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四章:居功至偉

  朱棣反而有些疑惑了。【Google搜索】

  他看著這吳同。

  似乎對於張安世的印象很糟糕。

  對自己的故鄉,也滿是留戀。

  可眼前這人,竟是舉家遷徙於此。

  這其中的種種矛盾,實在教人覺得匪夷所思。

  於是朱棣懷著滿腹疑惑問道:「大亂將至,生靈塗炭?」

  吳同見朱棣一臉狐疑,卻又不由得苦笑:「看來張兄是不了解時局啊,你可知道……如今這天下,早已是乾柴烈火,只需要有一個火星子,便要大火熊熊?」

  朱棣虎軀一震。

  張安世則只是勉強笑了笑。

  「你聽何人說的?」朱棣冷聲道,卻儘量收斂住自己的怒氣。

  吳同道:「人人都在說!我在撫州時,當地的教諭就大談此事,而且……還有許多宮中和朝中的秘聞,這張安世……實乃混世魔王,張兄也不想想,那河南和關中,殺了多少人,真是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吳同說罷,不斷搖頭:「還有一位叫廬山閒人的文章,不知張兄可曾拜讀?」

  「廬山閒人?」朱棣挑了挑眉,覺得有印象。

  張安世和亦失哈,都身軀一震。

  這一樁欽桉之中,以陳登為首的這群人,就是打著廬山閒人,亦或者是某山中人的名義,寫下許多的文章,四處傳播,引的人心惶惶的。

  亦失哈便在朱棣耳畔,低聲滴咕幾句。

  朱棣:「……」

  朱棣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隨即,朱棣便看向吳同道:「雖未拜讀過他的文章,不過……似乎也有耳聞,只是不知這廬山閒人……文章中都說了什麼?」

  吳同眼中不自覺地透出了幾分憤然,憋著氣道:「天下的百姓,受了張安世等人的蠱惑,已開始不安分了,可謂是蠢蠢欲動,這張安世以新政來誘使那些不肯安分守己的百姓耕種土地,以至一些有志氣自食其力的百姓,也開始對富戶滋生不滿。」

  他說著,臉上的憤然漸漸變成悽然:「放眼天下諸省,遲早……是要有大變,到時……那些刁民……還不知會幹出什麼事來,哎……想我吳同,百年的家業,哪怕當初元末天下大亂時,這家族的基業也不曾動搖,可如今……竟要做這喪家之犬。」

  說到此處,吳同開始垂淚。

  朱棣直接瞠目結舌。

  不過在角落裡被人包夾著的陳登,卻是另一副表情。

  朱棣道:「既如此,那麼為何要舉家來此呢?」

  吳同苦笑搖頭著道:「怎麼能不來?你若是知曉,天下即將要生變,人頭要落地,你還敢在家鄉中待下去嗎?哎……那廬山閒人的文章,我拜讀過許多,越讀越有道理,這新政真是害人,是要挖我們的根,是要教我們死無葬身之地啊!」

  說到這裡,他臉上露出幾分悲切,繼續喃喃道:「我吳某人,或許未必拍死,可是……我有家有業,家中數十口人,總不能坐以待斃,留在家鄉,任人宰割和殺戮吧?我可以不在意自己,可是我不能不在意我的家人。」

  吳同垂下淚來,擦拭眼淚。

  朱棣覺得有理,這道理還真沒有錯。

  就像當初的他,說實話,若不是朱允炆逼得急了,哪怕只是讓他做一個富貴閒人,或是做一個富家翁,他也不可能將一家老小的腦袋系在自己的褲腰帶上去拼命。

  張安世在旁冷不丁地道:「真可憐。」

  陳登在一旁,卻是如遭雷擊一般。

  他愣在原地,一言不發,臉色卻難看極了!

  因為……那個廬山閒人……就是他的化名,他的許多文章,都是通過廬山閒人的名義發出去的,為了論證新政即將要教天下的士紳和讀書人絕跡。

  他這個禮部右侍郎,仗著自己在廟堂中的高位,可是在不少宮中和朝中的秘聞摘出來添油加醋,為的就是讓世人警惕新政的危害,同時……為反新政而積蓄力量。

  在他看來,天下士紳十數萬眾,掌握無數錢糧和田地,更握有無數的人口,只要大家能夠眾志成城,必可使這新政胎死腹中。

  可是……

  吳同此時道:「在撫州的時候,我每日拜讀這些文章,又聽到一些親戚故舊們每每談及此事,真是五內俱焚,夜不能寐,每每半夜都要驚醒,實是慘不忍言……」

  陳登:「……」

  陳登的文章,效果確實達到了。

  只是……

  只聽吳同繼續道:「就這般數月不到的功夫,我便已覺生不如死,後來聽聞附近鄉中有一故舊,竟是舉家遷徙去直隸,我便再也坐不住,待在鄉中,如坐針氈一般啊。」

  陳登此時暴怒,冷聲道:「所以你來直隸?」

  吳同看著他臉上的怒氣,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下意識地道:「不來直隸,天下還有何處可去?去西洋嗎?西洋那鬼地方,水土不服,又要遠過重洋,更聽聞,那諸藩王,更是歹毒,人去了那兒,就成了他們的牛馬。」

  吳同說著,痛不欲生道:「天下哪裡還有我們的容身之地呢?都說人離鄉賤,我吳家累世家業,若不是不能立足,為何還要出走避禍?」

  朱棣這時候,大抵似乎明白了一點什麼。

  你說這事荒唐吧,它確實很荒唐。

  可你要說他不合理吧,它居然很合理。

  朱棣道:「那麼為何要來這和州?」

  吳同便道:「直隸這兒……畢竟是天子腳下,又是張安世這些賊子們在此,這皇家和張家的家業,還有不少和張安世沆瀣一氣的商賈,他們的家業,盡都在此。所以我聽人言,天下再亂,也亂不到此。可要教我去應天府,去棲霞,我卻不肯。棲霞和京城,實在看不過,不忍去見張安世和他的黨羽那猖獗的模樣。再者說了,聽聞那兒,傷風敗俗,人人只談錢和言利,世風敗壞。」

  「後來,又聽人說,現在京城和棲霞,地價高昂,若要置辦宅邸,花銷巨大,我吳家人丁不少,實在不願花這冤枉銀子。」

  頓了頓,他接著道:「倒是這和州,也在天子腳下,此地必不會有是亂子,且地價便宜,至少比京城和棲霞宜居不少,何況,皇孫殿下,雖也受那張安世蠱惑,可至少……總還算是招攬了當初的國子監祭酒鄒緝人等在州中,總還教人安心一些!」

  說到這裡,他幽幽嘆氣道:「哎……其實當初,我也不忍離鄉,只是身邊的親朋故舊,舉家遷徙者越來越多,這才痛下決心,等到了此地,方知……這天南地北,不知多少似我這般的人遷徙於此。」

  吳同說著,露出哀傷之色:「若非是張安世,我等何至淪落到這個地步,如今……是有鄉南回,只好在此置產,這輩子寄居於此……」

  陳登整個人懵了。

  而楊榮和胡廣坐在一旁,則是面面相覷。

  這事的邏輯,細細思來是有道理的。

  對陳登而言,他不斷地渲染張安世的恐怖,渲染新政所帶來的破壞,某種程度而言,其實就是系統性的在對天下的士紳和讀書人們販賣焦慮。

  士紳和讀書人都是聰明人,聰明人就容易想的多,再加上這種輿論的渲染,令他們如坐針氈,這其實也情有可原。

  對於陳登等人而言,他們認為這樣之後,必然會引發全天下反新政的浩大聲勢,而後他們悄悄在朝中,以天下各地的士紳和讀書人為援,藉此不斷的打擊新政,或許……真能阻止新政的蔓延。

  可他們偏偏想錯了。

  因為對於吳同這樣的士紳而言,他們當然是恐懼,可恐懼之後呢?

  他們是有家有業的人,河南和關中已經殺了一批,陛下又是濫殺之人,地方上的百姓,又被張安世的新政所吸引和籠絡,每天再讀陳登等人的文章,簡直就是一種煎熬。

  於是……他們下意識的,會去尋找安全的棲息地。

  指望他們和活不下去的百姓一樣,拿著武器來反抗是不可能的。

  因為他們賭不起這個輸的後果!

  他們要的是繼續維持他們錦衣玉食的生活,而此時……和州這邊,正給他們打開了一個口子,他們自然而然,也就蜂擁而入了。

  朱棣覺得吳同這些話,後勁實在太大,而後,他瞥一眼這酒肆周遭。

  此地,依舊還是熱鬧非凡,雖是入夜,還是燈火通明,置身這樣繁華的所在,朱棣也有點消化不過來。

  就在此時,外頭突然傳來大量的車馬聲。

  緊接著,有人激動大呼:「快……護著這酒肆……」

  酒客們察覺到不對勁,一個個四處東張西望,臉上下意識帶著幾分緊張。

  卻見此時,這酒樓之外,卻有一少年,領著這和州上下的文武官吏匆匆而來。

  為首的少年正是朱瞻基。

  朱瞻基焦慮地逡巡著四周,終於看到了朱棣。

  他眼中眸光頓時一亮,忙是上前來,拜下道:「孫臣朱瞻基,見過皇爺爺,皇爺爺……您怎麼突然來了?」

  此言一出,這酒肆之中,霎時雅雀無聲。

  就坐在朱棣對面的吳同,更是像見了鬼似的,眼睛張的大大的,人已嚇得要癱過去。

  只見他身子搖搖晃晃,卻被人一把攙住,卻是張安世攙扶住他,道:「小心一些,可不要摔壞了。」

  吳同這才稍稍定了定神,感激地看了張安世一眼,條件反射一般,輕聲道:「多謝賢弟,賢弟尊姓大名……」

  張安世年輕俊秀的臉上,給人很是親和的感覺,此時,他憨厚地道:「我叫張安世,別誤會,我就是那個真的張安世。」

  吳同聽罷,整個人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定下來的心神,驟然之間,又開始紊亂。

  他身子開始打擺子,眼睛開始上翻,腦袋後仰,雙腿抽搐。

  張安世立即抱住他,低呼:「來人,趕緊來人將他抬走,他再受不得刺激了。」

  幾個禁衛一臉無語之色,匆忙將人抬走了事。

  雖是經歷了這小小的插曲,可這酒肆之中,迅速地安靜下來。

  所有人不發一言,方才還喧譁的酒客們,現在一個個大氣不敢出。

  其他人怎樣,此時的朱棣顧不上,他的眼裡,卻只有朱瞻基。

  朱瞻基的個頭,高了不少,臉上精神頭不錯。

  朱棣看到朱瞻基開始,方才的那些不愉快像是暫時消失了一般,他上前,一把將朱瞻基攙扶起來,愉悅地道:「瞻基啊,可否掛念皇爺爺?」

  朱瞻基也笑著道:「孫臣在和州,無一日不掛念著皇爺爺。皇爺爺,你怎麼……擺駕來此,也不打一聲招呼?孫兒好去迎駕。」

  朱棣慈和地看著他道:「朕來此,只是看一看,瞧一瞧你,看一看這和州,你呀,大過年,也不肯回京來見駕。」

  朱瞻基便露出幾分歉意,道:「孫兒也甚是想念皇爺爺。只是孫兒在此,忙碌的很呢,這千頭萬緒的事,都需孫兒做主。」

  「千頭萬緒?」朱棣喜笑顏開地看著朱瞻基。

  朱瞻基道:「對呀,不說其他的,單單這半年多,和州就遷徙來了百萬人口,孫兒這邊,若是不能盡力安置,可是要出亂子的。」

  「百萬人口?」朱棣臉色微變,心裡驚詫極了。

  雖知道遷來了許多人,可這百萬人口,卻實在讓朱棣嚇了一跳。

  哪裡來這樣多的人口?這和州,其實不過區區一縣的規模,這才百年的時間,這樣說來,這小小一個和州,雖不及京城和棲霞,也絕對算的上是直隸第三大城了。

  朱瞻基笑吟吟地道:「起初的時候,遷徙來的……不過是幾萬戶人而已,都是一些士紳人家,可他們……大多卻是拖家帶口,扶老攜幼,皇爺爺是知道的,此等富戶,可不是尋常百姓人家,尋常百姓,一戶不過數口人,再多,也不過十幾口而已,可他們,卻是動輒數十人,多的,上百口也有。就這樣,便有了數十萬人。」

  朱瞻基侃侃而談,顯得興致勃勃的樣子,繼續道:「這些人安頓之後,這和州,可就大大不同了,別看他們只有數萬戶,數十萬人,卻殊不知,這些人……都極殷實,女卷要用上好的胭脂水粉,男子需要大量的車馬,穿的乃是綾羅綢緞,總而言之,這衣食住行,一年下來的開銷,就是尋常人家的十倍百倍。皇爺爺你想想看……就說這酒肆,尋常的百姓,一年到頭,給人做工,可能也到不了這樣的酒肆里吃幾頓酒。可對這些富戶們而言,他們出入這酒肆,卻如家常便飯一般。」

  「正因如此,許多的商賈,一下子就瞧見了商機,皇爺爺可別小看這些人的花銷能力,像這樣的酒肆,和州就有上百家,而且幾乎每日都能客滿,供不應求,還有各種絲綢,筆墨紙硯,各色珠寶、胭脂水粉……這商賈來做什麼買賣,都能掙個盆滿缽滿。因而……許多的商賈,也趁機湧入,瘋了似得招募人力,這碼頭上的腳力,客店裡的夥計,負責採買的掮客,不說其他,單說這廚子,整個和州就需僱請數千人,且因這富戶們天南地北,口味各有不同,單這個就不知養活了多少人。」

  「正因如此,現在和州的工價,竟不在京城和棲霞之下,皇爺你想想看,這陸續湧入的人……還能少了嗎?這至少又是二十萬戶人口。這前前後後,說是百萬……都算是少了。」

  朱棣認認真真地聽完,直聽著目瞪口呆,可想到沿途所見,還真非虛言,當即道:「那你如何安置?」

  作為你好皇帝,他自然對此樂見其成,只是朱棣現在是既震驚,又好奇!

  「這一點,阿舅早就料想到了。」朱瞻基瞥了張安世一眼,得意洋洋地接著道:「阿舅當初就對孫兒說,咱們是遇到了貴人了。」

  「貴人……」朱棣滿臉狐疑。

  「噢……」朱瞻基道:「就是那些……偷偷寫文章的那些人……阿舅說……有了這些貴人相助,阿舅和孫兒,可算是撿到了寶。」

  亦失哈在旁一愣,眼中閃過一抹複雜之色,忍不住道:「皇孫殿下說的那些貴人,總不會是剛剛抓獲的欽犯,四處寫文章,妖言惑眾的禮部侍郎陳登人等吧。」

  朱瞻基遺憾地道:「怎麼,他們已經被拿下了?啊……這……好端端的,怎麼就將人拿了。他們文章寫的這樣好,即便是妖言,也能這樣蠱惑人心,皇爺爺,他們是孫兒的貴人啊。」

  陳登在一旁,臉色越加難看,其實隱隱已覺得不對勁了。

  可現在聽了這話,原本殺身成仁之心,早已蕩然無存,只有一種說不出的羞恥。

  朱瞻基的每一句話,都好像有人用匕首捅他的心窩子一般。

  還不等他緩過勁,這時又聽朱瞻基道:「也真就是多虧了這些貴人,不然怎會有今日?和州能有今日,新政能夠一日千里,他們居功至偉!」

  居功至偉四字出口。

  陳登突的臉一白,只覺得喉頭一甜,緊接著,下意識地吐出嘴裡的腥臭,一口血痰噴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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