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暴風雨前

  鄴京徐家的清晨,冬末初春的陽光懶懶地照耀,鳥鳴啾啾,侍從們各從其事,開始新一天的忙碌。

  徐家二老爺打完一套拳後,提著鳥籠,悠哉地哼著小曲,一搖三晃地往自己院子裡去。一等在院門口的侍女見到他,欠身行禮後,跟上前,邊走,邊說著話。與此同時,十步外,二十步外,百步外,一個個侍女們奔走,二老爺腳還沒踏進自家院子,消息已經傳到了裡面。

  世家大族向來是這樣,各種講究,一句話不用提,下人們自然知道該做什麼。

  徐家二老爺聽完侍女的匯報,摸了摸半白的鬍鬚,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也不唱曲了,往院子裡走的速度快了些。

  到書房門口,他見到了躬身等在門外的青年。青年立在堂下,徐風吹拂衣袂,他自閒然淡定。聽到腳步聲,青年抬起的目光,清淡如茶。

  「二爺爺。」青年請早安。

  二老爺樂呵呵道,「小四,大清早的,怎麼,趕上休沐,不用去當值?有一陣子沒見你爹了,他還忙著?」稍微停頓一下,問,「找我什麼事?」

  徐家這一代的四公子徐重宴不理會二老爺的揶揄,跟上二老爺的步伐,從袖中掏出一封修書,簡單解釋道,「也許是最近徐家書信來往不太方便,有人不好給族長寫信,便把信送到了我部中。正是徐家最高級別的暗語,我無意看到,便知此事不簡單,將信帶了回來,給二爺爺看。」

  徐家在外面,有用最高級別暗語寫信的,絕對不超過十個手指頭。

  「哦?」徐家內部也各有人情往來,徐重宴不把信給他父親那一脈,卻交到二老爺手中,有賣好之意,雙方心知肚明。二老爺也不點破,伸出手,「信呢?拿來。」

  二老爺看了信,神情平淡,推開書房門,兩人入內,不許任何人進去。

  坐下來,又將信看了一遍,徐家二老爺問,「你有看信嗎?」

  「有。」徐重宴淡淡道,並不否認,正是因為看了,才覺得事關重大,需要跟家中長輩交底。

  徐家二老爺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沒有評價,手撫著信紙,扣了扣,神情有些複雜,似欣慰,又似後怕,還似焦慮,「小錦果然還活著啊。」

  他就說,徐時錦那種人物,在鄴京呼風喚雨的時候表現得那麼長袖善舞,雖然被太子反咬一口,但在徐重宴當日幫了一把後,她莫名其妙地返回尋死,單純就是不想讓沈昱白白送死?她怎麼可能不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呢?

  那時,徐家一派死寂,灰心喪氣,都覺得自家入了太子的船,再不情願,再吃暗虧,在沒有更好的選擇之前,只能走下去了。

  結果徐時錦果然給自己留了一條後路,二老爺很欣慰。

  他不在乎徐時錦是怎麼留的這條後路,他只要知道徐時錦現在活著,並準備咬太子一口,就可以了。

  看著信中重重暗語,都屬於徐家的機密語言。徐家的密碼,像千層鎖一樣,一輪輪,一圈圈,解讀起來複雜,能完全讀懂,更加困難。只有徐家這樣百年以上的名門世家,才會有自己這麼一套專門的密碼鎖。徐家每個人都會,但每個人掌握的程度都不一樣,視其在徐家的重要級別而定。

  但也有些人天縱奇才,級別不夠,卻能猜出七八分。

  徐家長輩多年前就感嘆過,小錦要是是男兒郎,他們家這一輩,誰都不培養了,就培養小錦一個。可惜小錦父母的事在徐家有些麻煩,小錦和他們又不親,只能這樣了。

  像現在這封信,徐重宴可能都不能完全看懂,徐家二老爺卻能看明白。

  徐重宴只看出,他那個堂妹,似乎在打著什麼主意?

  「她要跟徐家合作,跟鄴京好幾個暗中勢力合作,一起對付太子。她要扳倒太子殿下,起碼給殿下安一個『謀反』的罪名。」二老爺給徐重宴解釋,畢竟這封信,是徐重宴拿來的,「別的勢力,各位大臣,可能都是這麼多年,明明暗暗裡,對殿下有些不滿的。但小錦合作的主要對象,還是我們家。畢竟徐家雖然式微了,但百年世家,總有些別人比不了的東西。再加上徐家和太子合作得也稱不上愉快,我們家本就有放她離京,給自己留條後路的打算。現在,這條後路,找上來了。」

  「小錦要太子殿下『謀反』?」徐重宴神情有些古怪,「還要跟徐家合作?我不同意。我想徐家很多人,都不會同意的。」

  「哦?」二老爺笑眯眯問,「你是怎麼想的?」

  「徐家很少在儲君這裡站隊,不,據我所知,是從沒有過。但我們現在已經站了,若出爾反爾,別的世家,還有皇室,會怎麼看待我們家?難道徐家要自甘墮落到跟陸家一樣的地步?」徐家和陸家是相看兩生厭,徐重宴也不例外,「鄴京不知道多少世家,背地裡嘲笑陸家。我們徐家名聲清貴,自和陸家不一樣。況且,殿下儲君地位穩固,連兵權都在逐年收攏。我能理解小錦對殿下怨恨的心情,但與殿下翻臉,我認為不明智。徐家不能因為暗地的不滿,和小錦的憤怒,就把自己往火坑裡推。」

  二老爺點了點頭,徐重宴的態度,代表了徐家很多人的態度。大家族就是這樣,為了發展更好,經過一次次改革,再沒有以前專斷的權力咯。他還挺懷念年輕時在徐家一言九鼎的風光……不過大家都是從徐家利益考慮,也稱不上對錯。

  「但是小錦給了我們很多太子那裡可攻破的漏洞。太子那裡,可埋的釘子還挺多的,我指的是各種方面。」二老爺又讀了一遍信。

  徐重宴微愕。但想到徐時錦曾幫太子做過那麼多年的事,又釋然。他皺了皺眉,感覺二老爺似乎很有跟小錦合作的興趣。

  「我覺得小錦的建議,很可行。」二老爺沉吟半天,「徐家總是對太子殿下不滿,太子殿下恐怕也不信任我們家。陸家尚且積極地加深跟太子合作的深度,但我們徐家……呵呵,就像所有人說的那樣,徐家看中面子,一輩子清貴,就是放不下架子。再加上小錦事情的影響,就算我們積極靠攏太子,殿下如果有更好的選擇,他大概也不喜歡我們家,怕我們家因為小錦的事,暗中給他使絆子。小四啊,徐家要改變,地位要上升,並不是非太子不可。」

  他手扣著桌面,「陛下是年邁,殿下是躊躇滿志。但躊躇滿志的殿下,如果真的中途夭折呢?我們還有重新站隊的機會嗎?小錦給太子那裡埋的隱患,實在太多了。我們不補這個漏洞,別人也可能補。如果真的像小錦預料的那樣,那個『謀反』存在的話。」

  「……小錦真的埋了很多釘子?」徐重宴問,「她之前,不是幫殿下做事的嗎?她不是喜愛殿下嗎?她怎麼會給自己喜愛的人,埋那麼多隱患?」

  「誰知道呢,」看徐重宴動心了,徐家二老爺無所謂地笑了笑,「也許小錦是個成功的政客,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完全信任殿下。她從跟隨殿下的第一天起,她就在給自己留後路。口上說著多歡喜這個人,實際上卻不相信這個人。小錦真是,嘖嘖,我只能說她姓徐,生在我們家,真是太好了。」

  徐時錦不是那樣的人。

  徐重宴皺眉,不贊同徐家二老爺對徐時錦的評價。

  他與徐時錦雖是堂兄妹,但並不親。雖然不親,但因為在政治舞台,兩人也常過招。

  二老爺說徐時錦是個合格的政客,徐重宴恰恰覺得,徐時錦根本不是一個合格的政客。她心裡有一股執念,任何對她好的人,她非要保護。凡是她一邊的人,她可以利用,可以打壓,可以欺騙,但她永遠留著一個底線,不給人喘不過氣的機會。

  看起來她誰都不在乎,可對於她在乎的人,她保護得太過。

  她看起來好說話,看起來無原則,可你要是對付她在意的人,她絕對不放過你。

  所以徐時錦不是一個好政客。她最純粹的心,一直藏著。就算不為人知,可也是存在的。

  就算她看起來聰明得不像話,就算她看起來心機百變,可她愛一個人,就是全心全意,純粹乾淨。

  她又複雜,又簡單。又是一團烏黑,又是一片雪白。黑與暗,光與亮,在徐時錦那裡,結合得那麼好。

  她愛太子殿下的時候,絕對不會給太子殿下埋釘子。她若是早有那個想法,她就不會被太子殿下逼出鄴京,再被逼死。有與沈昱亡命天涯的機會,她早就坐在鄴京里翻盤了。

  她沒有翻盤,就是因為當時,她沒有那個機會。

  徐重宴低聲,「我覺得小錦並不是從始至終地謀算太子殿下。她的那些漏洞,只是她的習慣手法而已。小錦做政客時,更多時候是大開大合的毛筆,她喜歡掌控全局,卻也歡迎意外。小錦從來只算大的局面,不去算小的方面。超出她控制的意外,她並不拒絕。這本就是人生,事事都在預料中的話,未免無趣。我認為小錦從不讓計劃完美無缺,正是因為她的這種想法。而且殿下又是什麼人物呢?他不是傻子,他喜歡聰明人,但肯定不喜歡有人控制他。多智近妖,又累,還不討人喜歡。小錦當然也是那樣的。」

  徐家二老爺意外地看徐重宴一眼,隨意點了點頭。也許吧,小錦當初沒有把自己的一切行動變得完美無瑕,也許她當時是出於讓所有人一起玩的目的,但世事無常,以前的她,送了現在的她一份大禮。正是因為有種種缺陷,小錦才能和徐家一起合作,把太子推向深淵。

  「如果要與殿下反目的話,殿下就必須死了。」徐家二老爺淡聲,「只要他不死,我們的計劃,就算失敗了。」

  徐重宴默默點頭。這也正是他的隱憂。只要他們不能讓太子殿下徹底死亡,哪怕是囚禁的結果,徐家也一樣坐立不安。誰讓他們的陛下心思難測,偏偏對自家人太隨和呢?哪朝太子像他們這位太子一樣,手握重兵,皇帝陛下依然當看不見?

  「召大家一起討論吧。」徐家二老爺給了決定,起身,「與會者簽訂協議,談論內容不能外泄。不過我希望你那一脈,與我這邊一起,說服所有人同意小錦的計劃。」

  徐家二老爺目中火光跳躍,「總是要搏一把的!沈家做出了選擇,陸家做出了選擇,我們徐家,也該下決心了。」

  「是。」徐重宴點頭接受,他第一時間找二老爺,便有合作的意向,只是看誰能說服誰而已。

  如果不出意外,今天晚上,徐家的決定就會下了,與小錦合作,暗中推動太子的滅亡,該是他們家最有可能做的決定了。畢竟小錦被太子逼死,月丫頭被退婚打臉,徐家最近受的挫,太多了,不滿意的人,實在不少。連原本最想與太子合作的大伯父那邊,都開始動搖。

  一旦下定決心,徐重宴感覺身上輕鬆了很多。

  希望太子如小錦計劃的那樣,被推動著,一點點去「謀反」吧。

  ……

  在鄴京徐家基本達成合作初步計劃的時候,劉泠與沈宴等錦衣衛,也到了江州。他們走的是水路,要比陸路快一些。因為劉泠希望多爭取點時間,讓她做一些準備。

  船停岸後,船夫前後張羅。廣平王府等候的下人也迎了上來,對回來探親的公主,畢恭畢敬。站在船頭,看著故鄉的風景,劉泠有些不知作何感受。她回頭,看到沈宴正在看她,她本是面無表情,此時卻對他露出一個溫和的笑。

  沈宴伸手,拂去她眼睫上沾染的水露,問,「想清楚了?真和我一起回王府?」

  「對,」劉泠點頭,挽住他手臂,「你不是說了嗎?你可以把人帶回京,回京再向陛下復命。我到時可以想辦法進宮,求一求陛下。陛下不是心狠的人,就算我們家有的人必須死,但有的人,不至於死。像我那幾個弟弟妹妹,最大的才十歲,知道什麼啊?他們大概是有活命的機會的。」

  沈宴沒有贊同她,畢竟他接到的命令,就是最好全殺了。現在是打仗期間,「招兵買馬」實在敏感。和平年間,陛下也許會網開一面。而現在,陛下明顯是厭煩,就希望用一具具屍體,來保守秘密。

  「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惹麻煩的。」劉泠慢吞吞道,「我和他們,你也知道,我們關係一點都不好。我頂多求一下,保不住的話,就算了。我不會因此大傷大悲,讓你在陛下那裡為難的。」

  沈宴笑了下,沒說話,扶她下船。他神情太淡,好像完全沒聽到劉泠的保證一樣。

  劉泠看他一眼,說,「你應該說『不麻煩,能為你解決麻煩,我甘之如飴』之類的。正常人聽了我的話,都會客氣一兩句吧?」

  「我其實真覺得麻煩,」沈宴笑一聲,摸了摸她被風吹涼的臉頰,眼角餘光看到廣平王府的人快步迎向他們,「稱不上高不高興,你的麻煩,我總要解決的。」

  劉泠哼了一聲,心情卻舒展了一點兒。

  沈宴說的是實話,他當然會和她站一起,向著她。但非說喜歡招麻煩的話……劉泠是喜歡的,沈宴卻是怕麻煩的一個人。

  他連出門都不喜歡。

  可偏偏娶了個歡迎麻煩的妻子。

  劉泠從小到大,為了壓下去心理的陰影,為了給自己治病,任何難題,她都有興趣去理一理。若非她這種脾氣,當初也不會招惹上沈宴。沈大人越往後退,她越往前走。

  「這麼難追的你都被我搞定了,還有什麼是我做不到的呢?」劉泠悠聲。

  沈宴沒理她,因為廣平王府的下人們已經到跟前了。

  諸人面對錦衣衛臉色有些僵硬不自在,面對自家公主,還是很客氣的。

  劉泠和沈宴一道回府期間,前來相迎的管事,一眼又一眼地看公主的丈夫沈宴沈大人。他有些弄不明白:沈大人是以公主丈夫的身份回王府呢,還是以錦衣衛北鎮撫使的身份進廣平王府?兩種不同的身份,在王府受到的待遇,也是完全不同的。

  「你們先去江州這邊錦衣衛的司所報告吧。」沈宴對身後的錦衣衛下屬有了安排,也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不談公務,他是以劉泠丈夫的身份回門。

  管事總算高興了。

  劉泠看沈宴一眼:這是他們提前說好的。等祭拜完她母親後,錦衣衛再動手。現在,先給劉泠幾天緩衝的時間。

  「大姊!大姊!你回家了啊!」剛到府門,下了轎子,沒有踏進府門,劉泠就被一個火球一樣灼燙的小身影撞了滿懷。

  小男孩勁道太猛,撞得劉泠往後退,頭暈眼花,沈宴在後面扶了劉泠的腰一把,才沒讓劉泠發生未進家門、先摔一跤的慘案。

  「劉潤平!幹什麼?放開我!」劉泠怒,敲了下抱著她腰的小人。她都不用低頭,都知道這個孩子是誰。

  毛茸茸的頭抬起來,小孩子眼眶紅紅的,抱住劉泠的腰不肯撒手,「你嫁人後,我想去你家住,爹娘不肯,說你會討厭我。你真會討厭我嗎?」

  「你先冷靜。」劉泠淡著臉,覺得自己被緊摟的腰有些痛。她向旁邊的沈大人求助,沈宴卻往旁邊挪了一步,欣賞她的窘迫。

  「大哥二姊說你根本不歡迎我,在江州見我已經很煩了,根本不想在鄴京再見到我。我想去舅舅家呢,他們也不讓我去。就怕我去吵你。我真的會吵到你嗎?你真覺得我跟著你,你很煩嗎?真的嗎真的嗎?」

  「劉潤平,你冷靜……」劉泠是個大人,可她的體力,居然比不上一個激動的小孩子,她被一團火球抱住,腰也疼,胳膊也疼,被晃得頭好痛。更討厭的是沈宴在笑……太討厭了!有什麼好笑的!

  「爹娘說你對我好,是因為自己沒有得到過,才補償到我身上。但你要是得到了,就不稀罕我了。你是不是懷孕了啊?你是不是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把我忘了啊?大姊,我不要你忘了我。我想跟你一起玩……去年我生病了,你都沒回來看我。人家都說姑娘成親後要回門的啊,你怎麼就不回門?我天天坐家門口等你回門,大哥二姊笑話我痴心妄想,我不信他們……但是你為什麼真的不回門啊?為什麼為什麼?!」

  「……你先冷靜。」為什麼一個幾歲的孩子,連回門都知道?為什麼一個小孩子的精力這麼旺盛,喋喋不休,問題一個接一個,她怎麼回答?

  「為什麼……」

  「閉嘴!」劉泠終於發火,她的脾氣本來就稱不上多好,一怒,將懷裡小孩嘴一堵,小孩就剩下嗚嗚咽咽的機會了。

  抱著她腰的小孩子仰著小臉,紅著眼圈看她,又委屈又難過。和他姐姐一樣又長又卷的睫毛下,水滴一樣的黑眼睛中,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好像劉泠一說狠話,他就會放聲大哭一樣。

  這小可憐模樣,劉泠實在不忍心責備。

  「沈宴,你怎麼做我夫君的?有人這麼煩我,你怎麼不知道管?」劉泠的火氣,對準旁觀的沈宴。

  「……」沈宴微微笑,走上來,拍拍她的肩,以安撫。

  他低頭看抱著劉泠的小孩子,這是劉泠最小的弟弟,劉潤平。和她別的弟弟妹妹不一樣,沈宴早聽劉泠說過,劉潤平很喜歡她,從來都喜歡纏著她。被一個小孩子喜歡這麼多年,劉泠就算嘴上從來不承認,心裡肯定是喜歡的。

  在沈宴看劉潤平的時候,小孩子也在打量著這個青年。他去年在江州時,就見過這個厲害的哥哥。他姐姐脾氣那麼差勁,那麼奇怪,在這個哥哥身邊,卻會露出笑臉。大家都說這個哥哥是壞人,因為他的到來,讓他爹娘很是不開心。但劉潤平知道大姊和自己家其他人的關係,這些年,別看他只是個小孩子,他已經學會篩選家人的話。哪些話該聽,哪些話不該聽,劉潤平都有自己的判斷。

  劉潤平其實不喜歡沈宴。他讓自己家像驚弓之鳥一樣。他一出現,就搶走了劉潤平的大姊。大姊本來在家跟自己玩得很好,這個大哥哥一來,大姊就跟著他走了,後來更是嫁給了他,連家都不回了。

  但是這個哥哥,讓他大姊露出笑容。他大姊斥責這個哥哥,這個哥哥也沒有生氣,還笑了一下。笑起來,陽光都亮了。像他大姊一樣。

  所以,劉潤平願意接受這個哥哥,做大姊夫。

  劉潤平眨著黑烏烏濕潤的大眼睛,乖乖叫道,「大姊夫。」

  「……」沈宴愣了一下。

  好陌生的稱呼啊。

  他還沒有被人這樣喊過。

  和劉泠成親後,劉泠的家人,那冷淡的態度,就不提了。和劉泠關係比較好的表妹,張繡因為避諱,又因為有些怕沈宴,從來沒在沈宴面前出現過。

  雖然劉泠有一群弟弟妹妹,但她與自己的親人關係實在淡。關係遠的,大多是把沈宴當成「沈大人」,之後才是劉泠的夫君「駙馬」。

  第一次,沈宴被一個小孩子喊「大姊夫」,還是那種小孩子第一次見長輩的語氣。

  沈宴側了下目光,有些不自在。他冷淡的「嗯」了一聲,就是回答。

  劉泠正在努力把劉潤平從自己身上扒下去,沒有注意到她夫君居然羞赧了一下。

  劉潤平眨眨眼,失望地垂下眼。他以為大姊夫不喜歡他,要不為什麼反應這麼冷?他在街上玩,跟路人笑的時候,路人的反應都比他大姊夫要熱情了啊?嗚,大姊嫁人了,嫁的大姊夫還不喜歡他,萬一把大姊影響的也不喜歡他了,那可怎麼辦啊?

  六七歲小孩的世界,總是充滿著難以預料的煩惱。

  劉潤平垂頭喪氣地跟著大姊進府門,忽然好像聽到一聲噗響。小孩子的注意力總是很難集中,他還牽著劉泠的手,頭已經轉回去了,然後眼睜睜看著一隻鳥啾一聲叫,從半空中直落,筆直地跌到了他大姊夫伸出的手中。

  劉潤平瞪大了眼:大姊夫只是伸出了手,鳥就掉到了他手裡!並且沒有死,是活蹦亂跳的!

  沈宴伸手,拍了拍在手心跳的小鳥,看向好奇望著他的劉潤平,「喜歡?」

  「……嗯!」

  「拿去玩吧。」

  轉眼間,蹦跳的、有呼吸的、會歪頭舒羽毛的小鳥,就落到了劉潤平懷裡。劉潤平都顧不上和劉泠牽手,小心翼翼地抱著懷裡小鳥,臉上露出歡喜的笑。他再次抬頭,崇拜的目光看著大姊夫,「大姊夫,謝謝你!你又厲害,又好!」

  「嗯。」沈宴的回答依然簡單。

  劉泠笑眯眯地看著沈宴,小孩子高興跑開、去照顧新得到的禮物後,她推了推沈宴,「你對他,可真好。」

  「感覺好像回到了剛和你認識的時候。你對我總是愛答不理,但我難過的時候,你又能逗我笑,會跟我開玩笑。看你對劉潤平的樣子,就好像看到你當初對我一樣。」

  「沈大人,我怎麼這麼喜歡你呢!」

  劉泠湊上去,趴上沈宴的肩,大庭廣眾,親沈宴一口。

  沈宴擋了一下,沒讓人看到。他笑了笑,問,「有多喜歡?」

  「嗯,我想再追你十七八遍。」

  「我想再嫁給你□□十次。」

  沈宴伸手,把她從自己身上拽下去。他笑了笑,似不敢苟同。

  劉泠哼,「怎麼,你不願意?」

  「不敢,」沈宴笑,「只是我年紀大了,受不起你來回折騰。」

  「……」他又揶揄她了。

  劉泠是真的在心裡,又把自己嫁給了他無數遍。

  但雖然劉泠這麼喜歡沈宴,但廣平王府上下,除了剛得到一隻小鳥見面禮的劉潤平,全都不歡迎沈宴。廣平王府上下對劉泠只是不喜,對沈宴,完全是帶著敵意了。廣平王夫婦不喜,是因為沈宴身份的敏感,再加上去年,沈宴逼他們夫妻,放棄了對劉泠婚事的發言權。劉潤平和劉湘不喜歡,是他們記得,去年的時候,這個人怎麼把爹變得那麼生氣,把娘變得那麼驚恐。一直到現在,廣平王妃精神還恍惚著,夜夜噩夢,身體很差。

  這樣的人,大家怎麼會喜歡?

  全家就差把「我們不歡迎你上門」這幾個字,直接寫臉上了。

  但他們對沈宴越冷淡,劉泠就對沈宴越熱情。

  「沈大人,一會兒開飯,我們坐一起吧。」

  「常嬤嬤,你去小廚房加些菜,我夫君有癖好,他不吃葷,你們可不許噁心到他。還有幾樣菜去了吧,雞蛋啊、香菜啊……」

  廣平王冷著臉,看劉泠自得其樂地照顧自己的丈夫。反正他臉色越差,劉泠越高興,完全是跟他對著幹。

  廣平王吸口氣,擺出僵硬的笑容,「沈大人真是稀客,難得來江州啊。阿泠你那麼客氣做什麼?沈大人是自己人,來咱們家,就是回自己家,你不必總招呼他。他不是客人。不過咱們家,倒是真有客人。你想盡地主之誼的話,也是有機會的。」

  「誰?」劉泠問。

  沈宴眉毛跳了跳。

  廣平王樂呵呵地請一對人進屋,沈宴無表情,劉泠的臉,卻涼了下去。

  陸銘山,還有岳翎。

  陸銘山怎麼來了江州?他不應該在鄴京嗎?

  劉泠看沈宴一眼,沈宴若有所思。她覺得,這次江州行,已經布滿了陰雲。

  暴雨將至,風霜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