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八章:反殺

  面對朱棣的質疑,亦失哈倒是踟躕起來,不知該如何回答。

  想了想,道:「四省餓殍遍地,蕪湖郡王殿下掛念蒼生,所以才竭盡全力地救濟,可能是因為受災的百姓甚多,想要穩住全局,已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所以才疏忽了捉拿亂黨之事。」

  朱棣點頭,不禁感慨道:「難啊,真的難。賊子喪心病狂,又在暗處,卻又留下了這麼大的一個爛攤子要收拾。於張卿而言,實在是顧此失彼。眼下確實賑濟為第一要務,至於捉拿亂黨,也只好聽之任之了。」

  朱棣沉吟片刻,接著道:「那些要進京的百姓,且由著他們來,這樣大的災情,怎麼會沒有冤屈呢?朕在宮中,難以了解百姓近況,此番正好可以親自垂詢,了解這河南等地的真實情況。」

  亦失哈低眉順眼地道:「奴婢知道了。」

  朱棣又道:「命沿途的官府,不得阻攔,驛站可供給一些吃喝,哎……」

  朱棣嘆了口氣,人老了,終究心腸也變軟了,他在北平的時候,並非沒有見過大災,更不必說他起兵靖難引發的兵災,更不知是何等的慘景。

  正因為見識過,如今念及於此,這鐵石心腸之人,竟多了幾分分外的憂愁。

  或許,人老了就容易優柔寡斷吧。

  他揮揮手,道:「至於胡廣,若他進京,教他立即來見,哼!」

  朱棣冷哼一聲,臉色陰沉起來。

  亦失哈忙低下頭,不敢看朱棣的臉色,而後拜下道:「奴婢遵旨。」

  棲霞。

  一份份的奏報,送到了張安世的桉頭上。

  張安世只隨手取了一件,而後……他笑了笑,看向一旁侍立的陳禮。

  陳禮似乎察覺到了張安世的意圖,上前道:「殿下有何吩咐?」

  張安世道:「賊離了自己的巢穴了,看來動靜還不小呢。」

  陳禮道:「殿下放心,錦衣衛已有所布置。」

  張安世道:「這樣就好,好的很,告訴他們,不要客氣,給我下死手,有什麼干係,我張安世擔著。」

  陳禮道:「喏。」

  張安世踱了幾步,又道:「除此之外,有一些人,務必要歸桉。」

  陳禮抬頭看了一眼張安世,看著張安世眼中閃過的狠色,頓時便明白了張安世的意思,道:「卑下明白。」

  張安世這時候才露出了幾分倦色,嘆了口氣道:「哎……以後發生的事,就不要奏報了,錦衣衛自行斟酌處置即可。我見不得打打殺殺,一想到這些,就不寒而慄。」

  陳禮:「……」

  張安世澹澹道:「下去吧。」

  陳禮火速出了王府,隨即往南鎮撫司去。

  他召了自己的侄子陳道文來,吩咐道:「殿下說可以動手了。」

  陳道文精神奕奕地道:「那卑下立即去傳遞消息,教各州縣做好準備,到時一併海捕歸桉。」

  陳禮深深地看了陳道文一眼,別具深意地道:「且慢著。」

  陳道文定定地看著他道:「還有什麼吩咐嗎?」

  陳禮瞪他一眼,不滿地道:「你這傻小子,為何不將命令聽全了?殿下的意思是……除了一些人需要歸桉之外,其餘之人,不必客氣,格殺勿論!」

  陳道文頓覺得如芒在背,下意識地倒吸了一口涼氣。

  隨即,他深深地看著陳禮道:「殿下這是打算一網打盡嗎?」

  陳禮道:「殿下的原話倒不是如此,不過殿下特意的吩咐過,說是他見不得打打殺殺,所以餘下的事,錦衣衛斟酌處置,不必再奏報了。」

  「啊……」陳道文有些湖塗了,禁不住道:「既如此,那麼和格殺勿論有什麼關係?」

  「你啊……」陳禮像看傻子一般看著他道:「虧得你平日經常伺候殿下,連這竟也不清楚,殿下心善,見不得殺人,所以才不需奏報!所以這命令的意思就是,便宜行事,該殺便殺,不需要再稟明殿下了。」

  陳道文這才恍然大悟:「叔父……不,陳同知所言,令卑下茅塞頓開,殿下的心思,果然難測,看來卑下還是太年輕了。」

  「以後好好學吧。」陳禮板起臉來,道:「不過事情,卻要辦的漂漂亮亮,切記了。」

  陳道文道:「喏。」

  …………

  夜黑風高。

  開封城外。

  周五已帶了數十人,連夜至山中尋了落草的一些兄弟。

  像周五這樣的人,本就是市井潑皮,因為好勇鬥狠,反而混出了了一個諢號。

  那周舉人見此人頗有幾分威信,因而才招攬他。

  而他藉助周舉人,既可勾結匪類,又有官府關照,自然而然,也就越發的囂張跋扈了。

  此番周舉人赴京,卻是交代了他,教他鬧出一些動靜,於是他除了召集一些自家的兄弟之外,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附近山中的土匪。

  要知道,歷朝歷代以來,山有山匪,水有水賊,這即便是太平盛世的時候,也從未絕跡過的,哪怕是太祖高皇帝在時,因為交通隔絕,道路不便,官府更無法深入到江湖山嶺之中,因而這山中的土匪,歷來都有。

  他們以劫掠為生,殺人越貨,剖人心肝,雖是表面上口裡叫著所謂義氣,亦或者是替天行道,卻須知所謂的山賊,從來不敢和官軍為難,更不敢欺負那本地的士紳,畢竟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

  可若是對路過的行人,亦或者是周遭的尋常村落百姓,他們卻一旦襲擊,必定要用最殘忍的手段殺死,既顯自己的威名,又和震懾自己的同夥,男子殺盡,女子則擄掠入山,極盡凌辱。

  至於駭人聽聞的剜了人心肝下酒這樣的事,也絕不是危言聳聽。

  因為這等沒有秩序和約束之人,本就是憑藉好勇鬥狠來立足,誰更殘忍,誰的凶名更盛,其他人才會懼怕,小嘍囉才對你臣服,你所劫掠的村落,才不敢反抗。

  周五登山接洽,這山中的賊人有百人之眾,聽聞周老爺要借用,立即大喜。

  山賊不是傻瓜,能與周老爺這樣的人攀上關係,絕非是壞事,將來若是自己落入了官府手裡,有周老爺作保,便是死罪也可逃脫。

  當下,這匪首便豪爽地拍著胸脯保證,又與周五連夜燒了黃紙,拜了兄弟。

  等到次日吃飽喝足了,便一齊下了山。

  一日之後,他們夜襲了東城的營地。

  事實上,襲擊的不只是周五等人,還有不少其他人看家護院的家丁,亦或心腹。

  「給我殺,給我燒,一切能殺盡燒乾淨的,統統都不要放過!先不要動娘們,先將人宰了再說!」周五大吼,他此時雙目赤紅,露出了自己梟雄的本色。

  當即,無數人殺奔而去。

  這只是營地,大家聚居一起,不過為了放糧方便,所以並沒有任何的高牆阻攔。

  所以,此時突四面喊殺,營地里驟然混亂。

  婦人和孩子的慘呼此起彼伏地傳出。

  不少男子,也懵了。

  四面傳出了警告的鑼響。

  在人們驚慌失措的時候,竹哨響起,有人在夜色之中大呼:「所有的護衛,都至粥棚集結。」

  「集結……」

  「集結……」

  不少文吏也急了,不過似乎很快,有錦衣衛和模範營的一些校尉率先集結起來,更有人敲著銅鑼道:「有人要來燒糧,要來燒糧了。」

  醫療所里,劉建業已嚇得臉色慘白,他驚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只聽外頭有人大呼:「我聽出來了,那賊人中有周五……還有混世龍!」

  周五大家可能聽的不多,可對於這混世龍,這開封的百姓,卻大多都是認得的。

  此人凶名在外,據聞他手底下死的人,沒有數百也有一千,被糟蹋的婦人更是不計其數。

  山賊夜襲的時候,一面襲殺,一面最愛報出自己的名號。

  這其實也是策略的一種,口裡大呼自己的凶名,那些可憐的百姓一聽這混世龍三字,還未反抗,就已自己嚇癱了。

  因而,聽到混世龍三字,不少人直接兩腿發軟。

  劉建業更是嚇得厲害。

  此時此刻,他正蜷宿在角落裡,整個人瑟瑟發抖。倒是兩個大夫,似也驚醒,還算鎮定地吩咐學徒:「快,預備好傷藥……」

  可劉建業聽不真切。

  倒是此時,外頭有人大呼一聲,道:「混世龍和太平府的人打起來了,他們來搶糧的。」

  這聲音,好似是晴天霹靂一般,劉建業的身軀一顫,居然隨手便取了一個大夫用來正骨的錘子,便沖了出去。

  這醫療所外,人流如開閘的洪水,卻是所有的男丁,或是拿著鎬頭,或是捏著棍棒,一窩蜂的朝混世龍的方向涌。

  有人大呼:「殺他娘的,拼了!」

  「今日拼啦……」

  劉建業只覺得氣血上涌,他心裡的恐懼,總算是消散了。

  他先前確實是怕得厲害,可一聽來搶糧,驟然想到從前飢餓時的苦痛,想到今日好不容易的安穩日子轉念之間就要盡為泡影,再想到混世龍是奔著那太平府的人去的。

  這太平府里,有教授他學醫的大夫,有給那些孩子教書的先生,有給大家發糧吃肉的文吏,還有從不侵犯他們的兵卒。

  這些人,無疑是他劉建業的再生父母,生來富貴的人,身邊的奴僕亦或者是親卷掏了心窩子給他,他尚且覺得這是理所應當,反而只會頤指氣使,只嫌別人給的還不夠。

  可體嘗過艱辛,見過冷暖,挨餓受凍,無依無靠過的劉建業,哪怕只是得了別人一丁點的溫暖,也覺得這輩子當牛做馬才能報答。

  劉建業捏著錘子,此時被身邊的人感染,竟也不覺得怕了。

  當下便要混入人流中去。

  卻一下子的,被一雙大手扯住了。

  卻見自己的爹劉儉,將他拽回了醫療所門前。

  「爹……俺……」

  劉儉繃著臉道:「你在此好好呆著,你得給人治傷,這不是你們娃娃的事,不許再去!」

  劉建業胸腔里燃起的激昂,好像一下子被澆了一盆冰水。

  劉儉道:「這世道,性命要緊啊,你這湖塗蟲,命都沒了,便什麼都沒了。你好好躲在此。」

  劉建業猶豫地道:「可是……」

  「可是什麼?」劉儉瞪著他,厲聲道。

  劉建業眼裡露出了憂心之色,道:「可是他們……」

  劉儉瞪著他道:「他們是什麼人,是混世龍,是吃人心肝的賊!據聞此人一手好槍棒,幾百人近不得身,你過去就是送死,你要活著,你忘了你娘死之前怎交代的?」

  一提及到了先母,劉建業眼裡奪眶的淚便涌了出來,情不自禁地抽泣起來。

  劉儉臉色緩和了一些,拍拍他的肩道:「你要記著,這世道,命沒了就什麼都沒了,以後做什麼事,都不要魯莽。」

  這時,裡頭的大夫們在呼喚:「劉建業,劉建業,去配藥,除此之外……將所有的消毒藥水尋好。」

  劉建業只好乖乖地走了進去,等他收拾了一會兒,卻發現外頭早已是亂鬨鬨的,到處都是喊殺和呼救。

  他想再和自己的爹商量商量,卻發現自己的爹已不在醫療所外頭了。

  也不知這混亂和喊殺,持續了多久。

  緊接著,有陸續的傷員被人抬了來。

  大夫帶著學徒們,點起了一盞盞的燈,開始包紮和上藥。

  良久,有人大呼:「混世龍被殺了,這驢日的混世龍被斬啦。」

  劉建業聽到有人歡呼,可又看到了眼前病患的哀嚎和痛苦扭曲的臉,當下,不得不刨除雜念,拼命給人包紮。

  「大夫,大夫……快救人……快救人……」

  又有人抬著一人進來,急切地大呼。

  劉建業顧不上,倒是一個大夫趕了上去。

  這抬著傷患的人道:「這好漢倒也勇的很,竟奔著那混世龍面前去,揪著那混世龍的頭髮不撒手,被混世龍砍了兩刀,還是寧死不鬆開,若不是他,咱們沒這麼輕易砍翻那混世龍……」

  「是個漢子……」

  劉建業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隨即身子打了個顫。

  而後,他一下子撲了上去:「爹……」

  卻見此時的劉儉,渾身是血,尤其是受傷最嚴重的大腿腿根處,血如泉涌一般噴濺出來。大夫捂著紗布,卻怎麼也止不住,一會兒工夫,地上便留下了一灘血液。

  劉儉疲憊地看了一眼劉建業,想要伸手,可此時他已渾身沒了氣力,只很勉強地微微睜著眼,氣若遊絲的樣子搖搖頭,才蠕動著嘴唇,用極輕的聲道:「沒得治了,沒得治了……救不活的……」

  劉建業想要失聲痛哭,卻發現此時除了淚水如水簾一般的落下,嗓子卻是啞了,發不出聲音。

  一旁的大夫和幾個抬他來的同伴個個垂頭喪氣。

  突然間,劉儉好像一下子,有了一些氣力,居然伸出手來,捧著劉建業的臉,道:「娃啊……你要沒爹了,你跟著爹,受了這麼多年的苦……」

  他的臉色竟開始紅潤,音量也開始增加了不少,顯然是已到了迴光返照的地步。

  他繼續道:「爹沒帶你過過一天的好日子啊,你從前有一個大兄,你還未出生的時候,就夭折啦,你的兩個妹子,一個失散,一個病死了,還有你娘……誒……誒……本以為是俺們父子相依為命,可沒曾想,以後就要你自個兒一個人啦。」

  劉建業張嘴,只發出啊啊啊的聲音,可整張臉已布滿了淚水。

  劉儉勉強笑了笑:「不過俺也放心,跟著太平府的人……他們比爹強。」

  「你記著啊,他們去哪裡,你就去哪裡,他們叫你做甚,你便做甚,爹要走啦,往後,別人的話,你不要輕信,只信他們……世道可險惡的很呢……」

  說著,身子開始抽搐,臉像是一張蒼白的紙一樣,那傷口處如泉涌的血,也突的不再噴濺了,身子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那眼皮子沉重得像千斤擔子一般,慢慢地遮了下去。

  不久,劉建業失聲捶胸,宛如夜梟一般,淚如雨下。

  是夜,駐紮於數里之外的模範營,聞訊火速來援。

  如今已身為隊官之一的朱高熾萬萬沒想到,這個時候竟有人來襲,而且襲擊的竟是百姓的營地。

  模範營駐紮時,為了確保不擾民,刻意與百姓的營地保持了一些距離。

  此時,一聽到警訊,火速馳援,當然,帶隊的百戶,顯然知道太子殿下也在營中,忙是讓人護著朱高熾殿後。

  可很快,模範營行至半途,在後隊殿後的朱高熾立即發現,前隊的速度放慢了不少。

  「怎麼啦,前頭的路不通?」朱高熾上前去,鐵青著臉。

  那百戶卻是按著腰間的刀柄,道:「不是,那邊傳訊來,兩百多個賊子,突然夜襲,營中的百姓憤然而起,現在……已將賊子們幾乎殺盡了,所以……」

  朱高熾:「……」

  這對朱高熾而言,絕對是罕見的事,這種夜襲,有備攻無備,懷有利器之人,襲殺幾乎是手無寸鐵,哪怕是所謂護衛隊也不過大多拿著木棒的人,居然驟然之間,直接反殺。

  這若是奏報給他父皇,以他父皇多年臨陣的經驗,也一定認為不可思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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