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的欣喜是有道理的。
獨當一面說來容易,做起來實在太難。
這麼多的人,如何讓他們心悅誠服地聽從你的安排,如何抓住時機,如何最終做成一件事,這種種的事,說來容易,實則卻比登天還難。
尋常的人,莫說是數千上萬人馬,便是讓他管理十個人,莫說做什麼事,不掉鏈子都難。
最緊要的是……此戰非但看出了朱瞻基別具一格的眼光,還有一種尋常人所沒有的魄力。
而這一切的一切……
都證明眼前的這個少年,即便現在克繼大統,也絕不會比尋常的帝王要差。
所謂帝王之姿,料來就是如此吧。
百官則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朱瞻基,就像從新認識了這個從小看到大的皇孫一般。
雖然朱瞻基並沒有學過多少帝王之術,可不得不說,這小子還真是……恐怖。
以至於在這一刻,許多人竟不敢再將朱瞻基當做是少年來看待了。
此時,只見朱瞻基道:「皇爺爺,其實這也算不得什麼,這都是阿舅的教誨,下頭的將士勠力而已。」
朱瞻基的回答,更令人滿意。
這也是朱瞻基最大的優勢,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優勢是什麼,在關中的時候,他就不斷地在強化這個優。
即:你們都好好地跟著我干,干成了就有功勞。可我跟所有人最不同的是,我絕不會和任何人爭功。
因為這天底下,若是有人完全不需要功勞的話,那麼就是我朱瞻基。
這些功勞,對於朱瞻基而言,不值一提,他生下來就是天潢貴胃,所有的功名,對他而言,沒有任何的用處。
這也意味著,只要跟著他一起效力,大家得了一分功勞,便都算是你自己的,絕不用擔心有人跟你爭功。
對於任何一個群體而言,這絕對是一樁極大誘惑的事!
因為古往今來,對於尋常人而言,功勞被打折扣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只是有的打個五六折,有的直接給你砍到腳裸。
朱棣甚是欣慰,卻在此時,眼睛飛快地掃過一個人身上,才道:「方才鄒卿抨擊張卿,言張卿禍害皇孫,有滔天大罪……」
朱棣慢悠悠地說著,聲調居然很是平和。
鄒緝卻是臉色微變。
朱瞻基的表現,說實話,即便是他這個再正統的讀書人看來,也絕對可稱得上是驚為天人的。
雖未讀四書,卻知曉利害,不讀資治通鑑,卻深諳御人之術,這滿朝文武,只怕沒幾個人可以與之相比。
鄒緝忙是拜下,這個一向以剛直敢言的國子監祭酒,竟是道:「臣……失察,實在罪該萬死。」
朱棣含笑看著鄒緝,道:「鄒卿也以為,朕孫得張卿教誨,已有氣候?」
鄒緝沉默了片刻,雖然一點也不想承認,卻還是嘆口氣,道:「這般的年紀,有此見識,能這般的雷厲風行,實是教臣嘆為觀止。」
朱棣頷首,頗為驕傲,人老了,有什麼比自己的子孫爭氣更教人舒暢呢?
何況老朱家對別人的好壞值得商榷,可對自己的後代,卻總有一種老農特有的護犢心理。
朱棣還是擺出了點嚴厲道:「往後議事,定要三思而行,不可憑空捏造是非,朕若是輕信鄒卿之言,豈不要釀成大錯?」
鄒緝此時羞愧得只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朱棣道:「這一次……朕且赦卿無罪,不可再有下次。」
鄒緝連忙謝恩。
百官俱都被干沉默了。
朱棣隨即喜滋滋地看向了張安世,道:「張卿啊……」
一改方才的惡劣態度,轉眼之間,如沐春風。
張安世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了,忙道:「臣在。」
朱棣道:「朕方才說話大聲了一些,你不要見怪。」
張安世:「……」
皇帝這話實在是……他能說見怪嗎?
只見朱棣又道:「朕老了,有時也會有不明之處,你是晚輩,切不可將這些惦記在心上。安世賑濟河南、關中等地,救活無數百姓,此番平賊,你也是有功勞的。」
後面這話,倒是令張安世覺得中聽。
於是張安世謙和地道:「臣不敢居功,從賑濟到平賊,上至太子與皇孫,下至下頭的將士和文吏,都是居功至偉,臣豈敢竊取他們的功勞?」
朱棣微笑,卻也沒有繼續在這上頭爭辯,只背著手,道:「無論如何,你們都是勞苦功高。」
說著,一步步地走上了大殿升座,虎目環顧百官,道:「湖廣暫且不論,可這關中和河南之地,如今先是天災人禍,如今又遇兵災,生靈塗炭,慘不忍睹,而今……如何處置?」
朱棣認真地看向百官。
這事可是關係重大,畢竟涉及到了兩個省,上千萬的百姓。
於是有人率先道:「陛下,臣以為,朝廷該派遣良臣……」
所有人看過去,只見說話的,乃是戶部尚書夏原吉。
只是他話說到了一半,朱棣卻道:「誰是良臣?」
「這……」夏原吉道:「不如廷推之後……」
朱棣微笑,卻轉而看向了一旁的楊榮,道:「楊卿可有什麼建言?」
一般情況之下,有人已經向皇帝提出了自己的建言,而皇帝轉而詢問其他人意見的時候。基本上就已確定,朱棣對於夏原吉的建議並不滿意了。
楊榮面帶淺笑,徐徐站出來,他道:「臣子的良莠,自在陛下的心中。臣料想,陛下已有成見,既是陛下有意,臣子遵照去做便是。」
誰也沒有想到,楊榮竟是這樣的回答。
而朱棣笑吟吟地看著楊榮,似乎也察覺到,這個楊榮,似已看出了他的心思。
當然,楊榮也有心思,他沒有迎合皇帝,說出陛下的心思,反而表現出無比的恭順,言外之意卻是說,天下是大明的,大明的皇帝便是陛下,陛下何須要在這種事上四處詢問呢?不如直接下旨,彰顯皇威,反正陛下任何旨意,臣等都奉旨而行。
這其實也是一種表態。
朱棣頷首道:「楊卿所言,朕合正意!不妨就這樣吧,右都督府,升設為大都督府,節制直隸,及河南、陝西二布政使司,這大都督的人選,就以張卿任之,諸卿以為如何?」
百官啞然。
這……權柄可就太大了。
這等於是設立了一個超級的機構,而這個機構,相當於占據了天下五分之一的人口和土地。
朱棣目光逡巡,觀察著群臣的反應。
哪怕是張安世,似乎也顯得很詫異,似乎在猶豫,是否要進行拒絕。
反觀楊榮,卻是氣定神閒之態,似乎早就猜測到了聖意,並不覺得驚訝。
夏原吉率先站出來,道:「陛下,臣以為……這是否……權柄過大……這大都督府,只怕唯有東晉時的荊州刺史可比。」
夏原吉不愧是讀書人,這典故信手捏來。
東晉的時候,當時的東晉王朝幾乎可以分為三個部分,一個是揚州,一個是荊州,還有一個,則是更偏遠的蜀地。
為了抵禦北方的威脅,再加上王朝內部世族與皇權之間的制衡,往往朝廷都要設立荊州刺史,節制荊州。
可因為這個荊州刺史權力實在太大,幾乎統御了當時東晉三成的土地和人口,因此,縱觀整個東晉,荊州刺史謀反叛亂者,可算是屢見不鮮。
每隔一段時間,就有荊州刺史便要率兵沿江而下,威脅當時的京城。
當然,夏原吉有這樣的考慮,也有其道理的,他乃大臣,提出反對,理所應當。
朱棣也不急躁,微笑道:「朕若是委派他人,可以穩住關中和河南布政使司嗎?」
這一句反問,讓夏原吉一時無語。
朱棣接著道:「那麼……不如夏卿去任陝西布政使司,如何?至於河南布政使司,夏卿可有什麼人選?」
「這……」
在夏原吉遲疑著該說什麼的時候,朱棣又道:「朕意已決,就設大都督府!張卿,你來任這大都督。」
張安世見朱棣態度堅決,而這對於新政的推廣,顯然也有巨大的好處,當下,稍稍猶豫之後,便道:「陛下如此信重,古往今來,前所未有,臣只好肝腦塗地,才可報萬一。」
張安世並不是個性子扭捏之人,既然明白其中厲害,自是乾脆接受。
朱棣也不容百官有人繼續反對,直接大手一揮道:「既如此,上一道章程來,好好地談一談如何治理。今日朕乏了,就這樣罷!」
說著,罷朝。
百官還處于震驚之中,顯然這個消息,實在過於聳人聽聞,以至於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而等到大家反應過來的時候,朱棣早已擺駕而去,連人影也看不到了。
胡廣這些日子,顯得很沮喪,他算是躲過了一劫,可上一趟去了關中和河南,方才終於知道……自己的本事實低於自己的預期。
這令他心裡很不適應。
原以為自己好歹是文淵閣大學士,不管如何,治區區幾個布政使司,還是能手到擒來的,現在細細想來,自己這輩子,似乎也沒什麼了不起。
人最痛苦的就是要面對平庸的自己。
更痛苦的是,胡廣年過了四旬,方才不得不接受自己平庸的現實。
原來自己能成為文淵閣大學士,不是來源於自己的飽讀詩書,也不是自己有什麼驚人的才幹,而是來源於自己的幸運。
於是,此番雖沒有獲罪,可他一直悶悶不樂,總是長吁短嘆。
好在楊榮總是在一旁安慰和鼓勵他,說一些其實你也很能幹,只不過沒有那麼能幹而已之類的話。
今日,胡廣卻顯得很震驚的樣子。
退朝後,回到了文淵閣,他便一熘煙地跑到了楊榮的值房,驚訝地道:「楊公,楊公,陛下此舉,實在教人沒有想到。難道陛下當真……沒有絲毫的防範嗎?這是社稷國本啊……」
合格的皇帝,最擅長於制衡。
而朱棣顯然是一個很合格的皇帝,可現在直接下一個這樣的旨意,怎麼讓人不意外?
「權柄太大了……」胡廣一臉糾結地道:「楊公……卻好像在慫恿這件事。」
楊榮依舊從容不迫的樣子,微笑道:「非我慫恿,只是……事情水到渠成,所以我樂見其成而已。」
「水到渠成是什麼意思?」胡廣皺眉道:「難道陛下早有此意?那麼楊公為何不早說呢?哎呀……陛下湖塗啊……」
楊榮繼續微笑道:「誰說陛下湖塗?胡公慎言,你要知道,東廠那些番子,緹騎宮外頭的本事沒有,在這宮內,還有這文淵閣裡頭,他們四處探聽的本領還是有這麼一些些的。」
胡廣臉色慘然,連忙道:「楊公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陛下為何做這樣的決定,是嗎?」楊榮呷了口茶,抬頭看了胡廣一眼。
胡廣重重點頭,隨即道:「這個大都督府……」
楊榮卻是打斷他道:「陛下此前,一直對河南和關中的事猶豫不決,所以這些時日,一直沒有提及此事。可現在……皇孫回京,事情就大不同了。」
胡廣忍不住側耳傾聽,下意識道:「有什麼不同?」
楊榮凝視著胡廣,道:「其一,河南與關中,想要百廢待舉,張安世本就是最好的人選。」
胡廣嘆了口氣,有些幽怨地道:「這個小子,確實有一些辦法。」
楊榮笑了笑,接著道:「其二,今日觀來,皇孫必成大器,歷來皇帝授出權柄,最擔心的就是主弱臣強,張安世雖是外戚,也深受信重,可畢竟……還是臣子……這當然也是陛下一直對河南和關中懸而不決的原因。而如今,卻沒有這樣的後顧之憂了。皇孫將來,必定會成為漢宣帝這樣的明主!你想想看,大明三五十年內,還會有主弱臣強的局面嗎?」
胡廣眼眸微微張大,頓時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我竟沒有料想到這些。」
楊榮微笑道:「所以啊,你就不要杞人憂天了。當然,還有其三,其三就是陛下啊……希望新政能夠推行出去,不只局限於直隸,現在河南和關中,已成氣候。這時若是錯失此良機,必要教人遺憾。」
「所以啊……這大都督府,不正是水到渠成嗎?張安世這個傢伙……其實老夫還是小看了他。原本以為,他現在已是位極人臣,未必還有繼續更進一步的希望,誰料……他竟培養出了皇孫,這反而使他有了更進一步的可能,你說這傢伙,到底是無心插柳呢,還是早有謀劃?」
胡廣想了想,搖搖頭道:「算了,別問我,我不想費神去思慮這些事,這是你和張安世這樣的聰明人該去思考的事。」
楊榮不禁失笑道:「胡公啊,你不要氣餒,怎說這樣的喪氣話?」
胡廣嘆息道:「非是要漲你們的士氣,滅自己的威風,實在是越來越覺得你們深不可測。」
楊榮微笑道:「胡公之所以沮喪,是因為位居文淵閣,身邊不是陛下,就是老夫亦或者是張安世這樣的人,哪怕是亦失哈這樣的宦官,也是很不簡單的,因而久而久之,為之沮喪也情有可原。」
「可胡公若是往好里去想一想,若是胡公待在軍中,或者待在作坊里,可能就智計超群,鶴立雞群,卓然於眾了!」
胡廣臉色微微一變,張口想辯駁幾句,卻最終如鬥敗的公雞一般,道:「橫豎楊公說什麼都對。」
楊榮:「……」
這一下子,楊榮就笑不出來了,他開始為胡廣的精神狀態而擔憂,他是深知胡廣為人的,往日裡,隨便調侃胡廣幾句,這傢伙都要和他掰扯上幾句,現在卻不同了,怎麼挑釁,這傢伙都是對對對。
…………
「阿舅,阿舅……」
出了宮,朱瞻基興沖沖地追上了張安世。
張安世駐足回頭,卻道:「不不不,你才是我的阿舅,我是你的外甥。」
朱瞻基聽罷,道:「阿舅……這話又怎麼講?」
張安世道:「我打小就將你視若骨肉,你好好想一想,阿舅平日是怎樣疼你的?你這傢伙,竟然恩將仇報!天哪,現在就如此,將來還了得?再過二十年,你豈不還要抄我家,滅我族?哎……別說啦,別說啦,我心裡堵得慌,算我張安世倒霉,我白白對你這樣好了十幾年。」
朱瞻基見張安世捶胸跌足,又痛不欲生的樣子,忙道:「可是阿舅……我不這樣干,如何節制身邊的人,教他們乖乖從命?何況皇爺爺不也誇獎了阿舅嗎?阿舅,我這是為你好啊。」
張安世看著朱瞻基一臉邀功的樣子,忍不住咬牙切齒地道:「這是什麼話!你若是出了事呢?你出了事,我就要捲鋪蓋跑去新洲玩袋鼠了。」
朱瞻基一愣,隨即好奇地道:「阿舅,袋鼠是什麼?」
張安世道:「袋鼠和阿舅一樣,生下來就哺育和照料後代,將自己的血肉,變成哺育幼兒的軀體,不過這又有什麼用?最終也不過換來恩將仇報而已。」
…………
同學們,晚上還有,咱們繼續投票呀,老虎拼命碼字,大家盡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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