步而去,在他向著自己下拜之前,一把托住他臂膀,阻止他行禮。
「叔父不必多禮!」
姜毅卻不肯,朝後退了幾步,繼續行完這一禮,恭敬地道:「姜毅拜見秦王殿下!河西今日有難,姜毅思當年與河西之舊,義不容卻,特意前來,願助殿下守土禦寇!」
他話音落下,身後的眾將士紛紛跟隨,朝李玄度行叩拜之禮,齊呼效力共戰。
李玄度將姜毅扶起,二人四目相望,他重重地握了握姜毅的手,朝他鄭重頷首。
琵琶峽口,東狄兵馬在休戰數日之後,今晨組織兵馬,發動了一場空前規模的強悍攻擊。楊洪正率著將士苦苦堅守,忽獲悉秦王得出山奔來的姜毅助力,控制靖關,並帶領了五千人馬支援作戰,本已瀕臨力盡的諸多將士群情振奮,匯合之後,謀劃反擊,在李玄度和姜毅的統領之下,雖兵力依舊遠不及敵寇,但士氣大振,數戰皆捷,逐漸逼退東狄大軍,將防線推回到了玉門關。
半個月後,關外西向開來大隊兵馬,但見星旗電戟,萬馬奔騰,是都護府與西狄援軍跋山涉水,終於到來,兩邊匯合,內外夾擊,大破東狄,虜眾崩潰,諸部更是隨了各王逃遁,聯軍追擊。僅這一戰,便斬虜首萬餘,大獲全勝。
消息傳到郡城,城池內外民眾歡慶,菩珠得知大捷傳報,欣喜不已。
這一日,她在幾個婢女的陪伴下於庭院散步,見楊洪妻章氏笑容滿面地飛快入內,口道:「王妃,你瞧是誰來了?」她話音落下,菩珠便聽到一陣疾奔而入發出的腳步之聲,回過頭,見懷衛來了。
她已聽說懷衛此次也隨軍隊同來河西的消息,但直到今日才見他露面。
差不多兩年未見,當日的小王子如今個頭猛躥,早就高過菩珠了,更不復她印象那圓滾滾的模樣,變成一個身材魁梧的小少年,腰佩金刀,英氣勃勃。
菩珠起先幾乎不敢認,直到懷衛最後一下跳了過來,歡天喜喊了聲「阿嫂」,眉目之間,那流露而出的神態再熟悉不過,這才回神,叫了他一聲,急忙朝他迎去。
「阿嫂你別動,我來!」
他「咚」地一下,最後一步邁到她面前,人還沒站定,眼睛便盯著她的肚子:「阿嫂,你肚子裡裝了個小娃娃?」
菩珠忍俊不禁,點頭。
他發出了一聲驚嘆:「阿嫂你真了不起!等小娃娃出來,若和我一樣,以後我教他騎馬打仗,若是小侄女,我就當馬,讓她騎我!」
他說話的時候,雙眼閃耀著憧憬的光芒。
菩珠笑著讓他坐下,命人端上吃食。他抓起一塊細點,咬了一大口,感嘆了一聲:「還是阿嫂你這裡的東西好吃!我在銀月城經常想著以前在阿嫂你這裡吃過的東西,有時夢裡都會夢見,醒來又沒了!」
菩珠將盤子都推到他的面前,隨即問金熹大長公主和他的近況。
懷衛說一切都好。
「這回收到四兄派人送來的消息,我想來,母后不放心,不讓我來,只讓善央領軍。我對她說,只有小羊才不出羊圈,蒼鷹要在青空飛翔!我已長大,銀月城好些和我差不多年紀的各部王子都已娶妻!母后最後同意了,我就來了。我早想來看阿嫂你了,只是仗還沒打完,前幾日終於趕跑仇家,我就趕緊來了這裡。還是阿嫂你這裡好,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在他們面前,我連笑都不能隨便笑……」
他說著,連東西都吃不下了,長嘆一聲,人攤在座上,皺眉抱怨。
小小年紀,便就擔起王的責任,即便有大長公主輔佐,但於天性跳脫的懷衛來說,辛苦和壓力,可想而知。
菩珠安慰他,說天降降大任於他。正說著話,章氏又急匆匆地進來了,這回她帶來了另外一個消息,說是寧福郡主方也到了這邊。
「今日這是什麼好日子,貴人竟一個接一個地到!」她笑吟吟地說。
菩珠心一喜。懷衛更是歡喜萬分,從位置上又跳了起來,口嚷了聲我去接,旋風般地奔了出去。
菩珠也走出去,親自去迎。
這一回姜毅之所以能及時趕到,令靖關不戰而開,李慧兒功勞不小。
她方走到庭院的一道雨廊下,抬眸,便見李慧兒肩披長衣,跟著懷衛走了進來。
許久不見,她原本潤麗的一張秀面看起來清減許多,一路入內,聽懷衛歡喜敘舊,雖臉上亦帶著久別再逢的笑容,但那笑意里卻似隱隱夾了幾分心事,忽然看見出來接自己的菩珠,停了腳步,頓了一頓。
「慧兒!」菩珠笑著叫她。
「阿嬸!」李慧兒雙眼發亮,欣喜地喚了一聲,提裙朝她奔了過來,到了她的面前,又叫了一聲阿嬸,面上依然帶笑,但眼圈卻突然紅了。
菩珠前些日聽趁著戰事間隙回來過一趟的李玄度告訴過自己,祖母駕崩後,慧兒境況大變,被崔鉉扣了一段時日。此刻見她如此,自己也是心酸,牽她手將她帶入屋,抱住她柔聲安慰。
李慧兒再也忍不住,伏面在她懷默默流淚,聽她安慰自己,搖頭道:「阿嬸,我不是為自己難過,我沒事。我是想起太皇太后還有陳傅姆,心裡便就難過。當日太皇太后去了,她跟著也殉了,我知道,全是上官太后他們逼的。上官太后在長公主亂京都時被衝進宮裡的亂兵殺了,她活該!可是陳傅姆她卻回不來了……」
懷衛跟進來。
姜氏駕崩的消息,此前菩珠曾傳信給大長公主,懷衛也知道了,此刻聽李慧兒說起這事,又得知竟連一向他極好的陳女官也是沒了,忍不住跟著傷心起來。
菩珠想到姜氏也是十分難過,但見面前李慧兒和懷衛兩人都眼淚汪汪,壓下心的情緒,取手帕替他二人擦去眼淚,說道:「你們放心,秦王還有姜大將軍,他們一定會實現太皇太后的心愿,到時候,咱們就一起讓她老人家還有傅姆安心落葬!」
李慧兒紅著眼點頭,終於破涕,臉上露出笑容。章氏早帶人替客收拾出了屋子,留下住宿。晚上,用飯過後,這夜,菩珠和長久沒見面的李慧兒同睡,躺在枕上閒話之時,問她被崔鉉囚禁的事。
李慧兒道:「他抓了我後,除了逼問名單下落,倒也未對我如何。後來幾個月前,他被皇帝派去北疆打仗,把我也帶了過去關起來。有一日不知為何,突然把我放了,也沒說什麼,就派人送我去尋姜叔祖了。我見到姜叔祖,把我背下來的那一百多人的名單寫了下來。姜叔祖安頓好我就走了。前些時日,我聽說這邊勝仗,敵虜被趕走,我實在想見阿嬸你,就找了過來。」
昔日那朵在姜氏庇佑之下長大的溫室小花,如今經歷風雨,一天天地堅強了起來。
菩珠心感嘆了一番,又想起前些日得知的那則消息。
這邊河西已解困局,但北疆的局面卻依舊極是緊張,不但如此,據說李承煜不久前曾再次下了一道急詔,命崔鉉歸京。他以戰局吃緊為由,依舊不從。李承煜大怒,以他居心叵測為由,下令斷他糧草。
她的心思忽然轉重。
原本閉著眼睛仿佛已經入睡的李慧兒忽然睜開眼睛,小聲問道:「阿嬸,那個姓崔的,你和他認識了那麼久。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菩珠和她對望了片刻,說:「好人還是壞人,就在一念之間。我總覺得,無論他怎麼變,他還會是我從前認識的那個崔鉉。」
李慧兒似懂非懂沉默了下去,漸漸地,睡了過去。
菩珠醒著,到了深夜,忍不住起身披衣坐下去寫了一信,第二天便派人,命儘快送發給李玄度。
……
北疆,崔鉉率領麾下將士和東狄人繞著那條界河反覆爭奪,你來我往,這數月間,已是不下四五次了。
河水紅了,變清。清澈了,復又染紅。
他已經三天未飽腹。
這日殘陽如血。渾身紅透,連目底也被鮮血浸染的崔鉉在地獄般的廝殺戰場上,又被斫了一刀。
他倒提著手那柄殺人殺得卷刃的長刀,刀尖支地,撐住自己那搖搖欲墜的軀體,努力不倒下去。
這一次,應是最後一仗了。
在他的腦海里,冒出了如此一個念頭。
悲哀的是,勝利終究不屬於他們。
他和那些已死去的,以及戰場上這些剩下的不曾逃亡、但也很快就將戰死的同袍,是這場界河爭奪戰的失敗者。
他們的皇帝,下令斷了他們的糧道。
他感到生命,隨了他身體裡正汩汩不斷往外流的血,在一分分地消失。
當血流盡,他知道自己便就會死了。
在生命即將結束的這一刻,他的心裡,並沒有恐懼。
他只感到茫然。
他這一輩子,或者他活著的目的,到底是為什麼?
他近乎空白的腦海里,隨著這個念頭,短暫地掠過了他的過往。
難道不是出人頭地,只要自己上去,站穩高位,將一切曾打壓過他的皆踩在腳下,哪管身後洪水滔天?
京都告急,皇帝數次催他歸京,他本應當遵意,先回去守衛京都。
京都若是沒了,他的大廈,也將隨之崩塌。
但他卻沒回,直到將自己陷入絕境,走到了今日這最後的一刻。
他果然如他所預料的那般,賭輸了。
但是他也沒覺後悔。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雖然他亦不知,他究竟為何如此選擇。
或許,是他不願辜負了那個生在邊郡長在邊郡,十四歲便就提刀上了戰場砍下胡虜頭顱的少年。
又或許,是他不願讓他的小女君在將來的某日聽到人提及他的時候,神色漠然,甚至帶了幾分鄙夷,淡淡地說:哦,就是那個棄了大片邊郡之地,不戰而退的人?
界河徹底地染紅,河面之上,堆滿了大片大片的浮屍,水流緩滯。
剛殺死一批,又一批更多的敵虜再次衝來,越來越近。
他們已過了河,正朝他的方向衝來。
他掙扎著,終於再一次地站直身體,用他最後的全部力量,握緊手的刀,拖著,朝對面一個正朝他衝來的敵虜,一步一步地走去。
那敵虜快要衝到他的面前了。就在對方獰笑著,朝他舉刀,而他亦要朝對方撲去,同歸於盡之時,一道利箭從他的身後射來,猛地插入那人的喉嚨。
他頓住了。
依稀間,他仿佛聽到自己的身後傳來了一陣吶喊和廝殺之聲。
他身邊那些還活著的渾身是血的將士紛紛轉頭。而他,卻仿佛連轉頭的氣力也消失了。
他僵立著,一動不動,直到他一名副將的狂喜話聲沖入了他的耳鼓:「將軍!秦王來了!秦王帶著闕人來增援了!」
崔鉉緩緩轉頭。
漫山遍野旌旗蔽日。在他眼前那一片朦朧的紅色光影里,他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朝著自己這個方向正縱馬而來。
他仰面,筆直地倒了下去。
他以為自己就此死去了,但最後他卻發現,他還是沒有死。
他睡了一覺,長長的一覺,甚至,恍恍惚惚還做起了夢。他夢見了少年和他的小女君。初遇她時,那從小生長在河西如戈壁和沙石一樣粗糲的少年,他從未曾見過,連在夢也不曾夢見過,世上能有那樣好看的女孩兒。根本無需她做什麼,或者她開口要求什麼,只要她那雙明眸看看他,立在路旁,微風拂過她的髮鬢,她朝他招招手,無論她想要什麼,他都給她,挖心掏肝,百死無悔。
他更沒有忘記,當日,少年有一枚髮釵想要送她,在被她婉拒之後,說,總有一天,她會心甘情願戴上去的。
後來他知道了,那少年是何等的狂妄和自大。
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這輩子,再不會有。
但,若她往後偶爾想起他時,心仍能留存幾分關於那少年的影,那便也就值了。
他,始終還是不願讓她看輕。
「小女君……」
崔鉉喉間發出了夢深之處的一聲含糊呢喃。聲音驚動那個正坐在軍大帳案前低頭就著燭火讀著手書卷的清雋男子。
深夜,耳邊萬籟俱寂。
他微微抬眉,望了眼床上那個尚未從重傷甦醒的年輕人,垂下眼眸,翻過一頁,繼續靜靜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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