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身旁沒了別人, 片刻之後,李玄度終於開口了。記住本站域名sto55.COM
他問:「你為何不聽話, 一定要去?」
因為,你將要做的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因為,我不想再那樣在徒勞的煎熬,苦苦等著你的歸來。
因為,我想為你分擔,盡我所能。
她卻反問:「你為何不讓我去?」
「是怕我危險嗎?」
不待他答,她又道:「張捉方才之言, 殿下你也聽到了。這是一個很好的能少些流血的機會。」
李玄度依然繃著臉:「少流血, 固然我之所求。但若是以你一個女子的安危去換,辱!」
菩珠搖頭:「殿下你想錯了。女酋最後能不能歸投, 我不敢保證。但我有一種直覺,至少,她的這個回復, 對我不是惡意。殿下你想,她若心存惡念,完全可以利用這個絕好機會, 將殿下你引去,直接對你下手。除掉了殿下,都護府自然瓦解,她又何必先騙我過去?是想騙到了手,再拿我去威脅你?她何必如此大費周章?這不合乎情理!」
她繼續道:「我沒有大能, 但我保證,我會見機行事。我也不是沒有自知之明。不能做的事, 我絕不強求,免得給殿下你的正事拖後腿。但若有可能, 我希望殿下你不要阻止我。」
李玄度原本繃著的面色看著終於微微鬆弛了些。
但他卻還是固執地抿著唇,依然不願點頭。
菩珠等了片刻,慢慢走到他的面前,凝視著他,最後說道:「殿下,這一仗對都護府至關重要,我盼你能立穩根基,早日成事。如此我的心愿方能有早日實現的可能。」
「我幫你,亦是在幫我自己!」
李玄度的眼底掠過了一抹微不可察的澀意。
他微微低下頭,和仰望著自己的她對視,片刻之後,唇角微牽,似是苦笑了下,隨即低低地道:「罷了!我是說不過你的……」
他答應了!
菩珠笑著伸出她兩隻胳膊,繞在了他的頸上,踮起腳,親了親他方才一直固執抿著的嘴,隨即撒手鬆開了他:「那我去把他們都叫回來再議事――」
李玄度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見她停步轉頭望著自己,沉吟了下,道:「我送你去。」
翌日天光微茫,一行人便出發上路了,在張石山的引導下,疾走了數日,這日傍晚,順利抵達了霜氏城。
霜氏城的地勢北高南低,南面平坦,綠洲環繞,北面則是片緩緩攀高而起的風化山地。塢堡的位置不在城池間,而是依著地勢,建在了城池最高的北緣之上,於是便形成了對比鮮明的景象。在大門的不遠之外,街市熙熙攘攘,而塢堡的後方通出去,下面卻是一道高達數十丈的峭壁。千百年來,風沙吹襲,峭壁上布滿了刀砍斧斫般的裂痕。再過去,便是綠洲外的茫茫戈壁,如同一片天然屏障,將敵人隔絕在了外面。
李玄度帶著菩珠到了霜氏的塢堡之前。
這座據說已有百年的建築,雖然外表看起來沉拙而灰暗,但占地廣闊,氣勢雄渾,仿佛盤踞在城池最高處的一隻巨獸,用它沉默而威嚴的目光,俯視著在它腳下來來去去的芸芸眾生。
張石山上去叩門,門很快開啟,走出來那個數日前的門房,認出是他,獲悉家主欲見的人已到來,叫稍等。
片刻之後,華服管事從門後現身,臉上帶著笑容,躬身邀菩珠入內。
李玄度跟上,卻被管事攔住了,用客氣卻又不容置疑的口吻,請他止步。李玄度道:「我是她隨從!她去何處,我須得陪到何處!」
管事道:「主人只允菩氏女郎一人入內。」說完端詳了下李玄度,恭敬地道:「貴人應當便是秦王殿下吧?」說這句話的時候,改了口,竟變成漢語。講得雖有些生硬,但也已是不錯了。
李玄度的面上掠過一絲惱意,握了菩珠的手,帶著她轉身邁步便走。
那管事也未阻攔,只立在台階上,見菩珠轉頭看向自己,抹了抹唇邊的一撇卷翹鬍子,朝她露出笑容,再次微微躬身。
李玄度陰沉著面,低聲道:「我有不好的預感,女酋不懷好意!還是算了,你不要去了!」
菩珠停在原地,又望了眼那扇門,遲疑了下,道:「我真覺著不會出什麼大事。殿下你莫多想。你在外頭等我片刻。」說完見他還固執地攥著自己的手不放,便將他的指輕輕地掰開,最後抽出自己的手,安撫似地拍了拍他的手背,隨即轉身邁上台階,走到那個管事面前,朝他點了點頭,跟著邁入門檻,走了進去。大門之後是個常見的四方庭院,地上鋪著整齊的磚塊,近旁一片看似用作日常接人待事的屋宇,待穿過庭院和屋宇,是條通往後面的通道。
這個時候,菩珠方見到了這地方的不同尋常之處。
通道兩邊牆體皆為巨石所砌,走了片刻,她覺入了迷宮,腳下曲折回復,頭頂天井密布,光線亦隨之越來越暗,終於東西不辨,毫無方向。來的路上,張石山說,傳言裡霜氏塢堡里曾困死過入侵的敵人。原本她有些不信,覺得誇大其詞,直到此刻親眼目睹,方覺傳言或許是真。
這時若是叫她自己後退,怕也找不到路了。
她漸漸緊張不安,也是怕走丟,便緊緊地跟著身邊的管事,在這前後左右看起來相差無幾的通道繞了大約半刻鐘,終於繞了出來。
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座高大的苑殿。
這座藏在內的建築和方才她在外頭看見的那古拙陳舊的塢堡外觀完全不同。白膏的牆體,屋檐用琅殲和金工裝飾,漆著暗紅硃砂的門窗鑲嵌著綠色的玉松石。整座屋宇,華美壯麗,煥若神居,又充滿了神秘的異域風情。
沒想到塢堡之內,竟會有如此的華屋。
菩珠方才因了那段迷道的壓迫之感而生出的緊張不安漸漸消去,取而代之的是詫異,心對那個被自己父親記入了日誌的霜氏女酋,也感到愈發好奇。
她隨管事繼續前行,走過一個用貝鋪路的庭院,最後停在了一扇硃砂門前。
管事替她推開虛掩的門,也未通報,便就請她入內。
菩珠定了定神,邁步上了台階,走進去,見裡面的裝飾比方才她在外面的所見更加華麗。頭頂是重拱藻井,描金繪彩,天花板布滿了層層展開的精美的荷菱花紋,牆面是用絲綢覆飾,屋內的各種擺設和器具,不是漆器,便就金光閃閃。但是屋內卻是空蕩蕩的不見人影,連個侍者婢女也無。
菩珠在門口立了片刻,慢慢朝里走去,打量著周圍之時,忽然感到身後仿佛有人在看著自己。
她猛地回頭,見一扇小門的側旁,正靜靜地立著一個婦人。
婦人四旬上下的年紀,身材高挑,皮膚雪白,有著一張和漢人異貌的臉孔。雖已不再年輕,唇邊隱隱有了一縷頰紋,這令她的面容添了幾分威嚴之感,但從眉目和面容的輪廓來看,年輕之時,必也是個美人。
菩珠的直覺告訴她,這婦人應當便就是霜氏女酋了。但眼前的人比她想像的要年輕,且衣著又十分簡樸,一身緇衣,毫無修飾,和這華屋顯得格格不入,一時也不敢貿然開口,等了片刻,見她兩道目光始終盯著自己的臉一眨不眨地望著,便輕聲道:「我便是菩家之女。敢問夫人,可是霜氏尊酋?」
她是用當地語言說的這一句話,說完,見這婦人邁步,朝著自己緩緩走來,停在了她的面前,卻沒說話,依然那樣凝視著她。
菩珠被她看得有些不安,卻也安靜等待,片刻之後,終於見到她有了反應,似用當地之言低低地嘆息了一聲:「像他,真像啊……」
菩珠一時沒聽清楚,見她自言自語似的,出於禮貌,自然不會追問。
婦人嘆息完,忽地回過神,點頭:「不錯,我便是霜氏!前次那封信,是你與你丈夫所寫?」
她已改口講起漢語,口音竟還十分流利。
西域許多邦國的國王或是貴族會講幾句原語言這不稀奇,但像她這樣講得如同本語卻是不多,除非是那些幼時便被送入原皇朝遊學或者做過質子的人。
但據菩珠所知,這個霜氏女酋應當從沒有去過京都。
她一怔,很快也反應了過來,點頭應是,隨即上前,行了一禮:「侄女菩氏姝姝,見過尊長。」
她若隨李玄度,身份便比這西域女酋要高。但今日來此,卻是有求於人,且又是照著父親和她當年的舊交摸來的,自然也就按照輩分見禮了。
女酋微微點了點頭,走到一張把手鍍金飾以孔雀藍寶石的椅,坐了下去,示意她也入座。
兩名手托舉金盤金壺的女婢悄無聲息地入內,跪在地上,在女酋和菩珠的面前各擺上金杯,往杯注了乳茶,隨即退了出去。
女酋示意她飲茶。
菩珠端杯略略飲了一口,只覺入口香醇,毫無腥臊,稱讚道謝。
霜氏笑了笑,隨即問:「你如何得知我與你父從前認識?」
她問話之時,坐得肩背筆直,面容微微繃緊,恢復了她剛開始的那種威嚴的神色,問完,雙目便就緊緊地盯著她。
菩珠不想捏謊,說自己小時候聽父親講起過她,雖然那樣可能更容易拉進近距離,只照實道:「從前偶然得到先父早年留下的西行日誌,遺筆曾提及尊酋,故侄女知曉尊酋之名。」
霜氏聞言仿佛微怔,目光漸漸凝然。
菩珠等了片刻,見她仿佛沒有反應,繼續道:「拓乾與我郎君為敵,是為你死我活,無妥協之餘地。他本就不是寶勒正主,乃當年被東狄人扶持上位的一個佞臣,形同傀儡,對民眾敲骨吸髓,民眾恨之入骨。尊酋卻是不同。我聽聞霜氏乃寶勒國的世家貴族,尊酋不但位高權重,更是明見萬里。故侄女仗著先父與尊酋當年的一點舊故,貿然具信。盼尊酋以大局為重,若能撥亂事,反諸正,則不但是寶勒萬千民眾之幸,亦是侄女之大幸!」
霜氏聽了,打量了她一眼,不置可否:「你這侃侃之風,倒有幾分你父親當年之韻……」
她驀地一頓,神色隨即轉為嚴肅,淡淡地道:「拓乾固然不得人心,東狄人亦野蠻如獸,但我卻非漢人,為何要助力你們?漢人與狄人在此奪道,相互爭鬥,擾我民安,由來已久。你們豈會無所圖?」
菩珠立刻從座上起了身,站著肅然說道:「非侄女反駁,但我漢軍進入西域,與東狄之屬,目的全然不同。東狄橫徵暴斂,占領此地,不過是將西域諸國視為其糧草後倉,將西域之民視為可供盤剝的奴隸罷了。而我漢軍進入西域,目的卻是扼其山川,守其地勢,令東西往來,通道無礙,歸根結底,是為維護四境之平定。如今都護府之職責,亦非盤剝西域,而是鎮撫諸內,督查外國。」
「十幾年前,我父親持使節行走西域,諸多邦國效服,對我李朝以屬國自居。尊酋那時可聽說過我李朝對西域之民盤剝課稅?反倒是諸多賞賜,恩被四境。從前那樣,如今和往後,這一點亦絕不會改變!」
霜氏凝視著她,半晌,未再出聲。
菩珠屏息等待片刻,見她沒有表態,斟酌了下,最後又道:「侄女方才若是有所冒犯,望尊酋勿怪。今日之所以敢上門叨擾,是因記得我父親在日誌言,尊酋懷義。當說的話,郎君在信皆已言明,只要除掉傀儡偽王,驅走東狄在此道的勢力,邦國一切照舊,我都護府亦不會幹涉諸國內事,尊酋之地位,更不會受半點影響。」
「不管尊酋是否願意相助,侄女今日能有機會得見尊酋一面,已是十分欣喜。不敢再擾尊酋清淨,侄女先行告辭。」
她朝霜氏再行了一個後輩之禮,隨即轉身朝外走去。走到門口,忽然聽到霜氏在身後發聲:「姝姝!」
菩珠的心倏然一跳。
她竟直接叫自己的小名了。
直覺告訴她,或有轉機。
她極力穩住情緒,慢慢轉身,見霜氏從案上一隻描繪彩|金的匣取出一張看起來像是地圖的軟羊皮,指了指,說道:「此為晏城之詳圖,上有于闐王子被拘押的具體所在,亦標註了城各處的人員防備情況。除此,李玄度若與拓乾交戰,我的人馬,不會參與。」
她凝視著菩珠:「如此,你覺可否?」
菩珠心一陣激動。
有了晏城的詳細地圖外加各處守備的情況,寶勒國的國都便如失去藩籬,對於李玄度而言,救人必不再是難事,而交戰之時,拓乾若少了霜氏的兵馬,說斷一臂,也絕非誇大。
不但可,簡直是太可了!
她幾乎是奔回到的霜氏的面前,連聲道謝,歡天喜地。
霜氏將她扶了起來,凝望著面前這小女郎那雙似曾相識的明亮而清澈的眼:「不過,我有個條件。」
菩珠立刻道:「您說。只要能做到,我這邊必能應承。」
霜氏握住她的手,柔聲道:「我無子無女,見你明珠仙露,很是喜歡。你能留下,陪我一些時日嗎?」
菩珠沒想到她會提如此一個要求,一愣,在心裡迅速地想了一遍。
李玄度接下來要去救人,然後必是和拓乾的交戰。這些事自己都幫不了他什麼,留在烏壘和留在這裡,並無什麼區別。
霜氏答應幫忙,還幫了如此大的一個忙,她既這般開口了,不過是要自己陪她一些時日,這有何不可?
菩珠很快點頭:「好!只要您不嫌我叨擾,我很願意!」
霜氏臉上露出笑容,慈愛地將她落到鬢邊的一綹髮絲捋到耳後,道:「李家四郎必是急著要去救人了,我這就叫人把城圖給他,免得耽誤大事。這裡到前頭有些路,你也不必再特意出去了,若怕他不放心,你給他傳個信。」
菩珠點頭說好。霜氏命婢女送上紙筆。菩珠很快寫了道簡短留言,告訴他,霜氏答應不再助力拓乾,讓他接下來自己多加小心,不必記掛她,等完事了,再來接她便可。
她寫完信,看著那個管事取了,連同晏城地圖一道,奉命匆匆而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李玄度被擋在了外面,眼睜睜地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後,那扇門隨即緊緊關閉。
他壓下心湧出的那種不安之感,在塢堡大門的附近,來回徘徊,良久不見有動靜,更不見她出來,心懊悔萬分,悔自己怎就拗不過她,竟真的讓她一個人進去了。
他一陣焦慮,再也忍不住,快步朝著大門走去,幾步登上了台階,正要拍門,忽見門開了,先前那個帶她入內的管事走了出來,臉上帶笑,朝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李玄度迅速看了了他的身後。
「她人呢?」他立刻問。
管事奉上書信。
李玄度一把奪過,展開信看完,呆了一呆。
管事道:「主人和殿下王妃甚是投緣,贊她明珠仙露,留她做客幾日,她亦欣然答應,詳情信上應當有言。」
李玄度又看了一遍信,確認確實是她的留書,這才徹底鬆了一口氣,暗笑自己多心之餘,更是暗感,她果然竟幫了自己如此一個大忙。
他翻了翻地圖,沉吟片刻,決定還是照她意思,讓她先在此陪霜氏住些時日,等自己解決了目下的急困之事,再來將她接回。
他再次看了眼那扇門,收了她的留信和地圖,朝那管事微微頷首,隨即轉身,喚了張石山等人,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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