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八章:大行皇帝在此

  崇文殿。

  太子朱高熾,直直地看著前方,徐徐地走上了金殿。

  不過他卻小心翼翼地繞過了龍椅,而後端坐於一旁的金墩上。

  畢竟此時的他,還是太子,不敢逾越。

  接下來,該當是宣讀皇帝的遺詔了,朱高熾接了此詔之後,方才可即皇帝位。

  至於遺詔裡頭的內容,其實已經為此有過許多的爭議了。

  到底是不是添加張安世封宋王的內容,百官們差一點沒有打起來。

  而最終……這遺照還是讓太子朱高熾來定奪,朱高熾則交司禮監。

  眼下,這個答桉未出,許多人心裡惴惴不安。

  其實誠如張安世對朱高熾所說的那樣,這件事的根本問題就在於,利好已經出現,早就有一群四處活絡的人,開始想盡辦法鑽營了。

  這麼些時日裡,不知多少金銀和珠寶還有字畫在流動,更不知多少有人下過多少次的許諾,而這些許諾……可都是付了真金白銀的。

  一旦不能將這利好坐實,未來可有太多的變數。

  此時,司禮監掌印太監亦失哈捧著金匣,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密封好的聖旨。

  他揭開,而後傳至禮部侍郎張敬。

  張敬負責的就是此事,當即,他深吸一口氣,手微微有些顫抖。

  張敬口呼:「奉天承運大行皇帝,詔曰!」

  此言一出。

  朱高熾轉身下殿,百官肅然。

  只等太子朱高熾率先領百官接旨了。

  而趁著這個空檔,禮部尚書張敬,迅速地掃視了一眼遺詔中的內容,這一看,臉色驟變。

  很顯然……這遺詔中的內容,與他想像中的,極有出入。

  因此,他勐地開始給兩班的諸臣,閃過了一絲意味深長的表情。

  本就有人,小心翼翼地在觀察著張敬的臉色,似乎想要憑藉於此,來探知遺詔的內容。

  此時一見張敬如此,驟然之間,許多人臉色變幻,甚至有人直接面如土色,仿佛火熱的心,一下子跌到了冰窖之中,竟覺得遍體生寒。

  朱高熾緩緩地走下殿,邁著方步,來到殿中。

  可此時,已有人開始七上八下起來。

  這遺詔只要念出,便算是一錘定音,無法更改了!

  草擬詔書的時候,尚且可以爭議,可以討論,甚至可以撕破臉破,可只要念出來,就無法更改了。

  張敬的表情,越來越暗然,面如死灰。

  終於,有人突然道:「太子殿下。」

  說話的,竟是御史鄧海。

  朱高熾看他一眼,露出不悅之色。

  只見鄧海神色自若地拜下道:「殿下,臣……有一事要奏。」

  朱高熾抿了抿唇,皺眉道:「等接完旨意再說。」

  「事關國本,不敢怠慢。」鄧海道。

  朱高熾顯然對這樣無禮的話,十分不喜,便繃著臉道:「你是大臣,理應知道……此時不合時宜。」

  鄧海叩首,口稱萬死之罪。

  此時,文淵閣大學士金幼孜道:「殿下,既已啟奏,不妨先聽此公奏議,也不耽誤什麼功夫。」

  朱高熾瞥了一眼金幼孜。

  很明顯,這位先朝重臣,文淵閣大學士,皇帝託付擬詔的三大臣之一,還是很有分量的。

  朱高熾這才道:「所奏何事?」

  鄧海道:「殿下,朝中近來非議重重,以至百官與天下軍民不安,都說……大行皇帝遺詔,遭人篡改,大行皇帝生前,最重祖制,而國朝亦以孝治天下,正因如此,所以才百官側目,軍民不安,臣更聽聞……聽聞了一些事……」

  朱高熾冷冷地看著鄧海。

  其實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意思已經很明白了。

  他這是還要再爭一爭。

  朱高熾道:「何事?」

  「臣聞,天下各布政使、按察使,甚至都指揮使,也都在議論此事,認為朝中,定有奸臣,影響了殿下,甚至篡改了大行皇帝的遺詔……」

  朱高熾雖說大多時候給人感覺比較溫厚,可生在帝皇家,顯然也不是省油的燈,立即就從鄧海的話里聽出了話外之音。

  他定定地盯著鄧海,慢悠悠地道:「有這樣的非議和流言蜚語,又與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有何關係?」

  鄧海道:「臣……」

  朱高熾冷冷地打斷他道:「莫非天下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揮使,竟還敢拿這個要挾朝廷?」

  鄧海立即誠惶誠恐地道:「殿下,臣並沒有這樣說,臣的意思是……殿下登基在即,而百官與軍民疑慮,殿下理應順應天心民意,以安天下之心。」

  他面容真誠,話說的也懇切,又看似處處都在為朱高熾考慮。

  可實際上,卻是對朱高熾痛陳了利害關係。

  新君登基,若是各地鬧出亂子,百官也各懷鬼胎,這對天下而言不是好事。

  殿下也不希望天下鬧出什麼亂子吧?

  朱高熾似笑非笑地看著鄧海,在他看來,這鄧海越是表現的恭順,卻愈發地顯得可恨。

  定了定神,朱高熾忍下心頭的怒氣,道:「那麼卿家要本宮怎麼辦呢?」

  鄧海道:「臣已說過……」

  朱高熾陰沉著臉道:「將張安世趕去新洲?」

  鄧海忙道:「並非是趕去,是就藩,大明祖制,藩王成年,不得留駐紮京師,必須就藩。殿下,太祖高皇帝這樣做,自有他的道理。而殿下克繼大統,繼承的乃是祖宗的基業,自當尊奉太祖、大行皇帝,才可令天下歸心啊。」

  話說到此處。

  朱高熾扯了扯嘴角,卻是勾起一笑。

  他背著手,慢悠悠地道:「是這樣嗎?」

  鄧海顯得痛心疾首地道:「正是如此。」

  朱高熾不慌不忙地道:「本宮若是不許呢?」

  「殿下……」夏原吉突然站了出來:「殿下……現在外頭已是謠言四起,殿下再不可任性了。」

  任性二字,一下子教許多人色變。

  這是師長們教訓自己子弟的話,而朱高熾卻是太子。

  這樣的字眼,實在過於刺眼。

  朱高熾勐地看向戶部尚書夏原吉。

  他不曾想到,夏原吉今日竟如此的嚴厲。

  而許多大臣,此時似乎受了夏原吉的鼓舞。

  一時之間,許多人已開始躍躍欲試。

  「臣就直言了吧。」此時開口的,是兵部郎中陳濟。

  陳濟朗聲道:「殿下,臣剛剛得了一份奏報,這些時日,天下盜賊四起,而各地州府,卻無心剿賊,這是為何?這是因為……朝中的時局令人憂心!他們擔心,太子殿下不能效太祖高皇帝和大行皇帝,而只有一己私念,甚至將大行皇帝的遺願也拋之腦後。」

  頓了頓,顯然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又道:「現在這樣下去,殿下難道還要一意孤行嗎?國家衰亡,必有妖孽,臣並非是說,宋王殿下這樣大功於朝者有什麼過錯,而是因為,歷來天子治天下,需視天下臣民為自己的兒子,所有的兒子,都需一碗水端平,不得有所偏私,更不能有所偏愛,唯有如此,天下才可安定,可若是過於嬌慣一人,則不但誤了蕪湖郡王,也誤了社稷。」

  他慨然著,踏著方步出來,接著道:「漢武帝時的衛青,難道不是如此嗎?受武帝如此的厚愛,也頗立了些許的功勞,卻因為武帝過於寵信,只堅信衛青為首之人,因而,一味興兵數十年,使國家窮困潦倒,民不聊生。天下有功者,莫過於衛青,可貽誤天下者,也莫過於衛青。現在臣民們都對此惶恐,尤其是殿下為了宋王殿下,居然篡改大行皇帝遺詔,這其中所造成的危害,將會到什麼樣的地步。」

  「殿下……」

  「殿下……」

  一道道聲音夾雜在一起,這殿中,勐地出現了一股火藥味。

  事實上,歷來新君登基,給一個下馬威,在大明其實也是常態,幾乎每一個皇帝,在最初的一兩年裡,往往都不得不對大臣們進行一些妥協。

  於是……造就了史書之中,所謂某某皇帝登基,初年,如何勤政,如何平反了某些大行皇帝的冤桉,又提拔了從前被罷黜的大臣,亦或者,誅殺了某些前朝的近臣云云。

  這都是新君與大臣們相互制衡的結果。前者為了天下安定,在自己威望不足的情況之下,做一些姿態,以此來換取更多的支持。

  只是今日的氣氛,卻尤其不同。

  胡廣眼眸微張,已是大怒,氣鼓鼓地正待要站出來,卻被楊榮扯住。

  楊榮朝他默默地搖了搖頭。

  此時,只見朱高熾道:「諸卿這般說,似乎……本宮若是不聽諸卿之言,這天下便要亡了。」

  就在此時,又有人站了出來,卻是都御史劉正文。

  劉正文正色道:「殿下,興亡皆賴主君,縱觀經史,主君若是賢明,則天下必然大行,而賢明之道,在於廣開言路,傾聽忠良們的諫言,能夠約束自己的私慾。殿下以賢著稱,難道會不知這道理嗎?」

  那此前的兵部郎中陳濟也接著道:「臣這裡,也有一份奏疏,是臣摘錄了各布政使司,以及各府各縣,今歲以來,各地百姓造反的情況。其中聚集萬人者,有三處,千人以上者,有十六房處,朝廷此時,正需仰賴地方三司,進剿賊寇,而這時候去寒他們的心,那麼這天下之賊,如何能夠除盡?」

  朱高熾冷笑著道:「卿等如何一口咬定,封宋王……就藩,就是遺詔,此乃流言,卿等卻視謠言為遺旨,豈不可笑?」

  那手裡捧著旨意的禮部侍郎張敬,卻不由道:「殿下,天下人都認為,此乃千真萬確之旨!何況又是文淵閣大學士金公所聞,金公的品德以及學問,俱譽滿天下,難道殿下連金公也不相信嗎?」

  眾人的目光,落在了金幼孜的身上。

  金幼孜表情平靜,不發一言。

  朱高熾冷著臉大怒道:「爾等這是欺孤!」

  「名不正則言不順……」有人又站出來,顯得態度極為堅決:「臣等,豈敢欺儲君,實是遺詔如此,祖宗之法如此。大臣要做的,是維持綱紀,防止殿下被人蒙蔽,遭致國家不寧,才是忠臣應該做的事,若是事事順從逢迎,豈不成了秦檜之流?殿下當以天下為念,貫徹遺詔,使萬民心安,如若不然,只恐天下不服。」

  「不服,是何意?」朱高熾對這個人極有印象,此人也算是三朝老臣,朱元章在時,就曾為官,此後受建文的欣賞,不過後來又投了朱棣,如今已至鴻臚寺卿這樣的高位了。

  位列九卿之人,也是極有分量的。

  這鴻臚寺卿陳振道:「殿下賢明,何須追根問底。」

  朱高熾道:「是說……本宮若是不尊奉你們的遺詔,即便是即皇帝位,也有人不肯服氣嗎?」

  「臣等不敢,臣等死罪!」

  眾人呼啦啦地拜下。

  可這等姿態,卻最是讓人厭惡的。

  話藏機鋒的是他們,表示不合作的還是他們,放低姿態,口稱萬死和不敢的,還是他們。

  就好像牛皮糖,粘在你的身上,教你難受,想要揭出來,又不免要使皮肉和髮膚受損。

  朱高熾氣得眼睛瞪大,於是震怒道:「既如此,那麼……本宮不即這皇帝位便罷了!」

  說罷,狠狠拂袖,急匆匆地就要走。

  這一下子,卻教人傻眼了。

  誰也沒想到,朱高熾比他們更任性。

  於是有人立即道:「請殿下尊奉大行皇帝遺旨,即皇帝位!」

  眾人便又高呼:「請殿下尊奉……」

  許多人將尊奉遺旨四字,咬的極重。

  「遺旨……哪裡來的遺旨……」

  勐然間,一個聲音,打破了局面。

  眾人詫異不已,卻是一時間覺得這聲音很是耳熟。

  於是,有人下意識地朝著聲源看去。

  竟見張安世,穿戴著魚服,腰間挎著一柄刀,竟是領著一眾大漢將軍們魚貫而入。

  張安世大喝道:「什麼遺旨?」

  眾臣有點懵,甚至一時忘了反應。

  好端端的,大家在這兒進行廟堂之爭,其實這種事在大明也算是常見,有時即便爭得面紅耳赤,其實也是關起門來自己的事。

  可張安世這傢伙……不按理出牌,竟是在這種時候,帶了錦衣衛的大漢將軍進來。

  可張安世氣勢逼人,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

  卻一下子,反而讓人抓住了什麼把柄一樣。

  其實能進這個殿的人,大家還真不怕有人敢拿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

  可張安世帶兵入殿,這反而是授人以柄,成了天下的罪狀。

  「張安世,你這是要做什麼?你要謀反嗎?」

  「滾出去!」

  「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張安世是要謀篡嗎?」

  一時之間,殿中沸騰。

  張安世斜眼看著他們,勾唇冷笑。

  聽著此起彼伏的聲音,張安世冷冷地道:「我只問你們,哪裡來的遺旨,又有什麼遺旨?」

  此前御史鄧海,率先衝上前去,大義凜然的樣子。

  鄧海這樣的御史,本身就是表演藝術家,他怒不可赦地瞪著張安世,大聲喝問:「張安世,你意欲何為?若要謀篡,便從我身上跨過去!諸公……斷不可使這賊子得逞……」

  啪……

  張安世看著奔到自己跟前的人,眼中閃過一抹冷光,隨即飛快抬手,直接一個耳光摔在鄧海的面上。

  鄧海是萬萬沒料到,張安世竟真敢下手,只覺得眼前一花,腦子便開始嗡嗡的響,雙耳更是嗡嗡的什麼也聽不到了。

  他駭然,驟然之間被打翻在地,其實他只以為張安世不過是見裡頭鬧僵了,因而打著救駕的名義,想來顯一顯威風。

  可再如何顯威風,卻也絕不敢在這殿中造次的,只要他的姿態比張安世還硬,這張安世定會灰熘熘地滾出去。

  可誰料……

  「啊……」鄧海吃痛地發出哀嚎。

  可他不喊還好,這麼一喊,張安世身後的幾個大漢將軍,立即上前將他按住,甚至有人直接揮拳,朝他嘴巴上砸去。

  啪……

  殿中安靜了。

  只有嗚嗚嗚的聲音,細細一看,鄧海滿口是血,在地上痛苦地蠕動著。

  張安世卻是臉色鐵青,目露殺機。

  這一下子,真正教百官意識到,事情已經超出了他們的預想之外。

  可不等他們反應過來,更多的大漢將軍,開始魚貫入殿,人人挎刀,殺氣騰騰。

  張安世沉著眉,冷冷地看著他們:「還有誰……想說點什麼?」

  眾人駭然地看著張安世,依舊鴉雀無聲。

  「既然你們不說,那麼我來說了。」張安世道。

  「我有一言。」此時,有人終於忍耐不住。

  卻是鴻臚寺卿,這鴻臚寺卿三朝老臣,此時雖覺得懼怕,卻也意識到,到了這個份上,必須得有所為了。

  「敢問宋王殿下。」鴻臚寺卿道:「殿下帶兵入殿,意欲何為?」

  張安世面對著這充滿惡意的質問,卻是昂首道:「奉旨行事!」

  鴻臚寺卿冷笑道:「奉誰的旨?」

  張安世面不改色地:「當然是陛下!」

  鴻臚寺卿步步緊逼:「殿下尚且登基……」

  張安世冷嘲地看他一眼,道:「我說的乃是永樂天子陛下!」

  「……」

  鴻臚寺卿臉色一變,眼中閃過一抹驚詫,隨即期期艾艾地道:「大……大行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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