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雪漫天,風冷夜沉。遙遠的城樓後碧瓦飛甍。整個鄴京都在沉睡,睡得安穩,那頭大獸,始終沒有醒過來。天上地下,無數鐵血背後必是悲歌,人間天上,最寂寞的,拖在靈魂背後逶迤而行的,也只會是悲歌。
落雪成霜,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將士軍隊的廝殺都已凝固般,望著青年懷中死去的麗人,俱是沉默。
沈昱遲緩地抱著懷中體溫一點點冷下去的徐時錦,他俯下身,彎起肩,將她更緊地貼在懷中。雪霜凝結在他眼睫上,冰涼寒冷。他只抱著她,僵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徐時錦說,她是自私的。她不要他為她而死。
他辛苦救她,她卻寧可死在他面前,將一切結束。
她是自私的,所以他這樣的人,就活該受她的折磨。
從小到大,從小到大……小時候,她就這樣;長大了,她還這樣。
可就算是自私,他也喜歡。她好或壞,都在他眼中。他痛苦或歡喜,都是他自願的。但是她不在的話,那要怎麼辦?
像是落在一場噩夢中,天路茫茫,歸途不見。支離破碎,殘酷定格。他從一場夢中,躲入另一場夢中,恐懼如影隨形,怎麼也躲不開。時間定格在她死去的那一刻,他只怔怔看著,忘記了所有語言。時間靜止,只有他還在徒勞地躲避,拖曳著步伐,沉重地想找到出路,孤魂野鬼一樣。他往回看,什麼都消失了。
沈昱伸出凍僵的手,擦去徐時錦面上的血和水。她睡得安靜祥和,姣好如初。
他望著她,深深望著她,將她望了一眼又一眼。
全心全意,念念不忘。他確信自己愛著徐時錦,無比地確信。在這個人間,他最喜歡的,就是她,比全世界都喜歡她。她微笑或痛哭,她看他或者不看她,她活著,或者死亡。隨便怎樣,他都喜歡她。
他只看著她,便萬般柔情湧上心頭。
她走了,也帶走他的靈魂。
沈昱哇地低頭,吐出更多的血來。他實際上卻面無表情,周遭的一切,全都與他無關。
劉望一直靜靜地看著,從徐時錦出現,到徐時錦死去。那個姑娘,在瓦解他的心。她死了,他的心也空蕩蕩一片。當他再一次走進皇宮,走在熟悉的殿宇角落,再也沒有一個姑娘,用欣賞的眼神看他,像雕琢自己最喜歡的工藝品一樣。
劉望抬起手中的箭,舉起來,對著沈昱。
「聖旨到——」就在此時,一行騎士從城門的方向奔來,拉長的通報聲,將整個空間的沉寂打破。
太子微僵,手中弓箭不得不放下。下馬回頭,帶領眾臣眾將士,一同迎接陛下的聖旨。他心頭亂糟糟的,看到青鴉鴉一片錦衣衛的服裝時,已有了不好的預感。當他與為首者的目光對上時,心沉了下去。
沈宴。
「陛下有令,即刻宣錦衣衛指揮使沈昱入宮,徐家第七女同行。皇七子的案子有了新進展,需要進一步核實。」沈宴帶來了陛下的親信。
他目光望到沈昱懷中那個涼透的屍體時,心僵了一下,有什麼在腦海中一閃而去。他沉聲吩咐,「就算徐姑娘……也得進宮。」
「謹遵聖意。」太子帶領眾人,接了聖旨。站直後,望向沈宴,他的目光多了許多探究。
沈大人四平八穩地任他打量,神情平靜,目不斜視。
一刻鐘後,鄴京城門大開,一縱騎士緊隨太子入京。帶回逃犯,也結束了這場追殺。一切結果,得到聖上面前,才另有決斷。過城門時,沈宴忽有所感,他抬起頭,看到高高城牆頭,貌美姑娘手扶著牆,俯眼看著這一切。
她的眼睛與他對上。
是他的妻子,安和公主,劉泠。
「沈大人?」見沈大人的馬落後一步,羅凡不覺跟上,隨著沈宴的目光往上看。但他的後腦勺被一掃,吃痛低頭,不覺怨念無語地看向沈大人。
沈宴訓斥,「不要走神。」
「……」明明走神的是大人你啊!
羅凡敢怒不敢言,在沈宴的監視下,硬生生沒有回頭。但走出很遠後,他不經意地回頭,見城門牆頭,隱約有亮色身影站立,靜靜看著所有。但距離太遠,探尋時,早已看不清那人的模樣。
站在鄴京城樓牆頭的,確實是劉泠和楊曄等侍衛。
眾侍衛陪公主一起在寒風中站了許久。寒夜的風像刀子一樣刮著她的身體,劉泠站在牆頭,望著漫天飛雪,不知在想什麼。她的背影看上去孤零零的,一個人將眾人遠遠甩在後面。她沒有看誰,也沒有說話,和她之前許多年的無數個時刻一樣,那麼沉默。
自和沈宴相識,劉泠學會了很多東西。可本質里,可孤身一人時,她還是那個冷情的人。
初時,楊曄問她,「徐姑娘那裡,我們不去看看嗎?」
劉泠搖頭,「我從不去看別人是怎麼赴死的。」
她站在樓上,只是等著一個希望。
她沒有等到徐時錦平安的消息,她只看到沈宴出城又進城,將離去的所有人馬帶了回來。來回的時間這麼快,幾乎沒有停頓……劉泠望一眼灰白的天空,說,「她已經死了,我們回去吧。」
她轉頭時,還是沒太大表情,臉色卻比來時,似乎更蒼白了。
風夾著雪吹來,飛入她的眼睛。眼睛一時酸澀,眼眶倏地發紅,是很快的速度。但終究壓抑下去,任眼中霧氣,在風中一點點涼了下去。
那時,徐時錦說,「阿泠,再見了。」
劉泠看著她,神情冷淡,「沒有再見。我從不說告別的話。」
好像不告別,就不用離別一樣。
好像不告別,她們還和以前一樣,什麼也沒有變化。
劉泠在高樓寒風中立了一會兒,冷靜而決然地轉身,下了城樓。她走上鄴京街頭,風雪怒吼,步履艱難緩慢。時間在此分割,沿著相反的方向,拉出越來越遠的路徑。
從不回頭。
這場初雪,下了整整三天。整個鄴京,都被籠罩在一個寒氣滲人的世界中。雪飄飄灑灑,落在山頂,落在旗杆上,落在皇城綠瓦上,落在小戶翠壁上。它穿越漫長的光陰和空間,落在所有人身上,包括生與死。
鄴京在發生一場大變,百姓們安居樂業,上層人士卻都能感覺到。沈宴變得很忙,幾乎住在宮中。劉泠對此不聞不問,她自己也在等消息。
此時皇宮一間大殿中,蟠龍燭台火光洞爍,長毯無限延伸,珠簾搖晃,大開窗前,站著一個中年人。他身穿明黃色龍袍,頭戴黑色皇帝冠冕,玉旒垂下,其下珠串輕晃中,將他的神情完全掩蓋。身後沒有排排官員簇擁,他也沒有說什麼做什麼,但只是往這裡一站,那種鋪天蓋地的氣勢,令人心悸,不敢直面其鋒。
此時,皇帝手指輕叩窗欞,望著天地間的雪白。帘子後,飛魚正服的沈宴挺立如松,言簡意賅,將所有事情講了一遍。
長時間的沉默,皇帝才沉聲,「為了這個位子,朕步步忍讓,他卻是太過分了。算計天下人,都無所謂,為帝者,本就不拘泥於此。但朕什麼都給了他,他卻仍不滿足,連自己的親弟弟都不放過……朕心寒啊。」
皇帝說這些,沈宴當然沉默以對。
倒是另一旁的陳世忠為太子勉強說了一句話,「宗人府送來的證據,皆是直指死去的徐姑娘,與殿下並無關聯。也許七皇子一事,太子並沒有參與。」
「沒有參與,卻不代表不知情,」皇帝淡聲,「他擅長借勢,若非必要,並不是所有事,都需要他親自動手。」
陳世忠不再言語了。
皇帝有些疲憊,喃聲,「朕實在想不通,這麼多年,朕從未偏疼旁的皇子,就為給他添望。朕從小教導他,一心扶持他,沒有一刻給他帶去隱患和危機。前朝拜滅一時,起因便是眾皇奪嫡。有感於此,朕繼位以來,一切障礙都為他掃除。沒有人跟他爭皇位,沒有人威脅他……但就是這樣,他仍不滿足!一個只有一歲的小孩子,他也下得去手!朕看他膽子越來越大,底線越來越沒有了!」
他嘆道,「可惜,朕的皇子中,偏只被朕留下了他一個。」
重點培養這麼多年,卻沒想到……
沈宴開口,「也許正是沒有危機,從未有對手,才讓殿下為所欲為。若非陛下一直默許,殿下也不敢把手伸向一個尚未長成的孩子——在他眼中,也許這只是一個可隨意抹殺的玩具,沒人會把他怎樣。」
「沈宴,大膽!你怎麼敢對陛下說這樣的話?!你是在指責陛下嗎?!」陳世忠怒道,斥聲責罵自己的下屬,並代下屬向陛下請罪。
陛下並不生氣,只似笑非笑看沈宴一眼,「無妨,朕很能理解沈大人此刻的心情。他的兄長劫獄一案,讓沈家損失慘重。死去的徐姑娘,又和阿泠感情甚篤。想來沈大人最近,里外不是人,很是憋屈。」
沈宴寒著臉沒說話。
看向來堅毅果敢的沈宴,露出這種沉悶的模樣,陛下覺得有趣,連日的陰霾似一掃而空,讓他心情舒暢了些。
「陛下,要拿太子問罪嗎?」陳世忠見陛下緩過,便小心詢問。
皇帝的心情重新糟糕,漠聲,「問什麼罪?你們有證據?憑沈宴幾句話的故事,就要朕下旨拿太子?沈宴的故事確實編的很精彩,但朕憑什麼相信?」他聲調越高,甩過袖子,一封奏摺,就甩到了兩人臉上,怒道,「看看你們錦衣衛!最近彈劾的摺子,都快堆積成山了!錦衣衛指揮使,錦衣衛的最高長官劫獄!滿朝文武,全都看著你們!」
「臣知罪!」陳世忠跪下。
「沈宴,你說!」皇帝一拍窗欞,聲調仍因氣怒而高昂,「怎麼辦?!」
沈宴抬頭,「殺。」
「……」皇帝被他話噎回去,苗頭對上錦衣衛指揮使陳世忠,「誰去殺?陳大人,你嗎?!」
「……」陳世忠額頭的汗掉下來了,乾巴巴求道,「臣惶恐。」
皇帝沒好氣道,「沈宴你官降一級,重新去做你的北鎮撫使吧。給朕好好去閉門思過!」
「是,」沈宴道,沉默片刻,又問,「沈昱怎麼辦?」
皇帝詫異看他,「不是卸了他的官位,永世不得錄用嗎?你還要怎麼辦?難道你要把你的堂兄趕盡殺絕?」
自進殿後,一直沒表情的沈宴,此時,輕輕笑了一下,「多謝陛下。」
「嗯,」皇帝望向窗外半天,加一句,「沈家的『忠孝禮義』牌匾收回,沈家所有當值的官員,三月內,不得上朝;一年內,月罰等額俸祿;三年內,無有俸祿。」
「是。」沈宴答。
皇帝沉吟良久,召陳世忠,「你來擬旨吧。此次之事,如此處理云云……」
三天後,陛下關於此案的聖旨放下:
徐時錦謀害七皇子,人證物證俱無,本應繼續查,但徐姑娘已死,此案封起,再不得提;
陛下欽此沈家的牌匾收回,沈昱官職撤銷,即刻離京,沈家官員整體罰俸,兼閉門思過;
因徐姑娘嫌疑犯的身份,徐家同樣有罪,太子妃的名額被撤,徐時錦不得入徐家陵墓,死後不得祭告;
淑妃的屍體送回陸家,請陸家安葬。
未能第一時間阻止沈昱劫獄,宗人府同罪,判……
兵部,判……
五軍都督府,判……
錦衣衛所,判……
……旨意很長,幾乎涉及此案的所有人,都多多少少,領了罪,跪下,向皇帝謝恩。
徐家那口氣,長長地放了下去。回到家族,眾人面面相覷,俱是苦笑。族長發話,把陛下那道聖旨抄錄下來,大家開個會,一起來研究研究,看陛下這是什麼意思。
「沒了?」陸家的人接到聖旨前,本以為徐家要吃大虧,結果根本沒什麼大事,眾人傻眼。而且,徐時錦是謀殺皇子啊!沈昱是劫獄啊!徐時錦是逃犯啊!可看看這道聖旨,沈家雖然一長串的懲罰,可仔細看下去,那稱得上罰嗎?沈昱犯了那麼大的罪,就僅僅是撤銷官職而已?
「定是沈宴在其中做了手腳!」想到那晚錦衣衛與眾不同的態度,陸家人惡狠狠道。
他們再也坐不住,匆匆去拜訪太子殿下——殿下,這跟咱們一開始籌謀的不一樣啊。
同所有人一樣,當聖旨下發,落到他面前,劉望的臉色,也一點點黑下去。一下午的時間,他獨自坐在屋中黑暗處,不許任何人打擾。
陸家的人小心翼翼來拜訪,想從殿下這裡了解具體情況。
太子見了他們,冷笑,「什麼意思?孤也很好奇。」他咬著牙,眼睛眯起,「為了保住沈家,沈宴到底在父皇那裡說了什麼,讓父皇這樣下旨?」
陛下這高高抬起、輕輕放下的聖旨,跟開玩笑一樣,讓他之前的所有義憤填膺,都變得小孩子打架一般。太子的臉*辣的,他沒有進宮,這時候,他最怕見到的,就是神情淡然的父皇。
太子選擇和錦衣衛指揮僉事沈宴沈大人見一面。不,因為沈昱的連累,沈大人現在不是指揮僉事了,重新回北鎮撫司任職。
沈宴交給太子了一份資料,面無表情,「經錦衣衛查證,徐姑娘殺害七皇子的罪名,因為直接的物證人證俱消失,間接證人不足以給徐姑娘定罪。淑妃娘娘同有殺害七皇子的可能性。」
「沈大人,你在跟孤開玩笑嗎?」劉望被逗笑,「淑妃是七皇子的生母,她怎麼可能親手殺害自己的孩子?虎毒不食子,孤實在不懂,錦衣衛是怎麼得出這個可笑結論的。」
沈宴不理會,繼續往下說,「七皇子一死,淑妃娘娘畏罪自殺,投湖自盡。如此,淑妃行為,可能是陸家授意。陸家謀害皇子,罪名極重,實該入詔獄審問。」
「哦?那請問為何陸家人沒有入詔獄?」
「沒有證據。」
劉望眯眼,被沈宴氣得陣陣發笑。沒有證據?錦衣衛抓人,什麼時候變成非要有證據了?他們向來……劉望一怔,意識到什麼,冷冷看向沈宴。
沒有證據。
是啊,沈宴重複了兩次,沒有證據。淑妃已死,徐時錦已死,七皇子的死因為何,證據全都消失,無法指證徐時錦是謀害者。
錦衣衛抓人可以不看證據,但他的父皇,向來是喜歡要證據的。所以,不管徐時錦有沒有殺害皇子,現在都不會定罪;而陸家……他的父皇,在懷疑陸家。
劉望心中寒冷:父皇懷疑陸家,是不是也在懷疑他?畢竟在此案中,他顯得未免太過積極了一點。
劉望出了一頭冷汗,心中暗惱。他思及自己這幾日的行為,確實太過急躁。他不得不急躁啊,他急於給徐時錦定罪,急於讓那個姑娘死亡……他太了解那個姑娘的手段,只要給徐時錦走出牢獄的機會,她就可能翻盤。太子跟徐時錦做過愛人,做過合伙人,他一點都不想跟徐時錦做對手。
那麼,他恐怕是在父皇那裡,露了破綻?
劉望惶惶然,若有所思。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這個聖旨,看起來這麼古怪了;該罰的都罰了,卻都罰的不重。因為陛下真正想罰的人,根本不在他懲罰的範圍內。他沒有拿陸家開刀,也沒有斥責太子;但他沒有提這兩派,就已經用一道聖旨,提醒他們了。
他的父皇在警告他:因為你是太子,朕現在還給你面子,有些事可以當做不知道;但是你不要過分,不要超出朕的容忍度。朕對你向來寬容,但不意味一直寬容。
太子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他深深望著沈宴,咬牙道,「沈大人,你是要違逆我們之前的合約,與孤對著來了?」他腦子轉得飛快,一句比一句急,整個思路展開,讓他目光亮的害怕,「你是要撕毀協議?為了小錦,為了沈昱?你不滿孤對他們的所為,所以與孤之前的一切合作全都撤銷?你這樣做,不怕孤在父皇面前告你一狀,將你拉下馬嗎?你們錦衣衛,可從來不許與朝中大臣有利益往來,與孤等身份的人有牽扯。只要孤在父皇面前……不,暫時而言,孤也有把柄落在你手中。小錦一事,你知道的恐怕比孤以為的要多。沈大人,孤還是對你太仁慈了!」
沈宴其實也有話說,但他發現他什麼都不用說,太子就把一切理由給他找好了。省的他浪費口舌,他乾脆承認,「殿下說的是。」
「……你!」劉望目眥欲裂,恨不得當場殺了他,被他的冷言冷語氣得將近吐血,「你是拿整個錦衣衛在玩,孤希望你慎重一點!」
沈宴淡然而悠遠,「錦衣衛什麼都沒有做。」
「……」太子離開北鎮撫司的時候,臉色鐵青,身子搖搖欲墜,顯然被氣得不輕。眾錦衣衛看到殿下,乾脆繞著走,不敢驚擾。
徐時錦此案,牽扯很大。雖然聖旨下了,後續事情還需要處理。沈宴本來不用參與,但陛下一道聖旨,又把他叫進去去陪駕。沈大人和往日一樣,很是忙碌。待他晚上回府後,發現府中燈火通明,劉泠卻不在。
「公主說有事,給大人留了一封信。」留守的靈犀將信交給沈大人。
她同情地看沈大人一眼:自從那晚,公主回來,公主和沈大人已經很久沒說過話了。兩人說話,都是靠寫信;而且,這兩天,公主更是根本沒回府,這信,還是兩天前留的。
沈宴撕開信,看了一下就合上信。實在是信太短,沒什麼需要看的。
他面不改色,並不對此發表意見。進屋換了衣,出來時,發現侍女們還是該發呆的發呆,該忙碌的忙碌,讓他一陣無語。他問,「晚上府上不開火?」
靈璧疑惑地眨眨眼,忽然想起來她們已經用過晚膳,沈宴回來的太晚,根本還沒用飯……沈宴太忙了,公主不在府上後,大家都忘了這件事,卻把沈大人給忘了。竟然讓沈大人餓肚子,在自家府邸,恐怕也很少見了。
靈犀害臊得臉紅,匆匆施了一禮,便去安排。
沈宴無話可說,他的府邸,被劉泠改的,這麼陌生。
算了,不吃了。
沈府原來的侍女端茶進來,見屋中冷冷清清,小聲道,「大人,你知道嗎,公主都走了兩天了。婢子當日問時,公主也說不用給大人您留口信。」
沈宴站在案前,正在整理宗卷。聞言,抬頭,不含情緒地看了那侍女一眼。
侍女繼續抱不平,「公主已經嫁給大人您了,卻從不依靠大人您。她……」
「她為什麼非要依靠我?」沈宴好奇問,看起來沒有發怒的意思。
侍女茫然眨了眨眼,「妻子不就應該依賴夫君嗎?相愛的人,姑娘不就應該依靠愛人嗎?公主她出門,都……」
「她從不需要依靠我,她是獨立的,不是從屬於我的。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我不會幹預。」沈宴合上卷宗,看向侍女,眸子冷了下去,「而你,非議家主,我卻必須干預了。」
侍女的臉色一下子蒼白,頭上冒了冷汗。她發現因為沈宴很久不沾府,回來後和公主說笑,她們都快忘了,沈大人是很嚴苛的一個人。沈大人懶得管理府邸,定的規矩就特別重,恨不得所有人都變成啞巴傻子,不要影響到他……
「饒命!」侍女只能求道。
沈宴自然不會給她機會。
而被侍女非議的劉泠,已在數里外,和沈昱在一起。當沈昱悲痛欲絕,什麼也不要,帶著徐時錦的屍體離開鄴京,順流而南下後,劉泠就和自己的侍衛一路跟了上去。
沈昱自然知道她在後面,卻也不理,隨意她。
天大地大,沈昱帶著徐時錦的屍體,卻不知道往哪裡去。
「去平州。」一晚,廟中篝火中,劉泠走上來,給了沈昱建議。
平州離這裡不到兩里,劉泠之前沒有跟沈昱對話,但她上來,便說了這麼一句。
沈昱漠著臉看她。
劉泠垂下眼,去看被沈公子抱在懷中的姑娘。她開口,「小錦沒有死。」
「……!」沈昱冷淡的神情,瞬間生動,他一下子站起,聲音沙啞,「你什麼意思?」
「沈公子,你那晚找我之前,我就和小錦見過面。」劉泠淡淡道,「小錦預料到了她的必死之路,我為她籌謀。沈大人跟我說,朝廷這邊沒辦法,讓我走別的路子。岳翎求見我,問我能不能幫她殺了陸銘山。」
「你到底說的是什麼?」沈昱沉眸,「可以讓你假死的藥嗎?世上真的有這種藥?」
他詫異萬分。因為他在錦衣衛任職這麼多年,錦衣衛殺人如麻,碰到了多少必死之人。假死的藥,也有碰過,但都只能停住幾息呼吸而已。一個人死之前,起碼要停三日,從沒有藥,可以熬過這三日。若世上真的有這種藥,他身為錦衣衛指揮使,他不會不知道。
劉泠笑了笑,望向廟外。
岳翎來找過她,想殺死陸銘山。那時劉泠一心救徐時錦,哪有心情理會岳翎?但因緣際會,早年給她看過病的山間名醫到了鄴京,盤纏被偷,不得不上府向她求助。老大夫跟她說了一樁奇事,早些年,他在山中採藥時,碰到一隻猴子誤食草藥而死,心中嘆息,給猴子做了個小墓。採藥回來時,卻發現那猴子又活了過來,只是氣息奄奄。他大喜過望,把猴子帶回家。只是三日後,猴子仍然死了。老大夫不死心,之後十餘年,一直在尋找那種草藥,研究世上是否有真正的假死藥。
劉泠聽到他這樣說,眼皮微跳:覺得這是一個機會。
老大夫搖頭,「世上哪裡有什麼假死藥?那隻猴子,最後不還是死了嗎?老夫研究這麼多年,死了多少山野禽獸,沒有碰到一個真正活下來的。公主啊,恐怕老夫想錯了,這世上,沒有什麼可以讓你假死的藥。」
劉泠仍管他將藥拿了下來。
這恐怕是徐時錦的唯一機會了。
七日停靈,起碼要能騙過七天。
劉泠一直想將藥給徐時錦,但徐時錦身處牢獄,她身上的所有東西都會被搜查出來的,劉泠找不到機會。沈昱來問她徐時錦情況時,劉泠便意識到,如果沈昱肯以命相護,這是小錦的機會。
那晚出門時,下了雪。沈宴進宮,去為沈家求護身符。劉泠說去天牢,實則出了鄴京,按照之前與沈昱的約定,在提前安排好的地方,等待徐時錦。她以為她只要將藥交到徐時錦手中,以為徐時錦逃出生天后,再被追殺,這藥,可以是徐時錦最後的機會。
但徐時錦拿到藥,沉默一下,便返身回去。
風雪中,徐時錦說,「阿泠,演戲要敬業。我不當面死在殿下面前,他不會放過沈昱,也不會放過我。」
她說,「當我斬斷和太子的一切時,才是重新開始的時候。」
劉泠低聲,「但是這種藥,未必能讓你真正活下去。」
徐姑娘微笑,「阿泠,萬事都需要冒險。就算是十面埋伏的人生,有一線機會,我也不會放棄。我要我活著,我也要他活著。只有我們都活著,那才有希望。」
當她走向沈昱時,她站在了過去和未來的分界線上。當她走過了這條線,她才能真正走向沈昱。
徐時錦低聲,「我會活下去的。」
劉泠將一切娓娓道來,告訴沈昱,徐時錦的籌劃。告訴沈昱那天晚上,她站在城樓上,想像遠方的好友,是怎樣在終結現有一切。
劉泠望著遠方,想到她婚前幾日,中秋佳節時,與徐時錦走上街頭。
街頭熙熙攘攘,到處都是幸福歡樂的氣氛。彩燈飄帶,煙花燦爛,小孩子圍著大人奔跑,和樂融融,美如夢幻。
「難得和你在這樣的地方閒逛,也別有風味。」劉泠和徐時錦並肩而行,她們容貌出色,漫步於大熱鬧的大街上,引得許多人旁看,「小錦,你還記得以前的節日嗎?」
徐時錦搖了搖頭,她往四周看一眼,走上浮橋,笑一笑,「沒有。我小時候便才思敏捷,把自己當成大人。我爹娘去世後,沒有人親近我,族長他們教育我我在徐家長大,只能靠自己。我便很少在節假日出來。後來入了宮,凡事小心翼翼,更加沒機會啊了。我很少有這種機會,每次都在心力交瘁中度過。能在離京前,和阿泠你來一次,很是感懷。」
她站在橋上,看橋下船隻和花燈,笑容恬靜而美。在夜風中,在明火中,她的笑容顯得模糊。
「你從來沒跟我說過這些。再深的心,也不應該每日藏著。」劉泠低頭,看一群小孩子提著燈籠,從她們身旁笑著經過。他們蹲在橋下點一種奇怪的炮竹,竹節一燒,噼里啪啦地就往天上飛去。
徐時錦目中有些迷茫,「你說的對。這些年,雖然時常有人誇我,很多人看上去都喜歡我,但事實上,他們都把我當怪物吧。覺得我一個姑娘,總和男人一起玩權謀,不哭不惱,總在笑,看著就不正常。他們說我虛偽,說我蛇蠍心腸,說我謀害忠臣。其實,每個人有不同的性格,我自來就這樣,也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無論是開心、憤怒、嫉妒,還是羨慕,我往往覺得沒什麼。能夠笑著面對,能夠解決問題,情緒外露,又有什麼好處呢?」
「有人真心喜歡你的,」劉泠輕聲,「小錦,你要等。」
微風中,徐時錦聲音似乎縹緲了些,「我已經不太懂這些了。這些年,我花費了很多力氣在自己想要的東西上。我現在發現,這麼多年,並不值得。我很少去交什麼朋友,也不太知道真正的愛情是什麼樣。我找了這麼多年,也沒有找到。哪怕我離了鄴京,恐怕也一樣。我只能順著自己的心,一點點走下去了。」
「鄴京這邊,好像沒什麼值得我留戀的。沒什麼人離開我就活不成,沒什麼人真正想要我告別。」
「但我並非那樣冷血。只要有人對我好,我十倍百倍地回報。我不欠人人情,我只在這方面真心,哪怕為此讓自己遇難,我也在所不惜。」
「我知道。你為了我,和太子反目。若非我,你也不會把自己走到這一步。」
「沒什麼,這是我真正想做的事。阿泠,我再求你一件事吧?」
「好,你說。」
「我離京後,請你和沈大人,多留心,多照顧些沈昱吧。別讓別人利用他,別讓他受傷,別讓他和現在不一樣。」
「……」
「說起來很可笑。我以前總不喜歡他這樣,現在卻想,他一直這樣,也挺好的。」
……
漸漸的,她的聲音越來越低,直至無聲。
沈昱和劉泠站在風中廟宇中,轉頭,看向旁邊沉睡的年輕姑娘。她悄然無息,在睡夢中,毫無動靜。
而劉泠記得那日橋頭。徐時錦聲音越來越小,她們回過頭,背後夜空,無數煙火在空中亮起,千樹萬樹,火樹銀花,亮如白晝,美如夢幻。
「吃月餅咯!」一群小孩子吹著風車,從她們身邊歡呼著跑過。
劉泠的眼淚,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