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顯然教人察覺出了不同尋常。能站在這裡的人,可以說都是聰明人。
盡都是能從細微處察覺到變化,且擅長舉一反三的人。
而這婦人,才剛剛開始描述,後頭的發展,居然竟被胡廣率先說了出來。可怕的是······竟還和婦人要說的,可謂一模一樣。
至於那婦人,對此實在始料未及,只下意識地看向知府陳佳,可這一幕也都被人所捕捉,這就不得不令人遐想連篇了。
陳佳顯然也沒有想到,事情竟發展到現在這般,真真令他措手不及。可此時,他最害怕的,反而是這婦人亂了陣腳,來尋他問計。
於是,他驚慌失措地忙將目光落到別處,一副與這婦人毫無瓜葛的樣子。只是對於這婦人而言,卻又是另一番感受了。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來此之前,她已將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背了個滾瓜爛熟。
甚至考慮到她這一介婦人,見到了皇帝必然要緊張,因此,如何應對,事情的前因後果,都是經過了精心的設計。
可以說,只要她一口咬死了大家杜撰好的那些事,那麼就算是大功告成,至於其他的事,大不了可以通過痛哭來掩飾。
只是······這背了如此滾瓜爛熟,現在······卻被人比她先背了出來。這使婦人一時茫然無措起來。
張安世此時不由得笑了,甚至惡趣味地感覺這有趣極了,於是對這婦人道:「有一個面上有青痣,然後呢?那男子接著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在眾人的目光下,婦人已根本無法繼續拖延的時間了,也無法從知府陳佳身上,找到什麼應對的手段。
於是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背誦道:「那男子抬頭見了賤婦,開口便說:姐姐叫什麼名字?又說,姐姐可是一人在家······」
她說到這裡,胡廣卻接著道:「後頭還說,姐姐若是一人在家,倘使寂寞,不妨教我等來陪姐姐,如何。是不是?」
婦人聽罷,嬌唇張著,卻是花容失色。
胡廣漠然地看著她,卻是接著道:「此後你立即關上了窗,是嗎?」胡廣的聲音聽著很平和,卻是令人感受到了步步緊逼。
婦人的神色更慌了,又開始拼命看向陳佳。陳佳:
陳佳只感到心跳得厲害,哪敢和這婦人對視。胡廣卻是正色道:「是也不是?」
這一聲的聲調,明顯提高了起來,令人感受到了裡面的冷意。婦人嚇了一跳,慌忙地道:「是,是······」
胡廣又道:「你關了窗,可他們卻是不依不饒,竟是去拍打你的家門,口裡更是說許多污穢之詞,是不是?」
婦人張大地眼睛,下意識道:「你······你如何知曉···胡廣笑了。
張安世也跟著笑了。
朱棣顯然已察覺到了疑竇,此時他出奇的冷靜,抿著唇,不發一言,只是冷漠地看著眼下這一齣好戲。
胡廣道:「你別問老夫如何知道,你只需回答老夫是不是即可。婦人雖說有些慌,可此時也已回過味來,這個胡廣,來者不善。胡廣繼續慢悠悠地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
婦人道:「賤婦五內俱焚,六神無主,許多事······忘了。」
「你忘了?」胡廣嘲弄地看著她道:「你忘了,可老夫卻知曉,既如此,那麼老夫繼續為你回憶吧。」
婦人聽罷,面色慘白,慌忙道:「先生到底在說什麼,賤婦聽不懂。」
胡廣卻是慨然道:「你聽不懂也不打緊,老夫說了之後,你自然也就懂了。」
說罷,胡廣頓了頓,繼續道:「此後,你在樓上便慌了,因你父兄並不在家,這家裡頭只有一個隨身的丫頭,這丫頭也早已嚇得面如土色,是不是?」
婦人開始低頭啜泣,一副受了萬般委屈的樣子,只是不言。
胡廣顯然並不在乎婦人的回答,便又道:「可那些男子,見此便拍門更凶了,竟是生生將你家的門撞爛,沖將進來。你大驚失色,一旁的丫頭,也早已嚇得魂不附體,她是忠僕,所以自是來護主,竟與為首那個青痣的男子打將起來。」
婦人哭的越發的大聲,我見猶憐,使人看著都覺得心疼,就好像胡廣在大庭廣眾之下,侮辱了她一般。
胡廣此時卻全無一分半點的憐香惜玉,只是冷笑著道:「可這些男子有七八個,人多,且又是男子,你那奴婢,哪裡抵得住,被人推到了一邊。這些人,便又對你侵襲而來,你羞憤難當,自是極力喊叫和掙扎,是也不是?」
婦人已什麼都說不出來了,只顧著垂頭痛哭,哭得比方才更加厲害。眼看著,再這樣下去,這一場御審,竟要成為了笑話。
張安世躍躍欲試,道:「然後呢,然後發生了什麼?他們得手了沒有?」
胡廣瞥了婦人一眼,慢悠悠地道:「倒是差一點得手了,只不過這時,這女子的父兄恰好回來,於是乎,就有了後來的場景。」
張安世驚嘆道:「他父兄倒是回來的很是時候啊!」
婦人的哭聲開始撕心裂肺起來,好似是在受了侮辱之外,又遭了胡廣的奇恥大辱朱棣的眼神,則越來越冷漠。
知府陳佳人等,早已嚇得面無血色。
他們自是清楚,若是繼續這樣糾纏下去,那他們必是要滿盤皆輸了。
此時的陳佳,心慌極了,已經顧不得胡廣此時為何會反水了,卻慌忙道:「陛下,胡公所言,不過是臆斷,這婦人······可什麼都沒有說呢。」
雖然你胡廣提前說出來了「真相」,可知府陳佳,很明顯是想要提醒婦人,絕不可被胡廣牽著鼻子走。另方面,也算是垂死掙扎,咬死了這是胡廣的臆斷,根本就不能當真。
朱棣凝視著陳佳,眼神卻並無怒色,竟是說不出來的平靜。
而陳佳哪裡敢直視朱棣的眼神,只是低垂著頭,一副擔驚受怕的樣子。朱棣道:「是嗎?陳卿家認為······真相併非是如胡卿所言?」
陳佳被朱棣問得心亂如麻,還未說話。
胡廣卻道:「陛下,若是臣猜測的沒有錯的話,此番饒州府所找來的人證,並非只是這一個婦人,想來還有許多人證,就在外頭候著吧。其中最關鍵的,就是這婦人劉氏的女婢,當時她也在場,想來······這個時候,她應該已在外頭候見了。」
陳佳:「......」
陳佳的面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煞白起來。朱棣則是點了點頭道:「傳。」
一會兒功夫,一個女婢便被人領了進來。
陳佳與那婦人劉氏一見到這女婢,更是面如土色。
劉氏自然是哭。
而陳佳在驚慌後,想要張口提醒一點什麼。
只是,朱棣猛地用殺人的目光朝他看來,陳佳頓時嚇得魂不附體,嘴微微張著,卻是什麼話都不敢再說。
這女婢惶誠惶恐地拜下。
朱棣冷聲道:「你是何人?」「賤婢春蘭,乃劉家的婢女。」
朱棣道:「你來說一說,當日發生了什麼?」
女婢雖略有驚懼,倒是出口伶俐,便道:「當日我家主母開窗,誰料到,被幾個男子瞧了去,那幾個男子出口調戲,主母自是關了窗,不去理會。誰料這幾個人,膽大包天,竟去拍門,家裡只有主母和賤婢二人,自是驚慌失措。」
「這幾個大膽之人,竟是將門撞爛了。賤婢見狀,雖是嚇死了,可為了護主,還是沖了上去。可是······對方人多,氣力又大,便將賤婢撞到了一邊去······」
女婢指了指自己的額頭,隱隱好像有青腫的樣子,又伶牙俐齒地接著道:「於是他們便圍了主母,動手動腳,主母已嚇癱了,百般的呼救和哭嚎,可他們毫不容情···
···幸賴這個時候······老爺和少爺正正趕了回來,就差一點點,便要······便要··
接下來的話,婢女沒有繼續說,只是默默地擦著眼淚,顯得可憐巴巴。可······所有人面面相覷。
真是一般無二啊!
就好像這胡廣親眼看到了當日的一切一樣。
也就是說,胡廣、女婢所述說的事,幾乎完全吻合,沒有絲毫的出入。至於那婦人,已嚇得面無血色,身子在微微地顫抖著。
她顯然也已意識到,自己的謊言,已經需要無數的謊言來彌補了。陳佳則僵在原地,臉上全上惶恐不安之色。
朱棣則是笑了笑道:「看來······此事,倒是一般無二,還真是······所有的要點都吻合。」
女婢不明就裡,雖一副傷心哭泣的樣子,心頭卻是樂開了花。
她只當是方才自己的主母所闡述的口供,和自己記下的這些話一模一樣,反而心裡得意起來,覺得······自己事情辦得漂亮,十有八九,接下來許諾的豐厚賞賜,必定不會少了。
朱棣此時又道:「還有其他人證嗎?這些人證,是否都要問一問?」朱棣這話,卻不是對著其他人說的,而是那哭哭啼啼的婦人。
這仿佛是在告訴婦人,你否認胡廣也沒有用,外頭還有許多人排著隊,等著將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重新複述一遍。
這······還真算是眾口鑠金。
只可惜······這眾口鑠金······方向有點反。婦人已徹底的慌了,又忙是去看知府陳佳。
陳佳雖然已感不妙,卻還是想再掙扎一番,正待要開口繼續狡辯。
可此時,胡廣卻道:「陛下······若是要問,只怕十天十夜也問不完,這饒州府,已經準備好了數百上千個人證,從這婦人到這女婢,還有這婦人的父兄,還有左鄰右舍於某日某時聽到了什麼動靜,又有當日街上的攤販和其他人,如何親見他的父兄舉著菜刀,追著這些人衝上街來······其實這些不必再問,最後指向的都是方才臣所闡述的這件事,若是陛下不嫌麻煩,大可以將人一一叫來,不過臣倒以為······不必這樣麻煩了,無非都是眾口一詞的車軲轆話而已,不值一提。」
胡廣平和地說著,這話之中,卻是不知隱含了多少的譏諷。
就差直接懟到了知府陳佳的臉上,告訴朱棣,這一切,人家早已安排的明明白白了,牽涉到的人,數百上千,這樣的能量,實在讓人甘拜下風。
朱棣居然笑了起來,道:「哦?是嗎?朕也萬萬沒有想到,胡卿竟能如此的料事如神。人都說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朕看胡卿就是這樣的秀才。」
胡廣道:「因為這一切,都是他們排演好了的,想要做到眾口一詞,就必須得先編出一個故事,每一個人在這故事中,去扮演好他的角色,只要他們每一個人都咬死了這件事,那麼真相與否,便已不重要了,鐵路司那些被打的生不如死之人,是否被冤枉和構陷,也不重要了。」
朱棣冷靜地聽了胡廣把話說完,溫和的臉色,猛地變得嚴厲起來,口裡道:「可真相如何,對朕很重要,如若不然,朕來此地做什麼?朕來饒州,難道是為了聽他們編故事嗎?」
此言一出,陳佳已是嚇得啪嗒一下,跪在了地上。其餘饒州府上下官吏,也都一個個臉色慘白。
「陛······陛下,臣······臣·······」陳佳心亂如麻,嘴唇嚅囁,呢喃著想要辯解,只是此時他挖空了心思,卻一時也找不到什麼辯解之詞。
朱棣淡淡道:「誣告者,連坐,誣告者言及皇孫,族滅!」
陳佳聽罷,驟覺眩暈,他此時依舊還在挖空心思,苦思冥想著如何去狡辯。
可這時候,那婦人劉氏,卻突然鬼哭神嚎起來,她嚎叫道:「陛下,陛下······賤婦······賤婦不是污衊······'
朱棣冷冷看她道:「你若非是誣告,那是什麼呢?來,好好地給朕說明白,朕倒想聽聽看。」
劉氏眼淚漣漣地道:「賤婦只是開一個玩笑,不過是言笑而已······賤婦並非是有意為之······」
朱棣聽罷,驟覺得渾身都變得不適起來:「你說你只是言笑?」
劉氏已嚇得六神無主,此時又道:「是······是他們·····他們強要賤婦這樣乾的,是他們······賤婦······賤婦·······嗚嗚鳴······賤婦只是一介弱女子,哪裡懂什麼道理,不過是無知蠢婦罷了,卻是他們······強要賤婦去栽贓構陷······」
朱棣聲音越發的冷然:「你說的他們······都是哪一些人····..」
劉氏忙抬頭,看了一眼陳佳。
陳佳猛地抖動了一下,頓時生出了絕望之心,不由得大吼一聲:「賤婦!」可劉氏已顧不得這許多了,磕頭如搗蒜地道:「就是這府里的老爺······」陳佳的臉色霎時之間,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此前,那坐著的老翁也已慌了,啪嗒一下,也忙是跪下,道:「草民······草民···
···也是被迫如此的,都是他們逼迫的······草民······草民·····.」
朱棣竟沒有理會他們。
而是站了起來,背著手,來回踱步,邊道:「都是被冤枉和逼迫的?」
他慢悠悠地道:「除了他們之外······還有數百上千個人證?來人······出去外頭看看,到底此次有多少的人證在外頭侯見,還有······都不要讓他們跑了。」
亦失哈只聽得暈頭暈腦,萬萬沒想到,事情的結局竟是如此,當即便出了行在,而在這外頭,卻是烏壓壓的全是人,這些人都在焦灼地等待著。
見到一個宦官出來,這宦官大呼一聲:「爾等都是來此做什麼的?」
眾人本是七嘴八舌,都等著被傳喚進去,此時聽了這亦失哈大呼,便紛紛道:自是來做證的,不知此案還審不審了?」
「公公,是否還繼續審下去,還要不要人證?」「當時草民就在街上,親眼見著·····.」
眾人七嘴八舌,竟又變得鬧哄哄的起來。
亦失哈見狀,有點傻了眼,努力地定了定神,卻笑吟吟地道:「陛下此番御審,就是要查個水落石出,免得有人被冤枉,諸位既然都肯來做證,卻也算是有勞了,此案,還要繼續審下去,只不過······為了防止生了亂子,案情有所偏差,諸位既是來做證的,不妨先點卯登記一下,免得待會兒······落下了人。來人······給他們登記····
於是沒多久,便有幾個小宦官,帶了筆墨紙硯來,教他們一個個登記。
亦失哈轉過頭,回頭便見一些鐵路司的護衛,卻是背著手,走到一個武官面前,低聲道:「附近的街巷,統統圍住,一隻蒼蠅,也不要放出。走了一個,拿你事問。還有······不要鬧出什麼大動靜,悄悄布防就是。」
這武官自是鐵路司的人,對於外頭這一個個踴躍的饒州「百姓」們可沒有什麼好臉色。
只是,聽到了亦失哈的吩咐,卻下意識的抬頭一掃遠處那些踴躍登記,個個嘰嘰喳喳,興高采烈的「百姓」們一眼,眼裡變得複雜起來,咂咂嘴,點頭道:「是,卑下絕不放走一人。」
亦失哈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即進入行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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