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徐姑娘的真愛

  劉泠沒有跟隨進宮。

  她坐在家中後院的梨樹下,拿起先前沈大人放下的圖紙,繼續修改。卻心不在焉,一晚上都想著徐時錦的事。她有些記不清小時候與徐時錦的相處片段,模糊而不愉快。

  最不可能成為朋友的人,恰恰成了朋友。從小到大,她就記得徐時錦臉上的笑容了。那是個好脾氣的姑娘,不跟任何人發火,笑意真摯。不能算是善良,卻也稱不上惡毒。這樣一個機關百算的姑娘,怎麼可能把自己弄成現在這樣的險況?

  這真不像是徐時錦的風格。

  半夜後,沈宴從宮中回來,告訴了劉泠答案,「沒什麼不可能,如果大家都在想她死,她也只能死。」

  「死?這麼嚴重?」劉泠震驚站起,沒想到會是這樣,「就算她被算計……可是……雖然謀害皇子是死罪,但是……但如果那個人是太子,他和小錦以前那麼好,他應該……應該會網開一面……怎麼就會死呢?」

  沈宴坐在梨樹下,半晌不開口。他看劉泠一眼,有些不知道從哪裡說起。他以前不習慣把公務說給家人聽,但這件事,劉泠作為皇親國戚,就算他不說,她明天也會知道。況且依劉泠和徐時錦的關係,沈宴認為應該讓她提前有個準備,「徐姑娘謀害的那個皇子,不是太子。且是真的把人害死。不說皇子的身份,就算是普通百姓家,這也是死罪了。」

  「你是說,這件事和太子無關?」

  「表面上看,似乎是這樣。」沈宴說。

  劉泠蹲在他面前,阻止他喝茶。她手拉著他,懇切問,「那你私心怎麼認為呢?沈宴,我是你的妻子,我絕對不會把你的判斷說出去。你能不能給我一句你的想法?求求你了。」

  「我的私人想法,在查案中,是決不允許代入的。」沈宴摸摸她的頭,溫和道。

  他想跟她說,他會讓這件事的真相水落石出。如果徐時錦真的無辜,他會想辦法還人清白。但是劉泠望著他,目光濕潤,「你的私人想法,在你查案中,似乎不重要。但對我來說很重要。沈宴,我特別相信你。」

  他沉默一下,說,「我的私心,讓我覺得,徐時錦是被太子推出去當棄子了。整個局,我都認為是太子布置的。」他拉她起來,「因為,死的七皇子,是淑妃的唯一兒子。淑妃,卻是陸家人。現在看來,陸家和太子其實是敵對,但也不能完全說,他們沒有握手言和的可能。徐時錦可能被放棄……徐家怎麼想的,他們的態度,恐怕就微妙了。」

  「那陛下那裡……」

  「這種大事,禮部、宗人府、刑部,全都介入了。錦衣衛只在其後做監察一事,我們不是第一負責者。其中各有立場,不一而論。」沈宴說,「我想,陛下也有自己的猜測了。」

  「沈大人,那你是哪邊的人?」劉泠問,「你是陛下的人,還是太子的人。或者只是單純的事不關己?」

  「真是個聰明的姑娘,」沈宴目中笑有些淡,「你希望我是哪邊的人?」

  沈宴這樣一說,就讓劉泠心頭沉了下去。若是正常情況,錦衣衛就是陛下的私人護衛,全權聽陛下安排。但是沈宴現在反問她,就是在委婉暗示她:他也許不是陛下的人。

  可能怕隔牆有耳,或者有別的顧忌,讓沈宴不會明說。

  他是太子的人?

  怎麼可能?

  劉泠最開始認識沈宴的時候,他明明……

  啊!

  有靈感在她腦中划過,讓她冷靜了下去。是因為她,屢次因為她,沈宴不得不和太子合作。一次又一次的合作,一次又一次的把柄,到現在,沈宴可能已經沒辦法與太子完全撇清關係了。

  心口澀然,一晚上的焦急煩躁,此刻通通消失。

  劉泠沉靜地望著自己的愛人,她伸出手臂,摟住他,給他一個擁抱。

  她的背後關係那麼複雜,沈宴背後關係那麼簡單。為了她,他硬是入了這個大染缸。原本任何情面都不用講,原本他誰的人情都不欠。朝中人人怕錦衣衛,人人不待見錦衣衛,人人和錦衣衛保持距離……可是為了護住她,沈宴接過了太子遞來的橄欖枝。一旦接過,就別想再下船了。

  可是沈宴從來沒跟她說過。她一直以為,他那麼光風霽月,那麼清遠雅正……

  沈宴不知道轉眼間,劉泠已經想了那麼多。他拍拍主動投入懷抱的小姑娘,還笑問她,「嗯?你希望我幫誰?」

  「對不起。」劉泠悶悶說。

  沈宴揚眉,不解她為何這麼說。扣著劉泠的肩,讓她稍微遠離自己一點,沈宴垂眼看她悶悶的眼神,對視半天,心中瞭然。他不在意地笑了笑,手指揩過她微紅的鼻尖,口吻淡然,「劉泠,入了朝堂,入了錦衣衛,哪有你以為的清正端和的人?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好,我手上染的鮮血,腳下踏過的白骨,比你以為的多很多。我並不清白,你不用對我愧對。」

  「可是因為我……」

  「劉泠,世上很少有那種必然的二選一問題。選擇愛情,就要放棄責任。選擇責任,就要放棄愛情。這種絕對性的選擇題,很少有人會真正直面。任何說『不得不』的事情,都早在心裏面有了權衡,有了傾向。不是『不得不』,而是『我更想』……嗯,你是不是沒聽懂?」

  「……說實話,不太懂,」劉泠完全被他繞暈了,「沈大人,我不太聽得懂你這種暗示。你能明說嗎?」

  「我的意思是,你沒有那麼大的臉,讓我為你放棄自己的人生和理想。聽懂了嗎?」

  「……聽懂了,但是我寧願自己沒聽懂。」劉泠伏在沈宴肩頭,憂傷道。

  她的感動,她的愧疚,她的愛意……全被沈宴直白的解釋給毀了。原來沈宴一開始跟她繞來繞去,是不想傷害她的感情。結果她還非要自己一頭撞上……

  「所以,你希望我是哪邊的人?」沈大人的思路太清晰,被劉泠打亂那麼久,沉吟半天找不到突破口,乾脆生硬地把話題重新拉回去。

  劉泠沒說話,目光閃了下。

  沈宴在她耳邊輕聲,「你若是希望錦衣衛幫徐姑娘,我可以……」

  「不,不用。」劉泠打斷,拒絕他。沈宴沒有跟她說太多,可是僅僅他的三言兩語,劉泠就判斷出這件事牽扯的人太多。太子、禮部、宗人府、刑部、陸家、徐家、錦衣衛,全都在裡面。就算想幫徐時錦,劉泠也不想沈宴出事。

  沈宴看她,「那麼,你得答應你,你自己別亂來。」

  「……」劉泠抿嘴。

  沈宴嘆口氣,「有什麼想法,跟我商量。」

  劉泠胡亂點了頭,「天晚了,我們睡吧。」

  她起身,走了半天,發現沈宴沒跟上來。她回頭,看他還坐在原處,肅著臉看她。沈宴冷肅的模樣,劉泠還是有些不自在的。

  他冷眼看她,「你知道夫妻的意思吧?可能你以前親情淡漠,從沒有考慮過這方面的問題。但我現在告訴你,夫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我也脫不了干係。知道什麼是誅九族嗎?你是公主,你的那邊親人全姓劉,沒人敢誅你那邊的人。但作為你的夫君,作為非劉姓的人,誅九族,我首當其衝。」他沒有跟她說,沈家也別想擺脫乾淨。

  「你別這麼說!」劉泠打個戰慄,她怎麼可能讓沈大人受難?她鄭重道,「我絕不會胡作非為的。如果有事,我會跟你商量。我保證。」

  沈宴這才放了心。

  沈宴確實不太有跟家人談公務的習慣,雖然他昨夜彆扭著、磕絆著跟劉泠提了兩句,但劉泠其實聽得雲裡霧裡。但看沈大人那副不想說又在勉強自己說的模樣,劉泠實在不忍心詳細問。等第二天,沈宴恢復錦衣衛職務、去辦公後,劉泠直接進了宮,去了解第一手消息。

  後宮中出了這樣的大事,人心惶惶。貴妃娘娘主管後宮內務,七皇子死亡一案,她也脫不了關係,被陛下責罵了兩句。若非來者是頗受盛寵的安和公主,貴妃也見不到劉泠。劉泠見到貴妃娘娘時,她神情倒是淡漠冷靜,比起宮人的慌張,她顯得淡定很多。

  劉泠的來意,貴妃自然知道,也不跟她兜圈子,直接告訴她,「昨日徐姑娘進宮給我請安,她即將離京,作為陛下的前任御前女官,作為太后的娘家姑娘,她來宮中拜別,是正常程序。當時淑妃也在我這裡,見到徐姑娘,說起女紅,就邀請徐姑娘去她宮中坐一坐。雖說徐家和陸家私下關係惡劣,但明面上,徐姑娘從不會落人面子。一個時辰後,我這邊就被圍了起來,不得出入。陛下昨晚來我這裡坐過,他跟我說,淑妃去年才得的皇七子死了,是徐姑娘悶死的。宗人府和刑部已接手此案,連我也得聽他們問話。希望儘快能有結論。」

  「娘娘,這不合常理啊!小錦怎麼可能悶死皇七子呢?她不是那種人啊!而且她既然要離京,她瘋了才給自己身上惹麻煩?」劉泠激動站起,「她也是一個姑娘家,她從小到大,就算心狠一點,可也從沒有親手殺過人啊。更何況是一個一歲多的小嬰兒……小錦怎麼可能那麼狠毒?」

  「我也這麼認為,」貴妃道,「但是據說昨天淑妃和小錦發生爭執,兩人吵的很厲害。守在殿外的宮人都聽到了,並隨後看到淑妃哭著跑出去。等淑妃冷靜下來,回去的時候,皇七子已經沒了。在場的,只有徐姑娘一人。陛下昨晚讓我看了宗人府的記錄,說是徐姑娘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也許與此有關。」

  劉泠冷笑。

  人證、物證,果然全都對上了。

  所有人都能證明淑妃有不在場證據,卻沒有人能證據徐時錦的清白!

  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個等著徐時錦入的局啊。

  「娘娘,這擺明是……」

  貴妃擺了擺手,制止劉泠說下去,「阿泠,這件事,我不能幫你。牽扯的人太多,我光是把自己摘乾淨,就很不容易。你明白嗎?若你想救徐姑娘,你得去找陛下……不,我也不建議你去尋陛下。我和你都對死去的那個孩子沒感覺,因為那不是我們的孩子,但皇七子是陛下的親生皇子,他正處於最不冷靜的階段。你不要把自己撞過去。先讓宗人府查吧,說不定過兩天,事情會有轉機。」她垂下的目光微閃,「你就算不信宗人府,也該信錦衣衛。若宗人府在其中有所隱瞞,錦衣衛也會察覺。」

  劉泠心中發苦:但是沈大人明確暗示過她,錦衣衛可能是太子一方的人啊!這種情況下,錦衣衛可能並不值得信賴……

  劉泠相信,如果被陷害的人是她,沈宴會嚴格查下去。可如果是旁人,就算小錦是她的好友,沈宴也未必那麼用心。畢竟沈宴昨晚同樣暗示過她,入了朝堂,入了錦衣衛,沒有那種真正清明的人。沈宴說自己不清明,也就是說若非證據確鑿,他不會選擇和太子撕破臉。

  因為錦衣衛現在有些被動。

  劉泠真希望自己傻一點,聽不懂沈宴跟她打的啞謎。可她偏偏聽懂了,她聽懂了,就沒辦法做到給沈宴招去麻煩……

  「對,還有淑妃!」劉泠忽想到這個人物,淑妃也是關鍵點!也許淑妃那裡會有什麼疑點……

  劉泠心情才振作了一點,宮女慌慌張張地進來報,「娘娘,大事不妙!淑妃娘娘去了!」

  「去了?!什麼意思?」貴妃臉色很不好看,後宮又出了一件事!她怒道,「他們到底要做什麼?!全都瘋了嗎?這裡是後宮!是陛下的內院!他們眼裡還有沒有陛下?!」

  宮女們被訓得唯唯諾諾,在貴妃的威壓下,一句話不敢出。

  日光下,劉泠覺得暈眩。

  這個局,布置的,真是……一點兒可發揮的餘地都不給人留啊。

  貴妃和劉泠趕去淑妃宮殿,路上,劉泠聽完了淑妃的死因:親生兒子慘死,淑妃一直表現得很平靜。陛下昨晚看望的時候,淑妃還說,她要等著看事情的真相,害死她兒子的人,她絕不放過。眾人放了心,以為淑妃有畸形的求生欲撐著,不會選擇死亡。但事實上,什麼等著看真相的話,都是謊言。她不想看真相,她不想等仇人被殺,她的兒子已經死了,就算大仇得報,兒子也不會復活。

  眾人以為她是個心性堅定的母親,又同情她的遭遇,對淑妃的要求,很少拒絕。就在剛才,淑妃打扮光鮮,要求去御花園中散步。就在眾人都不留神的時候,淑妃跳湖而死。

  劉泠步伐艱澀,跟在貴妃身後,看御花園被御林軍圍住,內務府在保護現場,等宗人府的大臣前來。貴妃娘娘神情難堪,喝問宮女內侍,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到底是怎麼看的淑妃。

  劉泠望著波光粼粼的湖水,聽到「跳湖而死」時,她心臟就開始抽=搐。當她無意中看到淑妃被水泡得發皺脹起的屍體,她臉色慘白,不自覺別了頭,不去看。

  淑妃眼睛圓瞪,眼神慘厲決裂,帶著悽然和憤怒。她對這個人間失望,她的死亡,好像給後宮下了一場大雪,寒氣逼人,心中慘烈。屍體被打撈上來,許多膽小的宮女都不敢上前確認。

  劉泠手腳冰涼。

  一隻溫涼的手帶著寒氣,擋在了她眼前,天黑了下來。他沒有用力,只松松擋著,手上的厚繭磨著她的長睫毛,從一邊鬢角,到另一邊太陽穴。擋得很嚴實,她什麼也看不清。

  劉泠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睛,她的長翹睫毛刷過他的手心,也許有些癢,劉泠垂在身畔的手,被輕輕捏了一下。

  青年說,「乖,別看。」

  劉泠的整個人,被他固定到了懷中。

  於是她再不害怕。

  乖乖地任他捂住她的眼睛。

  「沈大人?」劉泠聽到小羅的疑問聲。

  沈宴的聲音就在她頭頂,淡漠極了,「沒事,你們去看吧,做好記錄。」

  沈宴把劉泠帶出了御花園,才放下了擋住她眼睛的手。劉泠抬頭,正想給他一個感動的親吻。就見他垂著眼,給她一個毫不留情的訓斥,「明知道自己不敢看,還跑過去做什麼?等人欣賞你那鬼一樣的臉色?或者懷疑是你謀殺了淑妃?」

  「……你真會開玩笑,我都不在現場,難道我會巫術,於千里外殺人嗎?」劉泠不服氣。

  沈宴看她,「如果我要對付你,巫術這個理由,我未必不會用。後宮最忌諱的就是這個,就算你有一點嫌疑,我也能讓你永世翻不了身。就算你是公主,也沒用。」

  「嚶嚶嬰,」劉泠投入他懷抱,「謝夫君不殺之恩!你不是我的敵人,真是太好了。」

  沈大人總是恐嚇她!

  但同時,她也從沈宴話中得到提示:真正有權力的人,想要殺一個人,什麼法子,他都會利用。

  她更是後知後覺地發現:小錦恐怕真的凶多吉少。

  死了一個皇七子,本已是死罪;現在連淑妃也死了,想翻供的證據徹底沒了,徐時錦還要背負一個間接殺人的過錯。兩條人命,全都算在了徐時錦頭上。

  「沈宴,」劉泠慢慢道,「我想和小錦見一面,可以嗎?」

  「……可以。」沈宴稍猶豫,就為妻子開了這個後門。

  徐時錦謀害皇子一案,主審是宗人府,就算是錦衣衛,就算是公主,想進去探望,也不是簡單的事。沈宴為讓劉泠進去,很是花了一番功夫。幸虧劉泠是公主,又是一個弱女子,不會有威脅,宗人府才放行。

  徐時錦被關在牢獄的最裡面,鐵欄堅固,手腳俱是鎖鏈。

  劉泠見到一個白衣姑娘,纖細瘦弱,抱著雙膝坐在牆角。鐵鏈那麼重,扣著她細瘦的手腳,莫名讓人心酸。到了午膳時間,外面關押的犯人吵嚷聲傳進來,徐時錦只垂頭靜坐,似已與現實抽離。

  劉泠叫了她一聲「小錦」,淚水已經湧出。

  徐時錦抬頭,看到欄杆外的劉泠。她微微笑了一下,依然雅致溫柔,「阿泠,你來啦。我就知道,你會來看我的。」

  「……小錦,你那麼聰明,你怎麼把自己弄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劉泠蹲下,手扶著冰冷的欄杆,咬牙,「我會想辦法救你的,我一定想辦法。」

  徐時錦靠著牆,笑容溫又淡,「不用了,我想我出不去,也活不下來了。」

  「為什麼這麼說?」劉泠皺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小錦,你要告訴我。只有你無保留地告訴我,我才能想辦法啊。」

  徐時錦沉默半天,忽然道,「前天、昨天,我都沒有收到他的禮物。我想今天也不會有了。前天沒有禮物的時候,我就應該猜到會出事了。」

  「他?誰?」劉泠思緒在腦中轉了一圈,驚問,「你指的是太子?!」她怒站起,「徐時錦!你到現在還執迷不悟嗎?你以為他還會管你嗎?!」

  「我知道啊!我知道他不會管我,我還知道是他要殺我!」徐時錦叫道。

  她頭伏在膝上,突地開始哭泣,「這麼多年了,他每天都送我禮物。他忽然不送,就是要放棄我的訊號了。我錯信他,我以為他只是不要我而已,我以為他只是要娶別人而已,我不知道他不要我,是要我死的意思啊。」

  「當我認為我可以得到他的時候,他放棄了我。當我剛剛開始原諒他的無情時,他就要殺了我。」

  「六年!整整六年!一天都沒有斷過,一點都沒有!我從來沒有害過他,我從來都為他考慮,我從來都想他心裡有我,我現在才知道……自己錯的有多離譜。」

  每天宮門落鑰時,他都會給她寄一句話,或一個小玩意。她愛慕了他很多年,這是撐著她熬下來的慰藉。這一天天黑,他再沒有東西送給她。她常年活在黑暗中,她放棄了很多東西,只有他帶來的那一點光明讓她緊抓不放。當她無人可待時,便是永夜黑暗的到來。

  她該選擇什麼?

  她該選擇什麼?!

  她心心念念的那個清朗少年,他在時光中變得面目全非。他是唯一,他是光鮮,他是她嚮往的一切,他也是原罪!

  「阿泠,你知道嗎,」徐時錦從膝上抬起頭,她哭得面孔扭曲,一點都不像那個溫柔的姑娘。她在黑乎乎的牢獄中,沖自己的好友露出一個淒涼的、無力的、悲苦的笑,「我在黑暗中掙扎,我選擇又放棄,我浮浮沉沉,可是都沒用。他們不給我重見光明的機會,只會將我用力往下推。阿泠,我好難過!」

  「阿泠,我好難過!」徐時錦從沒說過這麼淒楚的話。

  她該光華滿目,該驕傲自信,該被人愛,該被人羨慕,可是事實上,她說,她好難過。

  劉泠的眼圈,倏地發紅。

  她伸出手,發現自己無力碰到徐時錦的手。黑暗會吞噬一切力量,徐時錦只坐在牆頭,看著她哭,看著她笑。

  「我會救你,我一定救你,」劉泠承諾般,再次重複,「小錦,你相信我。」

  徐時錦眼淚掉落,她搖頭,「你不能幫我。阿泠,你要過得很好,不要把自己搭進來。你要想一想沈大人,不要讓他為難。你和我之間,只要有一個過得好,就很好了。」

  徐時錦和劉泠之間,只要有一個得到幸福就行了。

  從來,這都是徐時錦的真實想法。

  她其實很悲觀,一直很悲觀。

  劉泠說,「你了解我的,小錦。你如果不跟我說實話,我瘋起來,可是不管不顧的。你要看我發瘋嗎?」

  幽黑中,徐時錦靜望她,好久,她露出一個淡笑,心酸哀傷,無言可對。

  她說,「好,我告訴你。你不要搭上自己,也不要搭上沈大人。其實告訴你有什麼用?我自己都解不了的局,跟你說,你也沒辦法。」

  要殺徐時錦的,不止是太子,還有陸家。

  太子和陸家達成了協議,太子斷了她這個臂膀,陸家斷了淑妃和七皇子這個依憑。只有陸家甘願捨棄淑妃和七皇子,太子才會信任陸家。只有太子願意丟開徐時錦這個軍師一樣的人物,願意幫陸家除去這個敵人,陸家才會相信太子。

  太子一開始是不願意的,但就是這個時候,徐時錦提出離京,並被太子發現,她和沈昱開始重新交好。太子從沒對錦衣衛放心過,也從來懷疑徐時錦和沈昱的感情。太子擔心徐時錦和沈昱合作,對付自己,就乾脆接受陸家的條件,讓徐時錦乾脆消失好了。

  同時,太子還要安撫要徐家,讓徐家不要反彈。

  徐時錦笑,「阿泠,淑妃一定死了吧?禮部的太子妃人選,也一定定下來了吧?是徐家姑娘吧?只有這樣,才能讓徐家暫時不動,選擇吃這個虧。」她頓了頓說,「唯一能救我的,願意救我的,也許就是徐家了。但是徐家到現在都沒有動靜,大概是他們認了這個結果,不想和太子翻臉。雖然我覺得他們這個決定很蠢,可是我身陷牢獄,我又能怎麼辦?」

  「我幫你遊說徐家。」劉泠說。

  徐時錦搖了搖頭,「徐家已經做決定了,遊說無用。阿泠,現在,太子、陸家、徐家,還包括失去親子的陛下,他們都想我死。只有我死了,他們才能合作愉快。他們把人證物證都毀了,就算沈大人向著你,就算錦衣衛願意幫我洗脫罪名,他們拿什麼洗?我說的所有話,都是猜測!我都沒有證據的事,你們怎麼可能有證據?」

  「阿泠,不要參與進來。你要保護好自己。想我死的人太多了,多方壓力下,你是沒辦法的。」

  劉泠說,「我不會讓你死。」她轉身就走。

  徐時錦在身後喊了她許久,劉泠也沒有回頭。

  回到府邸,等沈宴回來,劉泠就將徐時錦告訴自己的事情,巨細無遺地跟沈宴說了。沈宴眉頭跳了跳,「太子……唔。」

  他的神情幾分耐人尋味。

  也許旁人會略過沈宴這種神情,作為最了解沈宴的人,劉泠卻不會錯過。她拉住他,急問,「你是不是有辦法了?你是不是能把小錦摘出來?」

  「我不能,」沈宴低頭看她,「你也不能。你要是不想徐姑娘死,就不能從朝廷這邊下手,你得想別的法子。」

  「……你又在暗示我什麼?」劉泠沉默一會兒。

  沈宴揉揉她的頭,眼中有笑。

  安撫完小妻子,沈宴往裡間走去換衣,劉泠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後面,「沈宴,我感覺你……你一點都不正直,總在誘惑我做壞事。還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我確實什麼也不知道啊,」沈宴漫不經心地關上門,把劉泠擋在外面,「我也什麼都沒告訴你。」

  劉泠靠著門邊花架,露出一個笑:成親後,她和沈宴的交集變得無比多。許多之前不了解的事,成為夫妻後,根本隱瞞不了。她也才知道,沈宴確實如他所說,一點都不光明正大。她之前,是把沈宴看得太清高。

  可惜上了賊船,也下不去了。

  劉泠問他,「但是你說起太子……我感覺你還有事瞞我。沈宴,你到底在做什麼?總感覺你在下一大盤棋。」

  隔著一道門,沈宴說,「與你無關。你先想辦法,怎麼能讓徐姑娘逃脫死亡吧。」

  他再出來時,讓劉泠驚訝。因為沈宴居然不是換了常服,而是重新換了身官服。他說,「我進宮一趟。」

  「你在想辦法幫小錦洗脫罪名?」劉泠雀躍問。

  沈宴打破她的幻想,「不是,和徐姑娘無關的事。我不太可能幫徐姑娘,希望你認清現實。」

  「……」劉泠無奈接受現實。

  幾天後,劉泠又想法子,進牢獄看了徐時錦一次。之後為不給沈宴惹麻煩,她再也沒去過。

  關於徐時錦的消息,卻不斷從沈宴那裡流到劉泠耳邊:幾重壓力下,徐時錦無法為自己洗脫罪名,即將被判死刑。

  徐家好像真的不打算管了。徐時錦被判刑,徐家也會受影響。可是太子妃的位子又被太子一手保了下來,徐家便沉默著,作徐時錦口中的「蠢貨」。

  沒有人能救得了徐時錦。

  沈宴跟劉泠說,她最好不要再去見徐時錦了。

  在劉泠的催促下,沈宴沒有證據可以幫徐時錦,他便不幫了。但他不幫,有另一個沈家人會幫。

  某晚,如前幾天般,審問結束,徐時錦靠著牆頭髮呆。黑暗中,忽有白色亮光靠近她。她疑惑看去,吃驚坐起,看到沈昱翩然的白衣一角。

  他站在鐵欄外,笑看她。

  徐時錦身子瞬時緊繃,又放鬆下來。她抿嘴,「你不應該來。錦衣衛中你只擔個名,沒有權,你來了也沒用。」

  「你知道你已經必死無疑了嗎?」沈昱恍若未聞,笑問她。

  徐時錦心情苦澀,看到他那微微笑意,心情竟不覺開朗。她也微笑,「我知道啊。所以你來看我最後一眼嗎?」

  「那我可看了你很多次最後一眼了。」沈昱道。

  「……」徐時錦怔了下,不覺笑出聲,眼眶微紅。

  是,她跟沈昱告別過很多次。不提十四歲那次,前幾天,她要離京前,還跟他告別過。沒想到世事弄人,幾天後,又是最後一眼了。

  「小錦,你想出去嗎?」沈昱靠著鐵欄,漫不經心問她,「或者,你覺得他這麼想你死,你乾脆死了比較好?」

  徐時錦發呆了半天,啞然失笑,「我怎麼可能想死?我從不是那種隨意輕生的人啊。我也想活下去,也想出去,可是不是沒辦法了嗎?」

  「你想出去?」沈昱回過頭看她,見她點了點頭,他奇怪道,「想活下去,想出去,怎麼會沒辦法?」

  徐時錦看著他,不解他用意。下一刻,聽到哐的巨響,徐時錦呆傻看去,猛地站起來,跑向鐵欄,「你瘋了!沈小昱你這個瘋子!」

  方才還牢靠無比的鐵欄,被沈昱硬生生掰開,露出寬敞的、可容一人出去的空隙。徐時錦跌跌撞撞到他面前,他沖她一笑,猛拉住她的手腕,徒手劈去,她手上的鐵鏈應聲而碎。

  沈昱又用同樣的法子,幫她卸下了腳上的鏈條。

  有小吏聽到不對勁的聲音,匆匆前來查看,被沈昱幾下放倒,昏迷前臉上儘是不敢相信的表情。

  是啊,誰敢相信呢?

  這裡是天牢。

  沈昱是錦衣衛指揮使。

  他竟然說劫獄,就劫獄。

  沈昱伸手向徐時錦,笑得輕佻,「你敢跟我走嗎?」

  徐時錦看著他,好久好久。

  她愛的,山高路遠。愛她的,咫尺之間。

  跟他走,那就是重罪,再也別想回來了。

  跟他走,甚至可能出了這個門,他們就都得死。

  跟他走,徐家、沈家……不,不會連累到這兩個家族。這兩個家族各有選擇,尤其是沈家,有沈宴在,不會讓沈家出事。

  那麼,現在就是,沈小昱站在她面前,伸出手,問她敢不敢跟他走。

  徐時錦淚水掉下,嘴角卻在笑,她將手放到他手上,「我……敢。」

  第一次,她想走向沈昱。她想和沈昱站在一起,就算千夫所指,萬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