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失哈只笑了笑,在哐哧哐哧的鐵軌摩擦聲下,卻依舊小心翼翼地取了水,給張安世斟上了一副茶。【記住本站域名】
他這才笑吟吟地道:「人活在世上,未必個個都要如殿下這般,什麼本領都有。」
他頓了頓,繼續道:「其實這世上絕大多數人,只要有一門的手藝,就足以安身立命了。咱啊……其實說穿了,在陛下身邊,也只幹這一件事,至於其他的,反而是次要的了。」
張安世笑道:「我瞧公公其他的本領也不小。」
亦失哈乾笑起來:「這可埋汰了咱了,本領這等事,不在於大小,咱又不是宰輔,更非大將,就是一個奴婢,要這麼多本領做什麼?這宮中,真論起本領來,比咱強的人多了去了,可伺候在陛下身邊的人,不還是咱嗎?」
說到這裡,他抬頭看了張安世一眼:「可殿下您不同,您是真正靠本事得陛下信重的,陛下所仰仗的,就是你這本事!就說這蒸汽機車,呀呀呀,咱坐在這上頭,心裡真是怕得緊,可這怕過之後,卻又是欽佩。」
「你說這東西……它靠燒著煤,居然就可以自己動起來,帶著咱們這麼多人,日行數百里,這是真正想都不敢想的事,可偏偏殿下竟鼓搗了出來,就算是孔明再世,那傳說中的木牛流馬,在殿下這蒸汽機車面前,也要甘拜下風。」
張安世笑起來,道:「哪裡,哪裡。」
二人相互吹捧了一會兒,亦失哈就端著茶去見朱棣了,等他回來,亦失哈道:「陛下請你去覲見。」
張安世點頭,隨即來到朱棣的車廂。
朱棣此時正靠在這固定在車廂中的大沙發上,抱著茶盞,車廂在抖動,不過他端著茶盞的手卻很穩。
朱棣靠著墊子,眼裡半張半合,似在想著什麼。
張安世只輕輕道:「陛下……」
朱棣點頭,抬頭看他道:「何時能到?」
「應該是明日清早。」
朱棣露出微笑道:「不慢了,千里之地,不過一日一夜多的功夫。」
張安世便笑著道:「陛下不如睡一會兒吧,等一覺醒來,便到站了。」
朱棣搖搖頭:「朕有些睡不著,心裡還在想著饒州站的事,哎……」
說到這裡,臉上的笑意一下子斂下,換上幾分鬱郁之色。
張安世道:「陛下真是日理萬機,這區區一個鐵路司和當地知府衙的糾紛……就已讓陛下這樣了……現在全天下這樣多的事……」
朱棣卻是斜了他一眼道:「朕想的是……朕的銀子花的值當不值當。」
張安世:「……」
好吧,陛下還是那個陛下。
朱棣吁了口氣道:「奏疏中的事,你是如何看待的?」
張安世毫不猶豫地道:「自是秉公處置。」
朱棣奇怪地看了張安世一眼,道:「朕倒還以為你會有所偏私。」
朱棣說罷,笑了笑,擺擺手:「胡廣如何了?」
提到胡廣,張安世臉上的輕鬆也澹了下來。他也有兒子,自也能明白胡廣的心情。
「他寡言少語,臣……也不好說什麼。」
朱棣頷首:「他的兒子,怎的會在鐵路司為吏?」
張安世道:「是臣勸說了他,說是皇孫欲在江西有所作為,請胡家支持,他腦門一熱,便教家中的子弟們統統在鐵路司效力了。」
朱棣嘆道:「這是忠厚的老實人啊。」
張安世道:「臣……也是……」
朱棣嗯了一聲:「下去吧,好好歇一歇,等到了饒州,還有的忙碌。」
張安世告退而出。
清晨拂曉,當新的一天的第一縷陽光撒下大地的時候……
蒸汽機車緩緩地進入了月台。
這兒也是提前了一個多時辰,在蒸汽機車在前頭兩個站停靠時,方才知道聖駕來了。
因而,饒州知府會同同知、判官人等,便心急火燎地來接駕了。
與之同來的,還有饒州站的站長,以及下頭的站丞、主簿人等。
此時,薄霧尚未散去,這月台上卻早已是人山人海。
朱棣下車,虎目掃視一眼,眾人紛紛拜下。
朱棣只冷著臉,一言不發,亦不做理會。
唯有饒州站的站長陳佳上前,道:「陛下鞍馬勞頓,還請先在行在休憩一二。」
朱棣抿了抿唇,並沒有反對。
人來了饒州,他反而也就不急了。
於是便由浩浩蕩蕩的人隨行,只在饒州站周遭的某處客棧下榻。
這客棧顯然是饒州站經營的,因為是新建築,朱棣入住進去,外頭便立即有一隊巡檢司的人馬守衛。
這陳佳此時的心裡正慌呢,畢竟沒有見過這樣的大陣仗,又見是來者不善,心裡自然七上八下,當即,偷偷來見了張安世。
「殿下……」
張安世眼中帶著寒氣,板著臉道:「你們幹的好事。」
「這……」陳佳臉色有些慘白,心頭更慌了。
張安世道:「陛下此番來,就是要徹查鐵路司的這一樁糾紛,是非曲直,自有聖裁!等到陛下問起的時候,你具實回答即可,切切不可搬弄是非,知曉了嘛?」
陳佳才稍稍鬆了口氣,苦著臉道:「此事實在是……」
張安世並不想聽他說那些沒多大作用的廢話,擺擺手道:「別來和本王說,給本王說了也無用,等陛下休息之後,你去向陛下說吧。」
陳佳只好道:「是。」
張安世又道:「受傷的人現在如何?」
「還在醫治,情況,頗有幾分危及,不過……皇孫殿下,緊急從南昌站調撥來了幾個聖手,應當不會出什麼意外。」
張安世道:「人一定要想盡辦法保住,其他的……都是細枝末節。」
見這陳佳忐忑,張安世便臉色緩和下來,又安慰幾句:「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倘若當真是有什麼委屈,也不必害怕,該如何就如何。放心,沒有人能冤枉到你頭上去。」
陳佳連忙說是。
張安世背著手,突而笑了笑:「那饒州府的人……此時在做什麼呢?」
「啊……」陳佳一愣,一時有點尋不過味來。
張安世卻擺擺手,沒有再說什麼。
張安世之所以問起饒州府,似乎已經猜測到了他們的動作。
實際上,饒州府知府陳富,以及同知王岩二人,也已開始忐忑了。
只不過,饒州站的人,尋張安世來探問口風,而對他們而言,顯然……卻也需請人斡旋。
他們能尋到的,似乎也只有文淵閣大學士,隨駕而來的大學士胡廣。
胡廣是身心疲倦,下了車後,其實就已想要四處打探情況了。
只可惜,饒州站上下的人,無人理會他,等安置了陛下,便一窩蜂的跟著張安世身邊去了。
他想要上前詢問,又覺不妥,畢竟這鐵路司的人員,本身對於文淵閣大學士,或者廟堂上的人有所戒備的。
就在胡廣焦灼而又失落時,卻有人尋到了他的頭上。
「胡公……」
胡廣則是不露聲色,或者說,這個時候,他已不知該用什麼方式去應對了。
知府陳佳道:「胡公貴人多忘事,下官……乃永樂七年進士,那時……胡公主考……」
胡廣只點點頭道:「老夫略微有些印象。」
陳佳神色微微一松,隨即道:「下官運氣不好,不能留京,因而,外放先為縣令,如今忝為饒州知府。江西乃是文氣聚集之所在,能來此饒州赴任,下官倒也滿足。」
胡廣道:「是嗎?」
「胡公更是當朝名宿,江西上下,誰不曾傳揚胡公的大名。不過下官……聽說了一些……一些事……」
胡廣挑眉道:「何事?」
陳佳顯得踟躕,也不知應該不應該說,或者說,是否要進行進一步的試探。
讀書人打交道,就是如此,先要報出自己的名諱,而後看一看,彼此之間是否有過師生、同年、故舊的關係,而後再進一步試探對方的情況,最終再決定自己該說點什麼。
可現在的陳佳,頗有一些急了,想了想,還是道:「聽聞胡公在朝中,孤掌難鳴。」
胡廣的眉眼頓時豎了起來,冷冷道:「這是什麼話?」
陳佳遲疑了一下道:「都是坊間流言,聽聞……胡公是不贊成新政的,只是……迫不得已。此番鐵路司進江西,胡公並未贊成,可……有人卻希望胡公能夠做出表率,甚至還要求胡公……的族人為吏,不知可有此事?」
陳佳說著,露出一臉遺憾之色。
胡廣可是文淵閣大學士,這樣人的子弟,被安排為吏,簡直就是奇恥大辱,換做任何人,都是萬萬不可接受。
陳佳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胡廣的臉色。
卻見胡廣臉色蒼白如紙,宛若死人一般。
陳佳心下微微定定神,他似乎已料想,自己這番話,可能有了奇效,方才還帶著幾分忐忑的心,似乎也一下子有了幾分底氣。
於是他感慨道:「胡公這樣的大學士,尚且如此,那麼下官這樣的人,便真是該死,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胡廣皺眉盯著他,卻是板著臉道:「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陳佳忙道:「胡公,鐵路司自打進了饒州,這饒州上下,生靈塗炭啊,只是這畢竟牽涉到了皇孫,咱們是胳膊拗不過大腿,即便有所不滿,卻也無可奈何,可這等事,忍一時便罷,可一年下來,實在教人忍無可忍,再忍下去,不知多少人家,要家破人亡。」
頓了頓,他接著道:「正因如此……此番才有此糾紛,只是萬萬沒想到,卻因為這糾紛,竟鬧到了上達天聽的地步。」
胡廣道:「忍無可忍?那麼你們幹了什麼?」
胡廣此時忍不住覺得眼前這人可笑至極,卻也沒有表露半分,隻眼帶冷光,等著聽下文。
陳佳此時倒是不吭聲了,似乎也在猶豫。
倒是在他的身後,同知王岩,大概是真急了,忍不住上前一步,卻是急匆匆地道:「也沒做什麼,是鐵路司的人,逼人太甚,他們勾結了刁民,勾引了許多的百姓去鐵路司落戶。」
「可胡公您想想看,這地方上,無論是耕作還是水利,統統都需人力,沒了人,可教人怎麼活?於是起初便有人……」
一旁的陳佳忙拼命咳嗽。
王岩這才住口。
胡廣依舊冷著臉,道:「你們若是不肯說出實情,難道還要等陛下和錦衣衛徹查出來?好吧,那你們繼續捂著吧……」
陳佳還等著胡廣鬆口呢,哪能就此放棄,於是連忙道:「胡公……下官人等,此時正需仰仗胡公。」
胡廣只道:「那你們想要瞞什麼?」
「下官不敢隱瞞。」陳佳想了想道:「哎,實情就是,就是因為方才的矛盾,所以引發了爭鬥,一些本地的良善士紳不忿,因而才發生了械鬥,這等事就是如此,戰端一開,就沒這樣輕易收尾了。下官忝為知府,自要為本地的一方百姓們做主,如若不然,豈不是尸位素餐?」
「自然,下官也斷不敢,公然與皇孫殿下對抗的,確實在暗中給本地的良善百姓們施以援手,可其他的,卻不敢造次。只是……只是……」
胡廣道:「只是什麼?」
「只是本地的良善百姓,實在不忿,於是便設下了一局。」
「……」
「故意請了這鐵路司的人,以調解的名義,至府城,而後……」
胡廣接口道:「而後你們動手了?」
「不是下官動手,是……是下頭的良善百姓……」
胡廣眼中的寒光更濃了幾分,咬牙切齒地道:「你們為何這樣干?」
陳佳苦笑道:「若是不給一個教訓,那麼……饒州府,就真沒人了啊。且不說這些本地的良善百姓,需要仰賴人力維生,這一旦沒了人,百業也都蕭條,即便是下官,朝廷衡量官吏的,乃是錢糧和人口,可饒州府,今歲的人口下跌了這麼多,今年所能繳納的錢糧,也要比之往年去歲至少暴跌七八成,下官……能怎麼辦?這鐵路司的人,是要將下官,架在油鍋里烹,下官……哎……」
他搖頭,嘆著氣道:「下官今歲完不成戶部的錢糧,必要罷官,與其如此,倒不如為當地的百姓們,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胡廣抿了一下唇,道:「打傷了多少人?」
陳佳忙道:「有七八個,放心,下官查過,幾乎都是鐵路司的文吏,上不得台面的那種,但是下官沒有想到,他們如此的小題大做。」
胡廣此時已怒得七竅生煙,卻又見這陳佳,一臉懊惱的樣子,只是他的懊惱,卻非是因為打傷了人,而在於,這樣的些許小事,竟鬧到陛下親臨的地步。
於是胡廣冷冷地看著他道:「你莫非沒有想過,該如何收場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陳佳苦笑,眼帶祈求地看著胡廣道:「所以這個時候,才求到了胡公頭上。胡公,我等盡為聖學門人,下官摘了烏紗帽,倒是其次,可饒州上下的良善百姓們……請胡公施以援手吧。」
胡廣卻是冷聲道:「陛下自有聖裁,事實俱在,老夫說不上什麼話。」
陳佳與那王岩面面相覷,對視了一眼。
他們顯然會料到胡廣一定是明哲保身的。
因此,陳佳定定神,卻是不疾不徐地道:「其實……有一個辦法,只是……這需胡公到時能為之美言,倘若胡公能襄助一二,那麼胡公於饒州上下官吏百姓而言,則是再生父母,恩同再造了。」
胡廣冷笑,卻也不反駁,只道:「什麼辦法?」
陳佳想了想,似乎覺得眼下也只有寄託於胡廣的身上了。
於是他慢悠悠地道:「那一些文吏,出現在府城,雖說事先是被請去調解,可當時並沒有具文,沒有具文,就算是沒有真憑實據。所以下官,這邊做了幾件事,其一:請人一口咬定,他們至府城,絕非公務。」
「其二,他們至府城之後……囂張跋扈,橫行不法,這才引起了公憤。」
「其三,在爭執過程中,他們口出大逆不道之言,甚至……甚至揚言,皇孫就是他們的靠山,在這饒州府的地面,他們就是天子。」
此言一出,胡廣勐地打了個哆嗦。
陳佳似乎沒看出胡廣臉上一下子變幻的臉色,卻笑了笑道:「胡公。只要這三件事坐實,即便是皇孫殿下親來,也斷不會袒護他們,反而要清理門戶了。」
胡廣默默地緩了口氣,才冷笑道:「你們說如何,就如何嗎?」
陳佳道:「這就是問題所在,所有的人證物證,下官俱都已經布置妥當了,也有不少本府的良善百姓,願意作證揭發,只是……只是……下官和本地良善百姓,畢竟人微言輕,等聖上要裁決的時候,若是身邊有人能為下官人等美言,那麼此事……才可徹底的坐實。」
說著,陳佳可憐巴巴地看著胡廣,而後竟是流下了淚來,道:「胡公,請胡公能以饒州蒼生為念吧。此地,畢竟也算是胡公鄉土,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今日是饒州,明日……如饒州一般下場的,就是吉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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