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閣的氣氛陡然之間緊張起來。【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眼看著局面僵住。
倒是有人打圓場,卻是劉觀。
劉觀道:「諸公,現在都是什麼時候了,這好端端的,怎麼還爭吵了起來?到底是哪一句,還請明示,現在大家都在,正好參詳一二。」
胡廣顯得十分氣憤,並沒有因為劉觀的打圓場而緩和自己的臉色,只是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其實他與金幼孜的關係不錯,可以說素有交情,可越是如此,他越為此而憤怒。因為他認為金幼孜欺騙了自己,是欺世盜名之徒。
金幼孜反而顯得穩重,見劉觀相詢,便道:「遺詔之中,有一句……乃是:冊封張安世為宋王……」
此言一出,眾人表情紛紛露出了異色。
宋王……這就是親王的爵位了,與太祖高皇帝諸子以及趙王和漢王並肩。
張安世能冊封郡王,本就已經算是格外的優握了。
算是打破了定例。
可現在又來這麼一個加封,絕對是空前絕後。
朱棣這輩子,打著靖難的名義,指責建文皇帝破壞了祖宗之法,這才做了天子。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永樂一朝,無論幹什麼,無論是不是都按祖制行事,可至少,都打著祖宗之法的招牌。
唯獨是張安世封王這件事,簡直就是明目張胆地踐踏朱元章的成法。
而如今,卻又繼續層層加碼,竟是要加封為親王了。
可眾臣細細一想,似乎……這樣的加恩,也確實是朱棣能夠幹得出來的。
畢竟……當今陛下太特殊,也只有他這樣的魄力,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此破格,倘若是後世的皇帝,也未必有此決心。
再結合張安世的功勞,以及朱棣對張安世的信重,可以說……可能性不小。
何況,正因為這是遺詔,才有如此的可能。
若是其他時候,朱棣下此旨意,必定會有大臣勸諫。
莫說是其他人,即便是文淵閣一些傾向於張安世的大學士,只怕也會覺得恩榮太過,請求陛下三思。
可遺詔不同之處就在於,皇帝這個時候都要咽氣了,就算他的遺言再不合理,也絕不會有人跑去跟他抬槓,更無從去請他收回成命。
何況這遺詔作為皇帝的最後臨終交代,克繼大統的新皇帝,是斷然不敢輕易推翻的。
可以說,這是朱棣最後一次的言出法隨,質疑遺詔,本身就是推翻自身的合法性。
其他的事,可以陽奉陰違,唯獨遺詔不可。
眾臣沉默著,有人感慨……這張安世……真不知走了什麼運。
也有人顯然敏銳地察覺到……事情應該不是這樣簡單。
因而,在沉默之中,眾人紛紛看向金幼孜。
金幼孜又繼續道:「新君登極,冊封張安世為宋王,其長子長生,為宋王世子,次子長念,襲蕪湖郡王爵!令其就藩新洲,供奉家廟,世襲罔替,終大明一朝,與朝廷同富貴。」
眾臣聽罷,許多人在霎時間好像明白了什麼。
得了親王爵,甚至兒子得封了一個郡王,可以說是位極人臣,這輩子再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而作為親王,自然而然,也該和其他的藩王一樣,回到封地就藩。
畢竟,朱棣的兩個親兒子都就藩了,這位宋王殿下,沒有理由繼續在這京城裡待下去吧。
這絕對是一個極有吸引力的旨意,甚至可以說……是皆大歡喜的局面。
對於張家而言,努力到了現在,還有什麼值得追求呢?何不如回自己的藩地,努力締造自己的藩國,像所有的宗親一樣,開疆拓土,在那萬里碧波的海外,稱王稱霸。
而對於更多人而言,若是張安世能離開京城,這又何嘗不令人喜出望外?
一旦張安世離開,雖然張安世留下的班底依舊勢力不小,可想要繼續深入的新政,已是不可能。
甚至……整個新政戛然而止,也未可知。
畢竟,新政之中,最難對付的,未必是新政這一股力量,而在於……張安世這個難纏的對手。
張安世猶如一個精神圖騰一般,使許多人自發地聚攏在了他的周圍。
可一旦失去了張安世,形勢也就未必了。
尤其是在直隸,張安世培養出來的那些人,現在還未進入中樞,真正手握大權。
對付這些人,只需進行拉攏,或者進行分化,久而久之,自可土崩瓦解。
至於太子殿下,以及皇孫,也未必沒有辦法。
總而言之,至少現在而言,失去了張安世的影響,也可使人長鬆一口氣。
當即,這殿中死一般的沉寂起來。
半響後,才突然有人道:「金公所言,未必未有之,以我之見,既是金公聽得了陛下的旨意,其他人未聞,或是其他二公一時未聽得罷了。可這畢竟是陛下的聖意,倘若因此而將這聖意自詔中除去,陛下若知,必是遺憾萬分。我等既為人臣,理應恭奉聖意,豈可馬虎大意呢?」
說話的,乃是戶部尚書夏原吉。
夏原吉此言,不是沒有道理。
三個人有一人聽見,那麼當時的情景就在於,陛下當真本就言辭含湖,有人沒有聽見也不足奇,可這是聖意,總不能因為有人沒有聽見,就視而不見吧。
此話一出,許多人便也紛紛開始點頭:「是也,是也,這是大事,非同小可,何況……以我之見,陛下厚愛蕪湖郡王殿下,此時還念著蕪湖郡王,可見陛下厚愛之心,倘若我等位臣子的,忽視了去,這……實在愧對陛下厚恩……」
說著,便有人開始垂淚。
這種事就是如此,一旦有人開始流眼淚,其他人不跟著流一點,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於是,眾人都流眼淚。
擦拭著眼淚,有人哽咽,站了起來,卻是工部尚書吳中。
吳中悲痛地道:「若是違背聖意,豈不是辜負聖恩?以我之見,這一條……理應添列。解公、楊公、胡公……以為如何?」
解縉則是慢悠悠地道;「我不曾在御前聽詔,且看看大家的主意。」
楊榮掃了眾人一眼,道:「這一條聞所未聞。」
胡廣依舊繃著臉,態度最是激烈:「不是聞所未聞,是根本沒有這一句。陛下雖是口諭含湖不清,可每一個吐字,哪怕不清晰,只是一句話出來,是什麼意思,我胡某還沒有聾,怎會不知?這是矯詔!」
此言一出,眾人色變。
矯詔二字,可是極嚴重的事,說是公然撕破臉都不為過。
畢竟矯詔與謀逆相當,一般同僚之間,除非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是不可能進行這樣的指責的,所謂萬事留一線,就是這樣的道理。
能到文淵閣大學士這樣地步的人,必然是行事穩重,能三思而後行之人,更不可能採取這樣激烈的詞句。
金幼孜道:「胡公的意思是……金某敢矯詔?」
這一句反問之下,卻是直指要害。
是啊,這是加封張安世,他金幼孜和張安世平素沒有恩情,即便張安世是金幼孜的親兒子,金幼孜又怎麼可能甘願冒著誅族的風險,去給張安世加封?
至少明面上,道理是這樣的。
胡廣顯然是氣極了,眼睛瞪大,怒道:「以為我不知嗎?這是藉故將張安世趕走,張安世固然在京與否,與胡某無關,可胡某不曾聽見陛下有此詔,就是沒有!此等事,怎麼能含湖過去……總而言之,這詔書……是你金幼孜擬的,與胡某無關,也和文淵閣無關。」
他激動得臉脹紅,一副捋著袖子要和人拼命的架勢。
一旁的楊榮皺著眉頭,輕輕咳嗽,想示意什麼,可胡廣置若罔聞不說,轉過頭,氣呼呼地對楊榮道:「楊榮不必咳了,你這咳病什麼時候能好?」
楊榮端坐,一臉無奈。
「哎呀,別吵了,別吵了,都這個時候了,怎麼能自亂陣腳呢?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的?」劉觀在旁勸道。
胡廣便道:「那麼劉公,你是禮部尚書,禮法乃是大義,你秉持禮法,又怎麼說?」
劉觀捏著鬍鬚,慢悠悠地道:「依老夫看,這一條嘛,添入遺詔可,不添亦可……」
「呸!」有人直接朝劉觀臉上吐了一個吐沫,這人竟不是胡廣,而是金忠。
金忠本就傷心過度,此時也漸漸品味到了點什麼,心裡早就堵著慌,卻也能耐住性子,可聽到劉觀之言,終是沒有忍住,直接啐了劉觀一臉吐沫。
他瞪著劉觀,氣騰騰地道:「是非曲直,就是這樣來論的嗎?這樣的大事,乃是亦可,不是亦可就這般含湖過去的?既二公都未曾聽聞,那麼為何不是有人藉機擾亂視聽?是別有圖謀?」
劉觀忙是狼狽地擦臉,一面道:「這像什麼話,這像什麼話,金忠,我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讎,我還請你吃過飯,你……你……」
這時有人道:「算了,算了。」
卻是刑部尚書金純,金純道:「要注意臣儀……」
胡廣氣惱地大呼:「這是作亂,是結黨營私。」
「胡公說誰結黨?」金幼孜盯著胡廣。
「說的就是你!」胡廣怒瞪著他。
金幼孜冷冷地道:「你我同鄉,我素來敬你,可你左一句矯詔,右一句結黨,這是君子所為嗎?」
胡廣眼帶諷刺看著他道:「我是否君子暫且不論,你卻是小人。」
金幼孜道:「你與張安世有私仇,所以得聽張安世封親王,所以視而不見,因私廢公,才是小人。」
「無恥!」胡廣勃然大怒地大吼。
「你才無恥!」
胡廣怒極了,捋起袖子便要揚起拳頭去打,可終究舉起了拳手後,還是忍住了,便揮舞著拳頭道:「你再說一句。」
「無恥,怎麼,你還要打人?」
「你以為老夫不敢打?」
「無恥之徒,你打打看。」
「打的就是你。」
「你打。」
「我今日非要教訓你不可。」
「你打。」
「我……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你倒是打啊!」
胡廣終究還是將手放下,藏在袖裡,而後繃著臉道:「我是不會中你的奸計的。」
金幼孜澹澹道:「胡公也不過如此。」
胡廣冷哼道:「這些話對我無用。」
眾人看的目瞪口呆,竟是瞠目結舌得說不出話來。
只是此時,許多人已意識到……接下來……這陛下或許還未咽下最後一口氣,亦或者……屍骨未寒之時,一場風暴,已是醞釀了。
…………
「殿下,殿下……」
有人邊叫著,邊急匆匆至地小跑到了文樓。
走進偏殿中,宦官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打……打起來了,差差……一點打起來啦。」
朱高熾和張安世本在此侍奉,聽到消息,不由目瞪口呆地道:「誰要打?」
張安世則是顯得很興奮,興致勃勃地道:「誰打贏了?」
宦官緩了緩氣,便細細地將文淵閣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朱高熾:「……」
朱高熾顯然是驚呆了。
張安世倒幽幽地道:「原來還沒有打起來。」
他不由得有幾分遺憾。
明朝歷史上大臣打架的事不少,不過永樂朝不多,好不容易能有點動靜,結果卻是光打雷不下雨。
可朱高熾卻是皺眉,他關心的是另一件事,於是道:「大學士有分歧?還是關於陛下口諭的事?」
他不敢說遺旨,只要他父皇一息尚存,這就還是口諭。
張安世才想起,他……好像要做親王了。
不過張安世也不是傻瓜,他這個親王,是有代價的。
親王更像是一個獎品。
很顯然,陛下不可能發布這樣的口諭,那麼……傳出這樣的口諭,可能性就只有一個了。
那就是有人希望張安世就藩。
不得不說,這一手很厲害,因為這是打著為了張家好的名義。
去新洲做土霸王,世世代代為藩王,這是多大的厚遇?
朱高熾背著手,看了張安世一眼,道:「這到底是不是出自父皇之口?」
說著,朱高熾來回踱步,顯得不敢確定。
因為這還真可能是他那父皇能幹得出來的事。
朱高熾是至孝之人,朱棣的遺詔是一定要遵守的,畢竟……他是克繼大統的繼承者,若是推翻遺詔,那遺詔中還讓朱高熾克繼大統,是否也要推翻?
張安世卻是突的道:「姐夫,你在此歇一歇,我去看一看陛下的龍體……」
朱高熾皺眉,他本想和張安世好好議一議呢,誰料張安世要腳底抹油,便只好無奈地搖搖頭道:「父皇要緊,你且去吧。」
朱高熾顯得極為疲憊,今日實在折騰得太多了,他跌坐在椅上,神色愈發的暗然。
張安世卻已一熘煙的進入了寢殿。
此時的寢殿裡,除了朱棣,便空無一人,這是朱棣的意思。
於是當張安世躡手躡腳地進去後,朱棣還躺在那,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猶如死人一般。
張安世走近一些後,便行禮道:「陛下,陛下……」
朱棣卻依舊沒有動靜。
張安世耐著性子,又低聲呼喚了幾聲。
朱棣依舊沒有動彈。
張安世無奈,只好悄悄到了榻下,低聲咕噥了幾句。
這幾句話,就好像強心針一般,勐地……朱棣豁然坐起。
朱棣虎目炯炯有神地瞪著張安世道:「是嗎?」
張安世苦笑道:「都要打起來了,鬧的人盡皆知,怎麼能有假……陛下……方才當真說了……要加封嗎?」
朱棣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道:「你以為朕這般愚蠢?」
「啊……這……」張安世聽罷,不由得神色暗然。
朱棣注意到了張安世的情緒,卻道:「教你就藩……這定是別有所圖,居然是金幼孜……朕還真是萬萬沒想到……原以為……會是胡廣……」
「啊……」張安世一臉詫異地道:「陛下竟疑心文淵閣……」
朱棣緩緩地道:「方士的事……絕不是幾個尋常的官吏就可擺布,背後……的人,一定不會那般簡單。若當真只是區區幾個小賊,一個侍郎,一個韓林,朕豈會忍耐這麼久,與那姓徐的人周旋呢?」
他頓了頓,又道:「朕原以為文淵閣里,疑心最大的乃是胡廣。胡廣此人,大智若愚,看著像個傻瓜,可朕一直覺得,他可能沒這樣簡單。」
「其次可能是楊榮,楊榮此人,太聰明了,一個人如此精明……教人覺得深不可測,難以摸透,所以朕才有了那麼一丁點的戒心。」
「可萬萬沒想到……」說到這裡,朱棣深深地擰緊了眉心。
顯然,這個結果實在令他太意想不到了。
張安世則是覺得朱棣方才的分析很是有理,便下意識地點點頭。
接著,張安世緊緊地盯著朱棣詢問道:「陛下……現在該怎麼辦?」
頓了頓,張安世又道:「臣這邊,錦衣衛可以隨時……」
朱棣抿著唇,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而後慢條斯理地將背靠在身後的床沿上,接著別有深意地看了張安世一眼,才道:「金幼孜為何要矯詔,他矯詔……真的可以達成目的嗎?現在看來……似乎……文淵閣對他並不支持……」
張安世聽罷,心頭一震,似乎也開始回過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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