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我以為你走了

  鄴京皇城內外警衛林立,門禁森嚴。守衛包括旗手、金吾、羽林等20個衛,另有數十萬京營軍駐紮京師,設「上二十六衛」。這龐大的宮廷警衛機構,交互往來巡邏檢查,專司皇城安危。

  宮城城牆和牆外四周分設警衛,每夜輪值,共包括一百餘室,每室10名士兵守衛,設有銅鈴做訊號。當鄴京沉睡之際,銅鈴聲震,驚響宮鍾。鐘聲響起,如波盪般,一層層盪向四周。整個鄴京,進入最高戒備狀態。

  就是這樣的情況下,太子逼宮。當是有些司衛已返,有些司衛未來得及反應,總是軍隊臨城,大開殺戮。太子夜間更是帶人逼進皇宮,命令皇帝退位。

  錦衣衛第一時間察覺此事,宮中守衛最高等級已啟動,擔負宮廷警衛的上直侍衛軍直接關閉宮門,內外隔絕。而皇宮外,殺戮也開始大肆。尤其是各家世族、名門、新貴,都在叛軍要討伐的首要位置上。

  「……」沈府正廳,劉泠站起來,讓人帶錦衣衛去後院見沈宴。明暗的燭火中,她打量端坐的徐時錦。自一開始,下人報來時,徐姑娘就神情平淡,甚至帶微微笑意。顯然這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中,事情如期展開,讓她很是愉悅。

  徐時錦微微偏頭,輕輕笑一下,「阿泠,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麼?現在更重要的,不應該是關閉你府上大門,侍衛全線警備,以防叛軍攻打?」

  「這些沈大人會負責,我不用管。」劉泠說。

  徐時錦頓了一下,點頭,嘆道,「是呀,你嫁了個好夫君。」

  劉泠淡著臉,走向徐時錦,「小錦,你不要跟我打馬虎眼。旁人不了解你,我會不了解你嗎?恰恰今晚宮變,恰恰你和沈昱來到我家。經過你手的事情,絕對沒有巧合一說。你連宮變都能算到,有什麼是你沒想到的。所以,你到底要做什麼?」

  徐時錦笑了下,輕聲,「怎麼?你怕我陷害你與沈大人?」

  劉泠沒說話。

  徐時錦臉上的笑便淡了下去,溫柔又怔然地看著她,若有所察,「開不起玩笑嗎?你這副樣子,似乎病情加重了?抱歉呀,陸銘山一事乃我算計的結果,我並沒想到會給你和沈大人帶去那樣的災難。你要是怪我,也正常。誰讓我連你們都……」

  「徐時錦,你和我之間,需要說這些虛情假意的話嗎?」劉泠漠然道,「我有沒有怪過你,你自己不清楚嗎?小錦,你是人,你不要把自己當成神。世間萬象,你能算得清多少?」

  徐時錦被她斥一聲,愣了一下,微詫異。難得阿泠跟她說這些話。阿泠喜歡麻煩,卻不喜歡廢話。她很少勸自己的,現在又……

  徐時錦表情有瞬間空茫,她側頭,看著清輝在院中空地上浮動。她恍了一會兒神,才慢慢說道,「我謀來算去,就是等著今晚,讓太子逼宮。太子早已不滿陛下多年不退位,他早想登基了。以前他數次與我討論過,他想掌控這個時間。我當然幫著他啊……現在,內外逼起,他的野心和危機感,逼著他找到了最佳時機。如果逼宮成功,他就是皇帝了。而我們要的,就是他這個動機。一旦逼宮,他就是謀反。坐定謀反之罪,他必死無疑。」

  「原本太子準備多年,逼宮是五五之分。但若陛下提前有準備,他則必輸。」

  「我清楚太子手下人的各個軟肋,知道他所謀的那張網中不少疏漏。加以利用引導,事情當然能照著我期望的來走。」

  「你是我的好友,以前與沈大人的合作也很愉快。護龍之功,我當然要送給沈大人啊。」徐時錦笑一笑,「其實這不算我送給沈大人的禮物。以他的政治敏感度,他自然知道做什麼對你們更有利。我猜這會兒,宮門封鎖後,鄴京全城,明里暗裡的錦衣衛都已經出動,與叛軍廝殺。這當然是沈大人的意思。」

  「但只是這樣的話,你沒必要出現在這裡。」劉泠說。

  徐時錦點頭,眼中笑意更淡了。她說話的語速更慢,輔佐著她內心的掙扎與不確定,「某方面來說,我也算利用了沈小昱。他想給我找太醫看病,我是直接想見你們。乾脆順著他,由他帶我入府,不通過正常程序,就能與你們夫妻二人見面。」

  徐時錦站起來,到劉泠正面,屈膝,行了一禮,「我希望藉此機會,沈昱能光明正大的,重回沈家,重回他應該站的地方去。」

  劉泠目光緊縮,緊盯著徐時錦。徐時錦先前猶疑,先前矛盾,但當她下定決心,便微微笑著,等劉泠的答覆。

  徐姑娘行事,向來是數線並發。她每條線,都不會去算最精準的答案。她喜歡大開大合,掌握大數據,具體前後,她並不太關心。徐姑娘做的一件事背後,目的肯定不止一個。一個失敗了,還有另一個待補。只要有一個目的能達成,她就算得益者。

  在太子逼宮一事中,徐時錦不僅要置太子於死地,她還要讓沈昱身上的污點洗乾淨,重新回歸沈家,做那個名門貴公子,風華雅致。

  「沈昱之前被貶出京,是因劫獄緣故。但劫獄本應是死罪,陛下只讓他出京,我就想到,陛下還等著用他,他手裡還有些價值沒有挖出來。與沈昱同行一路,我數次試探沈昱,得知他手中那條線,正是與太子有關。錦衣衛查太子很多年,大大小小的事,最了解的,一定是全權負責的沈昱。太子一旦出事,就是他這條線,浮出水面的時候。雖然已經交接出去,但錦衣衛中最清楚的那個人,一定是沈昱。他不在京也罷,另有錦衣衛接手。但如果沈昱就在鄴京,那陛下一定希望他親自出面,讓所有事情大白於天下。」

  「沈昱不是廢子,伯父伯母都等著他。只要他在鄴京,沈家會想辦法,讓他重入陛下眼中。劫獄是大罪,但現在在查陸家,太子一旦倒台,太子也會大查。如果查出七皇子的夭折,不是我的緣故,而是太子和陸家所合謀呢?如果事實證明,我根本不應該死呢?但在權貴眼中,我已經死了!那麼就剩下沈昱了。立下大功的他,將功贖罪,另為補償緣故,他會重回鄴京名門的。回到他以前的位置上。」

  「但是如果他不想呢?」劉泠問。

  徐時錦慢慢道,「他為什麼不願意?他姓沈,他是沈家大公子。他有父母兄弟,他有家傳責任。他怎麼會不願意呢?」她看著院子,靜靜說,「沈大人已經見沈昱了。沈昱身在鄴京,卻沒法以別的理由回去沈家。但在沈大人這裡,這些理由都可以構造出來。只要沈大人答應幫忙,沈昱就會回去他原來的位子上。」

  「他不能不想嗎?」

  徐時錦輕笑,「阿泠,你真是不懂政治。他怎麼能不想?你以為逼宮一事,只是陛下之難?太子逼宮,只用殺了陛下就可以了?只要拿到退位聖旨、黃袍加身就可以了?環環相罩,息息相關。在這場大危機前,現有受益群,沒有一個能全身而退。這是整個鄴京的危機。沈家也有危機……為救沈家,為護沈家,如果有這個機會,沈昱會回去的。」

  劉泠看著徐時錦背影。

  她的好友,野心勃勃。為了兩個男人,讓整個鄴京跟著風起雲湧。

  一個男人,她要他死;

  一個男人,她要他活。

  僅僅為了私心,她就要推翻現有一切。

  這是一場驚世豪賭。

  徐時錦像個癮君子一樣,不光自己賭,還禮貌地邀請大家跟她一同入局。

  徐家入局了。

  沈家也入局了。

  陸家被迫入局。

  鄴京大部分世家,全都入局。

  這場驚世豪賭,贏了,能得到期許的一切;輸了,將徹底消亡。

  徐家為了搏出一條出路,硬是咬著牙,參與了徐時錦這場計劃。

  但他們都以為徐時錦是恨著太子,為了讓太子死,她才謀劃一切。大家嘆著她的狠心和聰慧,暗想,得罪誰,都不能得罪這個女人。可誰又能想到,她懷著復仇心而來,卻還想為另一個男人做點什麼。

  她那顆冰冷鐵石心下,有不為人知的溫柔。踏著森森白骨,她把金冠送給一個人。悄無聲息,無人察覺。便是事發時,看起來也像是一場巧合。可這場巧合,卻讓她嘔心瀝血,夜夜不寐,算了一遍又一遍,唯恐有疏漏。

  她無情,又多情。

  誰解她之意?

  劉泠走到徐時錦身後,低聲問,「好,我答應幫你。但是你怎麼辦?他回去他該去的位置上,你呢?你也要回來嗎?」

  徐時錦就算罪名被洗乾淨,還是那句話,她沒有更多的功績,金口玉言,她是回不來鄴京的。但對別人來說千難萬難的事,放到徐時錦身上,就顯得沒有那麼難了。徐姑娘有七竅玲瓏心,她想做什麼,大多數情況下,是能達成所願的。畢竟她聰明。

  劉泠漸漸理解沈宴跟她說過的話,世上二選一的問題很少。非要你選的話,大多數情況下,都不是「不得不」,而是「我更想」。

  落到徐時錦身上,便是——「不,我不想回來。不想回鄴京,不想做回徐家姑娘。我現在這樣,就很好。」

  劉泠怔了怔,目中漸起怒意,「你……」

  徐時錦低聲笑,「阿泠,你不要怒我不爭。我沒有不爭,我是沒辦法爭。我的身體已盡油盡燈枯之際,我自己最清楚。我活不下去了,怎麼好再耽誤別人?我沒有那麼厚的臉皮,總是欠人家。」

  劉泠臉白了一下。

  她與自己的好友站在明堂前,那晚,說了許多話。

  鄴京城中殺戮不止,勝負不詳,血流成河,人人自危。劉泠卻與徐時錦站在靜謐的廳前,慢慢說些話。

  她站在後面,看著徐時錦消瘦的背影。月色下,孤零零的,似隨時踏月而去。側臉恬靜柔和,蒙著面紗般。風起葉落,她們的衣袂在風中揚落。有侍女來報,「公主,沈大人跟你說,沈大公子已經和錦衣衛離去。沈大公子留了幾句話。」

  劉泠道,「說。」

  侍女答,「沈大公子說,請徐姑娘留在府上養病,不要外出,他另有要事要辦。等他忙完了,就來接徐姑娘。請徐姑娘不要離開。」

  劉泠怔了一怔,有些心灰意冷之意。

  徐時錦對著劉泠,露出淡淡的笑,那笑中的苦,大約只有她自己清楚。她說,「你看,阿泠,我都猜到了。我能算所有事,卻獨獨不能算自己。真是沒辦法。」

  徐時錦便住在了沈府。

  說是看病,但鄴京之危不解,根本沒有太醫能出宮。

  這三天,是鄴京城中最壓抑的三天。人人閉門不出,能聽到外面的哭聲求饒聲,還有兵器交接的聲音。劉泠見過沈宴,得知他不打算出門,便心中稍安。府上守衛之嚴,叛軍還是攻不破的。這三天的大部分時間,劉泠便陪著徐時錦說話。

  徐時錦有一天入睡,劉泠總也喊不起她,心中焦慮。他們府上也有問診大夫,只是大夫給徐姑娘診脈後,疑惑她脈動之怪異,根本不像生人之相。

  「公主,這位姑娘,明明已經死了啊。」大夫診了好幾遍,仍是這句話。

  劉泠將手伸到徐時錦鼻下,果然沒有呼吸。

  她想到徐時錦跟她說過的自己病情,心裡便沉重。到底只是睡著了,還是真的在睡夢中死去呢?

  劉泠無措。

  沈宴聽下人說妻子坐在客房台階上發呆,便過去看。涼夜中,劉泠一個人坐在那裡,可憐得很。看到他,眼神仍空空的。

  沈宴嘆口氣,在她旁邊坐下,問,「你想怎麼辦?通知沈昱,把他請過來?」

  外面那麼亂,有什麼好請的。

  再說……劉泠低低道,「生和死,都是小錦自己的意思。我們有什麼必要干涉她的決定呢?再說,我不相信她會死。還沒有聽到太子死亡的消息,小錦怎麼甘心再不醒來?」

  沈宴摸摸她的臉,感受到她心中的難過。劉泠吸吸鼻子,轉身抱住沈宴,才好受了一些。

  沈宴說,「還記得你第一次跟我提起徐姑娘嗎?」

  劉泠順著他的意思,想了想。當初是去寧州前,錦衣衛提到徐時錦,劉泠說,那是她的好友。她們之間沒有反目,沒有誤會,雖然彼此不怎麼聯繫,確實是好友。

  沈宴漫聲,「那時我忘了你。是提起徐姑娘,我才隱約想起她和沈昱當年的事,有你的影子在。之後才慢慢的,我想起了更多的關於你的事情。那時我想,你和徐姑娘,真不像是好友。徐姑娘幾乎表面對你好,實際卻在利用你。我很好奇,到什麼樣的地步,你會察覺,會與她反目。」

  劉泠愣了一下,恍然。原來那時候,沈宴就知道徐時錦在利用她對付陸家。她狠狠瞪沈宴一眼,因為當初,沈宴完全沒表現出來。他表現出來的樣子,就是對此毫不知情。

  劉泠笑,「是啊,這些年,我也常想,我怎麼就與她是好友呢?到什麼時候,她會在我背後咬我一口,把我推入萬劫不復呢?」

  沈宴沒說話。

  劉泠也半晌沒說話。

  許多年中,劉泠嚮往沈宴這樣的光明存在,可徐時錦這樣的黑暗人物,也陪著她。如果有可能,她會放棄一切去投入沈宴的懷抱,去擁抱那些美好的東西。但是她的心,在深淵中,一直與徐時錦遙遙對望。

  她們彼此對望,一生不離。

  劉泠眼中有霧,「但我知道她不會。她是我的好友。就算你欺負了我,她也不會害我。哪天你不要我了,小錦一定會永遠站在我這邊。我愛她。」

  沈宴無言,針對妻子對另一個姑娘的表白,只覺得牙疼。他輕輕笑了笑,將劉泠揉入懷中,寬慰她,「你的愛人,會醒的。」

  劉泠呆一下:她的愛人?誰?沈宴不是正抱著自己嗎?

  好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沈宴是說徐時錦。

  劉泠噗嗤笑,抱住他,笑問,「你醋啦?」

  沈宴漫聲,「不能說醋,只能說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什麼?」

  「作為你的丈夫,原來我不止要防著男人,便是女人,我也需要防。」

  「……」

  他的調侃,讓劉泠心情好了些。

  她心情更加好的,是第三日,徐時錦醒了過來。徐姑娘一醒過來,便聽到了好消息。鄴京仍是她熟悉的鄴京,太子宮變失敗,已入獄。

  這是上午時得到的消息。

  下午時,消息傳出來的更多。那三天中,死了許多朝中眾臣。朝廷有一半人,都因此或傷或死。可見叛軍,本是想血洗鄴京。無奈陛下早有準備,城內有禁衛軍、錦衣衛等人撐著,城外的京營軍有了時間,趕來回援。太子沒有等到最好的時機,事情就已經敗露。

  陸家全家被圍,入獄。

  徐家成了這場宮變中最大的功臣,徐家族長為救駕而死,引天下人唏噓。

  沈家等其他世家,在這場大變中也或多或少有損失,但損失之後,熬了過來,必有所得。

  再晚上時,聖旨已下。言陛下失望震怒之餘,將太子廢為庶人,伏誅。

  至此,這場混亂,達到了徐時錦最希望的結果。聽到「伏誅」二字,她神情微微晃了晃,很快平定下來。

  「太好了。」迎上關心她的劉泠目光,她露出笑。

  徐時錦說,「接下來,便是沈昱要做的事了。」

  是啊,太子落馬,陸家落馬。之前負責這些事的沈昱正好在鄴京,有一線生機,他都會幫徐時錦洗清身上的冤情。他希望還徐時錦清白之身,好讓徐時錦能找到機會,重回鄴京,光明正大進入大家的視線。

  所以他繼續留在沈家。

  他卻不知,徐時錦根本沒想回鄴京。

  徐時錦說,太子已死,她沒必要留在劉泠和沈宴家裡了,她打算離開。劉泠強行留她一天,要宮中太醫給她診斷,看她的身體到底怎麼回事。

  宮中太醫再次來沈府問診時,便給徐時錦看了診。結果正如徐時錦所料,她身體在一天天壞下去。正是毒所致。太醫倒是產生興趣,問徐時錦是什麼樣的毒,想研究研究。他甚至邀請徐時錦回府,想研究她的病。

  徐時錦拒絕,她不想呆在鄴京。

  她跟劉泠說,「我以前在鄴京,算計來算計去,很是厭煩。出了鄴京,我才知道世上有許多更有意思的事情。我生命所余不多,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鄴京。我也想換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但如果留在鄴京,我知道我又得回到過去的生活中。」

  太醫萬分遺憾,在劉泠的請求下,再加上他自己對醫術的追求,他給徐時錦介紹了民間一位神醫,說,「那是我的舊年好友,專攻各種奇怪的毒。當年報考太醫院時,因脾氣耿直得罪人,太醫院說他醫術陰鬱,留而不用。他自有傲氣,言太醫院不用他,他一生不入鄴京,就算陛下親自去請,他也不會來鄴京的。」

  徐時錦笑,「這倒是個有趣的人。」

  太醫摸著鬍子笑眯眯,「當然,陛下也不可能閒的無聊,去請一個鄉野郎中來鄴京。他醫術再高,在陛下眼中,也到不了那個程度。不過姑娘你可以去試試看。我看你言辭有趣,雖然他脾氣壞,但你說不定能說服他,幫你看看你體內的毒呢?」

  「多謝。」徐時錦說。

  得了線索,徐時錦便提出離開沈府,自行離去。劉泠神情遲疑,仍不願意。

  徐時錦說,「阿泠,你怕什麼呢?我是什麼樣的人,你不了解嗎?但凡有一線希望,我都不會求死。我餘生會努力給自己看病,希望我有重回鄴京的那一天。希望我們還有再見面的一天。」

  「我在鄴京等你。」劉泠說,「我等你一輩子。等你回來的一天。」

  她說的平靜淡漠,徐時錦望著她,目光盈盈若若,似有波動。

  徐時錦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她又回頭,看向府門前的劉泠。她低頭,溫聲,「阿泠,願你郁郁青青,一生無憂。」

  這是她對劉泠最大的祝福。劉泠過得越好,她便會越開心。

  他們之間,有一個能有好結局,便是好事。

  太子伏誅之事,當然不會像秋日問斬時,押到菜市場,讓百姓一起圍觀。徐時錦是從徐家那裡得到的消息。她沒有像對劉泠說的那樣,立即離開鄴京,而是仍留在這裡。她等著看太子死。

  她在鄴京的酒樓里住著,多多少少,聽一些徐家匯報的情況。她現在還沒有與徐家斷了聯繫,消息一天天傳到她手中,她得知沈昱重新入朝,幫她平反,幫徐家平反。徐家問她,想不想回來?

  徐時錦笑一笑,拒絕。

  新一任的族長親自寫信,「小錦,你父母的死,是家族做得過了。這些年,我們越來越看到當年的錯誤。但你要知道,家族從來沒有放棄過你,從來沒有拋棄過你。你在鄴京這些年,徐家暗地裡,也幫你擋了不少刀劍。家族對你,和對其他人,都是一樣的。我知道你恨我們當初處決你父母的事情過分,但我們也是不得已而為。你若在那個位置上,你也會那麼做。徐家從不覺得自己做錯過,但你若認為我們錯了,你更應該回來,證明我們是錯的。小錦,你姓徐,徐家從來沒有不管過你。你隨時可以回家。」

  徐時錦默默看完信,不做聲。

  她早就不怪徐家。

  她越大,越明白這個道理。母親死了,父親也死了,年幼的她還被家族懷疑。小時候接受不了,長大後,越來越覺得這沒有什麼。她不怪徐家,可是也不能原諒徐家。事情本應該有更好的解決方法,徐家卻選擇了最粗暴的方式,害死她父母。

  從小到大,她對徐家,一直帶著隱約的仇恨。

  後來不恨了,卻也不愛。

  而現在,徐家如何,在徐時錦心中,更是不起波瀾。

  風雨滿樓,她坐在客棧中,聽著四面八方的消息。比如沈家大公子忍辱負重多年,竟是早有謀略,揭穿太子偽善的那張皮;比如去年那個害死皇子的徐家姑娘,原來是被冤枉的,這才是正常的嘛,聽說徐家姑娘還做過御前女官,怎麼可能謀殺皇子;再比如,唐家積極地與沈家接觸,想要聯姻,聽說唐家姑娘和沈家大公子算是青梅竹馬呢,真是天作之合……

  春雨綿綿地下,徐時錦得到最後一張紙條。

  一刻鐘前,太子已伏誅。小錦,他臨死前,有話問你。

  徐時錦一把掀開客棧的窗,往皇宮的方向看去。春雨下得淅瀝,斜斜飛進來。霧濛濛的世界中,徐時錦望著皇宮的方向,好像看到少時的她,第一次見到意氣風發的少年。

  他走入殿中,目帶柔光,向她看來,若春水蕩漾。

  少女時的徐時錦站在陛下身後,好奇又欣賞地看著少年劉望。他眉毛長而遠,眼睛黑而青,鼻子挺而正,嘴唇飽滿嫣紅。少年的他清瘦如竹,他在父親面前侃侃而談。在陛下首肯中,他遞上摺子。

  少女的徐時錦走下數層台階,從他手中,接過摺子。那時她才入宮不久,第一次隨陛下上朝,略有怯意。她寬長的袖子,不小心划過他的手,袖口的金線,在他手中晃了一晃。他的手修長,骨節勻稱,徐時錦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手。

  她的禮數不全,冒犯了他。少年殿下眸子半揚,只微微笑了一下,沒有發難。

  那時徐時錦想,殿下真是一個好人。

  後來她漸漸知道,那是個美麗的誤會。他並非是好人,他只是正好不在意。

  但劉望滿足少女時的徐時錦對愛人的所有想像。

  他要對未來有清晰而明確的認定,他要有雄心壯志,他不能萬事隨她轉,他要強大,要有野心,要……

  一切與沈昱相反的條件,都是徐時錦加諸於愛人身上的要求。

  她也許並不是愛劉望,她只是愛這麼個條條框框勾出來的人物。但劉望正好滿足,少女時的徐時錦,就把自己的一腔愛意,全放到了劉望身上。

  她一心一意地愛劉望。

  又一心一意地怨劉望。

  最後她又一心一意地想殺掉劉望。

  劉望逼宮失敗,他被關在冷落的小院子裡,隨時等著死亡。臨死前,他想清楚了一切因果。內侍將毒酒送到他面前,他要人給徐時錦帶去一句話,「小錦,你愛的,到底是我,還是沈昱?是不是從一開始,你愛的就是他,你從來沒愛過我?」

  望著信中內容,徐時錦落落地笑。

  她將信遞到燭台前,微風細雨中,她看信紙一點點被火光吞併。她喃喃道,「我愛誰?問這些,又有什麼意思。」

  她撐起一把傘,出了客棧,走上鄴京街頭。

  一切都結束了吧。

  她的怨念、期望,都走到了最後階段。

  卻並沒有多少快樂。

  心裡空蕩蕩的,站在這街上,覺得自己沒有歸處可去。

  街頭起霧,人人躲雨而去,從徐時錦身邊穿梭而過。徐時錦只慢悠悠的,在他們間走著。彩旗被雨淋濕,樓頭窗子有客人的影子,地上水窪處,倒影的人影曲曲折折,不成畫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歸處。只有她沒有。

  徐時錦在雨中行走。

  恍然想到去年的雨中,有貴公子在樓上向她招手,請她一敘。

  想來像是上輩子的事,那麼遙遠。

  她漫無目的、漫無邊際地走著,想著明天就出京了。沒什麼必要留在這裡了。

  一路上想了許多事,又好像什麼也沒想。她這一生、她這短暫的一生,多像一場笑話。

  天漸漸暗了下去,雨似乎也小了。千家萬戶的燈火,在徐時錦眼前亮起。她出神地看著,想著多久以前,她是不是也曾經擁有過這些。

  再走一步,身後忽有人撞了上來,一個賣花的小姑娘忙道,「對不起對不起……」

  徐時錦讓開,一聲沒吭。她言語伶俐,她能瞬間安撫下小姑娘的驚惶。但此時此地,街頭的人慢慢多了,她看著蹲在腳邊撿花的小姑娘,很是疲累,累得一句話都不想說。

  她轉過身,繼續走自己的路。

  再一次,身後有人撞來。

  這一次,她的手腕被拉住。

  徐時錦僵了僵。

  她站在橋頭,橋下萬家燈火,街上嬉鬧。她撐著一把傘,風雨從她身邊穿梭。另一隻手,被身後的人握住。風吹起她耳邊的髮絲,將身後人的氣息,傳了過來。

  兩人靜靜地站一會兒,誰也沒說話。

  好一會兒,徐時錦身子側了側,緩緩轉過身。她手中的傘,一點點抬高,從衣領到下巴到眉眼,將青年的臉,映入她眼中。

  燈火落在橋下河水中,落在青年的眼中。闌珊明暗,搖搖落落。

  徐時錦看得出了神。

  沈昱拉著她的手腕,面上沒有一絲笑意。他冷聲問,「我來了,你不高興嗎?」

  徐時錦將傘抬高,替他擋住發上的雨水。

  她目光清幽,似河中燈影。水光晃啊晃,深深淺淺,萬般溫柔。

  一把傘,撐在兩人頭上。人群在身邊來去,雨去,風也去,空氣微涼中,帶著夜市的熱鬧。傘下,那個容顏蒼白的姑娘,抬著眼,靜靜說,「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我來了,你不高興嗎?】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你來了,我怎麼會不高興呢?

  你像一滴淚,從我心頭滑過。

  我靜靜地等,靜靜地看。我怎麼會不高興呢?

  萬種怨怒,千般不舍,在她此言一出,也盡數從沈昱眼中消去。

  他突地向前,將她抱入懷中。

  他說,「我以為你走了。」

  「鄴京那么小,又那麼大。我想找一個人,千難萬難。小錦,你不能這樣。」

  徐時錦說,「我們去看戲吧。」

  她微笑,「像小時候那樣。」

  「沈小昱,你陪我玩一會兒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