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陳倩，眼睛裡蓄滿淚水。
我能感受到，在這一刻重新提起陳年往事，說起那個只比她大一歲，卻在關鍵時候用自己的生命救了她的小男孩，倩姐此刻的心情會有多麼難受。
是的，別說她了，就算有時候，我偶爾想起以前的某個算不上重要的時間點，想到自己曾經受了些許委屈還會情不自禁咬牙切齒，何況此時的倩姐！
這塊足以撕裂她心肺的傷疤，倩姐肯定不願揭開，或許麻木著逃避著，將其永遠封藏在內心深處，才是最好的選擇吧！
然而今天，此刻，為了向我講清楚她們家和王涵的那段恩怨，陳倩不得不將這塊傷重新撕裂，鮮血淋漓展現在我面前…
「我摔倒，哭，拼命哭，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懂剛才有多麼危險…事實上，我那么小，對生和死的概念還不清晰，只是看到那麼一個龐然大物向我衝過來，嚇壞了。」
陳倩哽咽，卻又倔強地將頭抬起來，凝視著我，「小潮，你知道嗎，當我總算明白過來的時候，身邊已經圍滿了路人，他們在驚叫、哭泣、嘶吼，有的看了車禍現場後捂著眼哭，有的不斷搖頭，有的撒開腿向遠處追--那個司機嚇壞了，他甚至沒有下車看看自己惹了多大禍，直接選擇肇事逃逸！」
「我的小哥哥，他，他…」
陳倩實在說不下去，而我也已經知道結果，不允許陳倩繼續說，繼續折磨自己也折磨我。
麻蛋，真的受不了！
「我嚇傻了，哭啞了，我喊媽媽，喊爸爸，喊小哥哥，喊王涵叔叔，我知道自己闖禍了，卻不明白這種情況下該怎麼辦。」
「後來，還是好心人幫我們報警，叫了救護車，然後通知我父母、學校以及王涵一家。小潮，你知道嗎，當除了身在外地的父親外，所有大人都來到我身邊的時候，我一下昏了過去，當時是在醫院，小哥哥的屍體上蒙著一塊白布，他的神態是那麼安詳，一動不動！」
「我喊他的名字，伸出小手搖晃他，叫著，你醒醒，醒醒啊小哥哥，你不是說還要給我媽媽削蘋果嗎？你怎麼說話不算數啊！」
「他緊緊閉著雙眼，靜靜躺著，就像永遠睡著了一樣！我永遠忘不了，他那雙會說話又特別調皮的大眼睛再也睜不開了，只有那些長長的眼睫毛交織在一起，就像我們玩過家家的時候學裝死…」
「我根本不知道，其實送來醫院搶救之前，小哥哥已經不行了，來這裡只是盡人事罷了，他早就斷了氣，身體幾乎被碾成兩段，腰部以下脊椎斷裂，盆骨粉碎…小潮，我沒辦法再和你描述了，我真的受不了，受不了…」
陳倩拼命搖著頭，將自己滿頭長髮狠狠向兩邊甩動，似乎，這樣做就能將那一幕，那個血淋淋的畫面從腦海里永遠遺棄。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更不知道在這個時候如何開口勸慰陳倩，能做的，只有將倩姐緊緊抱在懷中，和她一起垂淚。
「後來，王涵老婆，也就是小哥哥的媽媽瘋了，她受不了唯一的兒子突然死去，嘴裡念叨著等他回家，給他做好吃的，還要帶他去全國各地旅遊…瘋了，在小哥哥火化當天，徹底瘋了！」
「王涵，當時我還叫他王叔叔，他在這件事上始終沒有表態，即便我爸從外地連夜趕回來，和我母親一起向他道歉，跪著懇請王涵原諒，說哪怕打我們一頓，或者讓我們誰給小哥哥償命也行，但他就是不說話，一直沉默著，哭泣，流淚。」
「我不知道這件事上自己犯了什麼錯，多大錯，但卻知道小哥哥是為了救我才死掉了，再也沒有那個調皮的小男孩，在我睡著的時候偷偷揪下我的頭髮，用它捅我鼻孔，讓我睡著的時候還不斷揮手以為是蚊子咬我。」
「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在上學的時候牽著我的手，並且當我看到路邊賣的冰糖葫蘆走不動步，義無反顧用自己中午的訂餐錢，給我買一串當時已經算是奢侈的零食。」
「再也沒有一個長著圓圓臉蛋，一刻也閒不住，總是跳來蹦去的男孩，在我放學收拾書包時，臉貼在教室窗戶上沖我做各種各樣鬼臉，氣我逗我。」
「再也沒有人當我被別的男孩子欺負時，第一個跳出，衝著那個欺負我的壞孩子大喊大叫，甚至揮動拳頭狠狠威脅對方，說如果再敢欺負我妹妹，要你好看！」
「再也沒有…」
陳倩說著，就像用眼淚和鮮血給我描繪了一場看不見的舞台劇，她所說的每一幕，都在我的眼前慢慢浮現著。
從無到有，又從清晰到消失…
我哭了，哭得盪氣迴腸，甚至比陳倩還要傷心。
我覺得這個故事對我觸動很大很大，雖然只是前半部，其後的關鍵部分還沒有說，但我的感觸和共鳴，卻是如此真切！
我甚至想，如果簡約也…那我是不是也會有這麼多『再也沒有』呢？
有的，肯定有，甚至比陳倩的小哥哥留給她的那些點點滴滴，那些難忘的片段還要更多！
因為我和約兒朝夕相處了四年多，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一起渡過的那些難忘經歷，肯定比陳倩和她的小哥哥更長、更多。
只是我不敢想，不敢去比喻，去描繪！
我知道，一定沒有那種陳倩嘴裡的『再也沒有』出現的，肯定不會有，我肯定！
因為，如果簡約出了事，我也活不了！
…
我和倩姐在樓道發出的聲響終於令吳娜耐不住，她跑過來，衝進安全疏散通道，一手一個抱住哭得稀里嘩啦的兩人，一個勁兒說，「小潮，陳醫生，你們這是…你們別這樣啊，護士站過來人說了好幾次，說你們這樣會影響其他病人休息的！好了好了，有話好好說，幹嘛說著說著哭成這個樣子啊！」
我顫抖著身子，答應吳娜，也拉開陳倩捂著臉的雙手，掏出餐巾紙為她擦掉永遠也止不住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