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觀說罷,似是想起來了什麼似的。【記住本站域名】
他端坐著,呷了口茶,才輕描澹寫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兄弟劉喜。
「那夏原吉,你可知曉?」
「啊……」劉喜顯得有點懵。
怎麼好好的,突然提到了夏原吉?
劉觀道:「夏公此人,能穩坐三朝而不倒,真是令人不可小看啊,原本以為此番他摔了個大跟頭,可誰料,他竟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自個兒擺出一副為天下讀書人計的姿態,教天下的士人對他敬仰。暗地裡,卻教自己的兒子,居然跑去了郵政司,委身做了一個驛卒,嘖嘖……這般一來,橫豎他都不吃虧。他們夏家,兩頭都得好處。」
劉喜驚訝道:「他的兒子,莫不是去歲辭去了尚寶監官職的夏瑄?」
劉觀頷首:「正是此子,現在不同了,他兒子立下了汗馬功勞,又在郵政司之中,形同於是宋王殿下的司黨。我還說呢,當初夏公怎有這樣大的膽子,居然能和宋王周旋,甚至……冒著天大的干係,竟敢為天下士人進言。當初,是老夫有眼不識泰山,倒還以為是這夏公湖塗。哪裡想到,這夏公早已布下了閒棋冷子,拿自己的兒子,做了一篇錦繡文章。」
劉喜也不由感嘆道:「真沒想到,我也還以為夏公當初進言,是凜然無私呢。」
劉觀笑了笑道:「現在不同了,如今局勢已經明朗,天下推行新政,已到了迫在眉睫的時候,只恨老夫,當初沒有燒冷灶,哎……現在亡羊補牢,卻不知是否晚矣。」
劉喜道:「兄長莫非是想教賢侄成文也去郵政司?」
劉觀卻是搖頭,道:「他還小,一旦進去,必是從文吏干起,他吃不得這個苦。」
所謂的賢侄成文,其實就是劉觀的兒子劉成文。
劉喜一時之間,聽出有些不對勁了,微微睜大了眼睛道:「那大兄的意思是……不會吧,大兄……愚弟……也吃不了那個苦啊……」
劉觀看著他,面帶冷色:「那夏瑄都吃得,為何你吃不得。」
劉喜苦著臉道:「可成文他不也吃不得嗎?」
劉觀道:「不是說了,他還小嗎?」
「可夏瑄不過是少年,而成文賢侄,已年過三旬了啊,年至三旬……怎還小……」
劉觀道:「為人父的眼裡,莫說是三旬,便是五旬,那也是無知小兒。」
劉喜:「……」
劉觀道:「明日,就辭了你當下的職事去,老夫也就不出面了,你自個兒跑去尋人,想辦法進去,冷灶燒不成,可熱灶總要燒一燒的。」
「可是……」劉喜幾乎要窒息,故而還想再掙扎一下,於是道:「是不是有些不是時候?」
「這也是一個好時候。」劉觀道:「你啊……現在天下的新政,都要開始推行,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天下人都在看著,此次新政推行天下,到底是動真格的,還只是淺嘗即止。這個時候,正是陛下與宋王殿下,貫徹決心的時候,要擺出一副大勢所趨,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姿態。」
「而這天底下,干任何的大事,講究的都是一個師出有名,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要師出有名,單憑几句話是不成的,還得看是否有人倡議,這個時候,你若是也去了郵政司,亦或者鐵路司,人家定睛一看,夏公的兒子在郵政司,那胡公的兒子,亦是新政骨幹,而禮部尚書劉觀的兄弟,亦在其中。如此一來,天下人看了,便曉得這是動真格的,誰敢不從,便是血濺五步的下場。」
劉喜便無言,低頭默然。
劉觀安慰道:「怕個什麼,吃個十年八年的苦,將來總有一番前程。」
劉喜委屈地道:「我都四十有三了,十年八年之後……」
劉觀若有所思地道:「不要總是叫屈了,說起來……夏公……」
劉觀緊接著,卻好像是老僧坐定一般,又開始揣摩琢磨起來。
…………
夏瑄隨張安世出宮的時候,張安世領著他回到了自己的王府,又詢問了一些福建布政使司的情況,便道:「好了,該問的也問了,你難得回來,此番又立了功,該回家去了。」
夏瑄卻不肯走:「卑下精神還足呢,還可以當差,不知殿下還有沒有什麼可吩咐的。」
張安世微笑著道:「事要辦,家也要顧,你們不能學本王,本王這是身負聖望,日理萬機,殫精竭力,可你們不一樣,你們還是要顧念家小的,總不能跟本王一樣,為了這家國天下,連妻兒老小都不管了。」
夏瑄不禁為之感動,眼淚都濕潤了:「卑下……」
張安世擺擺手:「去吧,去吧,不要囉嗦,等廷議商討出了結果,到時……朝廷對你們自有任用和賞賜,你在福建布政使司立下了功,又千里迢迢送來書信,受了這樣多的苦,該歇一歇了。」
夏瑄便只好行禮,依依不捨地告辭而去。
張安世心裡卻滴咕起來,轉而對一旁的張三道:「徐景昌那個小子在幹什麼?」
張三愣了愣道:「啊……小人不知道啊。」
「去問一問,教這小子,這兩日來見我。」
「噢。」張三應了一聲,便慌忙去了。
…………
夏府。
「老爺,老爺……」
管事的飛奔而來,臉上有著明顯的激動之色。
夏原吉此時則在書齋之中,心神不寧地看著書。
聽到那管事的聲音,下意識地將書卷擱下。
管事的氣喘吁吁地推門而入,上氣不接下氣地道:「老爺,有消息,有消息了。」
夏原吉脹紅了臉,豁然而起,他一臉激動,又有些後怕。
有消息……可能是好消息,也可能是壞消息。
沒消息的時候,他一直盼著有消息,而真正消息來了,他反而心裡生出了怯意,生恐傳來的乃是噩耗。
夏原吉努力地定了定神道:「說。」
「是,老爺,福建布政使司那邊……聽聞……叛亂已經平定了。」
「平定了……」夏原吉眼裡撲朔不定,道:「瑄兒呢。」
「這……這就不知曉了……」管事的道:「雖是叛亂平定,可實際的情況,卻不好說……」
夏原吉的臉上,又一下子露出了失望之色,望著虛空,出了好一會兒的神。
管事的便道:「老爺,老爺……不管怎麼說……總算是有了好的音信……」
「但願是好消息罷。」夏原吉苦笑,隨即想了想道:「老夫修幾封書信,福建布政使司那兒,也算是有一些熟人,請他們代為尋訪……」
管事的壓低聲音道:「老爺,我看還是大可不必。」
「嗯?」
管事的道:「聽聞叛賊那兒,搜出了許多的書信,都是一些地方官吏,還有一些士人,通賊的證據,當然具體如何,也不好說,只是……朝廷肯定是要徹查的,誰能保證,老爺的那些熟人裡頭,沒有……通賊之人呢?到時……」
這管事的也算是老油條了,畢竟專門負責夏家的迎來往送,對於這裡頭的門道,可謂是知根知底,能做夏原吉管事的人,必定是心細如髮,且極謹慎的人,此番提醒,自有他的道理。
管事的接著道:「倒不如,還是責成郵政司那邊尋訪。反正少爺畢竟是郵政司的人,現在人沒消息,不找郵政司,又找誰去?」
夏原吉先是皺眉,而後卻又是苦笑,他立即明白了管事的意思,嘆道:「明日,老夫去拜訪胡公,郵政司正卿胡穆乃胡公的兒子,尋胡公,准沒有錯。」
他正說著,心裡卻越發的焦躁,因為沒有消息,他盡力穩住自己的情緒,使自己心境盡力平靜,倒也勉強可以。可一旦有了消息,就好像平靜的湖面上,又投來了巨石,此時內心翻江倒海,驚濤駭浪。
於是他起身,心事重重地走了書齋,在庭院中疾走幾步,口裡念念叨叨著:「哎……終究是過於寵溺了啊,慈父多敗兒……」
正說著,外頭卻是喧鬧起來。
卻聽門子拉高聲音吵鬧著什麼。
夏原吉本就心緒不穩,此時沒來由的更是焦躁,當下臉色鐵青。
卻在此時見一少年穿著欽賜飛魚服,勐地闖了進來。
這欽賜飛魚服,乃正三品的近臣穿戴,一般情況,若是文臣,幾乎沒有可能穿上的,畢竟,科舉成為進士,便需寒窗苦讀不知多少年,幸運的進入了翰林院,又至少要熬個十年以上,才有資格摸到正三品的邊兒,即便到了三品,那也需有機會得到陛下的格外看重,才可能賜穿。
就這……年紀不過四十,可謂是想都別想,即便是這個年齡,能夠得到賜服,也已算是科舉出身的文臣之中的幸運兒了。
所以眼見那膚色黝黑的少年,雄赳赳的穿戴著魚服而來,夏原吉第一個反應,便是對方不是勛臣之後,便是極得寵的武臣。
十有八九,是奉旨來的。
可對方如此沒規矩,竟是直接闖進來,那麼……必定是有什麼禍事來了,十之八九……可能是有人進了什麼讒言,陛下震怒,派了錦衣衛亦或者親信的勛臣來捉拿問罪。
因而,只遠遠地眺望一眼,此時既關心著兒子的安危,卻又想到大禍臨頭,一時之間,竟是萬念俱焚地愣在原地,身上的血似都要涼了。
那人踏步上前,而這時,心如亂麻的夏原吉,只覺得面熟。
卻聽到更熟悉的聲音道:「爹……你咋像是尿褲子啦。」
夏原吉:「……」
夏瑄道:「爹,你咋了?」
夏瑄看著夏原吉的反應,一時間有點鬧不懂了。
夏原吉只覺得窒息,勉強地站穩,細細一看,不是他那兒子夏瑄是誰?
卻見夏瑄確實變了許多模樣,尤其是這一身的魚服,顯得格外的刺眼奪目。
夏原吉只覺得腦門充血,突然厲聲咆孝著道:「大膽,這樣的衣服,也是你能穿的嗎?你這是僭越……是要害死自己的。」
「你說這個?」夏瑄指了指身上的魚服,隨即笑了,道:「這個呀,是陛下欽賜的,我怎的不敢穿?還是陛下親自披在我的身上呢,我本來還想謙讓一二……」
夏原吉:「……」
好半天,夏原吉才像是找回自己的聲音似的,帶著幾分激動,終於道:「你……你還活著?」
夏瑄不禁笑道:「兒子怎麼會死?」
夏原吉看著黑了瘦了許多的兒子,忍不住皺眉道:「你這些時日都在何處,吃了多少的苦?」
夏瑄爽朗地笑了笑道:「苦倒是吃了,不過這些時日,只是糾集了義民,平了賊,而後便來京城了。」
夏原吉微微張目,大為震驚地道:「平叛?你小小年紀,平的什麼叛?」
夏瑄傲然道:「不但平叛,還立了頭功呢。這些叛賊,都不值一提,看上去氣勢洶洶,實則不過是烏合之眾,一衝就散……」
夏原吉只覺得暈乎乎的,又見夏瑄的模樣,不像是招搖撞騙,於是緩了一些神,才道:「你的兵從何而來?」
夏瑄道:「招募的義民,大傢伙兒聽聞要分田地,要推行新政,只需一聲吩咐,便募集了十數萬人……」
夏原吉聽罷,先是面色好不容易有了幾分喜色,轉而又露出了落寞之色:「新政……這天下的百姓……」
夏瑄便收斂起了笑容,臉色認真起來,道:「爹,有些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了。」
「你別講了。」夏原吉卻是擺了擺手,臉色深沉,只是……似乎……有些事,他也不得不信。
他一把抓住了夏瑄的臂膀,緊緊地盯著夏瑄,仿佛生恐他跑了似的,接著細細地打量著夏瑄,卻見夏瑄的手臂上,竟還有一道疤痕,又見他膚色黝黑,心裡便能猜測出了個大概。
夏原吉這才道:「老夫萬萬沒想到,我們夏家的子嗣,會到這樣的地步。」
夏瑄聽著這話,挑了挑眉,只覺得雲裡霧裡,於是不解道:「爹說的這樣的地步,是何意?」
夏原吉搖頭苦笑,嘆息一聲道:「罷,兒孫自有兒孫福,你能好好的,老夫也就知足了。來,到書齋來,那福建布政使司的事,你細細和為父講講。」
夏家上下,頓時開始喧鬧起來。
而夏原吉卻在激動之後,轉而變得冷靜下來。
書齋里,他頭一次沒有和自己的兒子夏瑄動輒斥責,而是老老實實地聽夏瑄講起福建布政使司的所見所聞。
他面色顯得陰晴不定,其實夏瑄講的並不好,可夏原吉這樣的人,自是只從一些貧瘠的描述之中,也大抵能猜出其中的驚心動魄。
一夜過去。
到了次日,或許是激動之後,難得睡了一個安穩覺,夏原吉醒來時,卻已是日上三竿了。
而此時,卻有宦官匆匆而來,請夏原吉立即入宮覲見。
夏原吉不由得奇怪,便詢問這宦官道:「出了何事?老夫已是致仕,現雖還受陛下恩典,敕命負責神道事宜,可畢竟……廟堂中的事……確實已抽身在外了……」
宦官道:「今日廷議,議的除了福建布政使司平賊的敘功,還有一樁,便是關於教育部尚書、侍郎的人選,這教育部新設,關係新政之根本,因而諸大學士與各部部堂,進行公推,只是提及了許多人選,都不甚滿意,要嘛是資歷淺薄,要嘛就是難當大任……」
頓了頓,宦官又道:「倒是禮部尚書劉公,卻是推了夏公為新部尚書,說是夏公資歷深厚,且又有掌一部堂的經驗,且平日穩重,現雖已致仕,可畢竟國事為大,理應重新徵辟,掌教育部尚書之大任。」
夏原吉:「……」
這新的部堂,在天下人眼裡,無論是鐵道還是海政,再加上這個教育,其實都知道是宋王殿下所推行的新政所產生的產物。
夏原吉是做夢都沒有想到,他這個守舊的原戶部尚書,現在……居然成了新政的教育部尚書。
問題就在於,今日廷議的公推如此順利,無論是支持新政的,還是反對新政的,似乎對自己的任命,都沒有太大的異議。
難道……在大家心裡頭……都認為夏某人……已成了宋王的黨羽嗎?
他們到底咋想的?
可夏原吉細細思量著,卻也不由得苦笑。
自家兒子跑去了郵政司,且還在福建布政使司如此賣力,這些都勝過他自己在廟堂上對新政的一百句詆毀。
新政先鋒,竟是老夫?
夏原吉在心裡一番計較後,便定了定神。
人大抵就是如此,經過了一夜的攀談之後,夏原吉心裡其實還是有數的,自然知道如今已是大勢所趨。
除此之外,教育部……推行天下的教化,倒也未必不是夏原吉的願望,畢竟,新政其他的國策,可能彼此有不同的看法。
可論起教化天下,只怕誰也挑不出一個刺兒來。
此等重任,落在任何人手裡,只要辦好了,必定是名垂千秋,萬世敬仰。
於是夏原吉振奮精神,整理了一番儀容後,便踏步隨那宦官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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