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幸?這是何意?」朱棣甚是不解地看著張安世。【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張安世笑吟吟地道:「臣所萬幸的,乃是家父除了阿姐,便只產下臣這一子。於是姐弟二人,相依為命,感情甚篤。」
朱棣:「……」
張安世繼續道:「據臣所知,這百姓人家,凡是子女多的,無不會充斥各種矛盾,鬧將起來的也是不少,教人煩不勝煩。」
朱棣下意識地點頭。
張安世的這番話,看似只是拉家常,實際上,卻是讓朱棣的心理好受了不少。
他將赤裸裸的叔侄相爭,變成了家庭矛盾。
家庭內肯定是有齷齪的,誰家沒有呢?
大家都這樣,所以陛下至多也只是其一而已!你瞧,這心理負擔也就沒有了。
張安世接著道:「臣與阿姐之所以感情深厚。其一,自是因為阿姐將臣拉扯大,這其二,若是往深里去深究,便是我們姐弟二人可以相互扶持,彼此相助。」
朱棣聽到這個,感觸地嘆道:「是啊,朕的幾個兒子,當初也爭得厲害呢。」
張安世笑了笑道:「陛下,其實歷朝歷代不都是這樣嗎?太祖高皇帝也是熟知經史之人,所以他在世的時候,一定很擔心這樣的事吧。」
朱棣的心情一下子又低沉下來,幽幽地道:「他擔心的事,終究還是發生了。」
張安世道:「可太祖高皇帝所擔心的事,卻在陛下的手頭上解決了,太祖高皇帝若得知將來自己的子孫可以和睦,因為陛下的緣故,彼此可以相親,定要大悅。」
這話鋒,直接又給轉了回來。
朱棣凝視著張安世,知道這其中自然有安慰的成分,卻慢慢地也琢磨出什麼味來。
張安世道:「現在朝廷分封陛下的兄弟和兒子們在外,諸王極需朝廷的支持,再無異心,只希望能夠與陛下多加交流,至於趙王和漢王兩位殿下,與太子之間關係也漸漸親厚,難道……這不是可喜可賀的事嗎?」
「兄弟和子弟們,都在一口大鍋里吃飯,時日久了,必定要產生爭執。可若是見這鍋分出去,既可借這些親族為大明開疆拓土,而親族們又借本家之勢,而在外羈縻四海,彼此之間,已形成了天下最牢靠的共生關係,誰也離不開誰,且歷朝歷代,宮中懷疑宗親們造反的問題,也得以解決,縱觀歷朝歷代,只怕眼下沒有比這個時候,宗親關係更和睦的時期了吧。」
「哪怕是建文……不……哪怕是朱允炆,如今他已為僧,在呂宋等地,大建佛寺,弘揚佛法,據臣所知,不少宗親,也都對他放下了嫌隙。諸王都願意與朱允炆合作,希望他的寺廟建至自己的藩地來,因為唯有如此,才可借我大明之佛,來安穩人心。」
「陛下,太祖高皇帝若是知曉,陛下解決了宗親之間這樣的大難題,又怎麼會責怪靖難這樣的小事呢?」
朱棣頷首,振作起來,轉而道:「朱允炆現在怎樣?」
張安世便道:「他一心向佛,四處弘揚佛法,如今……已頗有成效。西洋各國之中,已大建佛寺,由他的弟子們主持,聽聞現在,弟子已有三千之眾。陛下,臣斗膽而言,從前陛下對朱允炆,定是嫌防的。可如今,陛下還會嫌防嗎?只怕這個時候,巴不得他能夠長命百歲,能夠在西洋,過的好一些吧。」
朱棣頷首:「此子不是一個好皇帝,卻是一個好和尚。」
張安世笑道:「臣也早看出,他定會成為一代高僧。」
朱棣瞪他一眼道:「你這是事後諸葛亮。」
張安世搖頭:「這卻不是。因為在臣看來,能成為高僧的,從來不是那種自幼遁入空門的和尚,而是有人生大閱歷,經歷過無數人生起起伏伏之人。唯有這樣的人,經歷過人間的大富貴,又從天上跌落至凡塵,此等大起大落,情緒之跌宕,絕非尋常人可比,唯有這般的人,才可能大徹大悟,領悟別人無法領悟的禪理。這就如那釋迦摩尼,不也是王子出身嗎?」
張安世說罷,笑了笑:「禪理這東西,絕計不是只是枯坐和念經就可領悟的,倒是朱允炆,他所經歷的事,絕非尋常人可以想像,所以他的想法,會比尋常人要深刻的多。正因如此,他在佛學上的成就,只怕也無人可超越。」
張安世的話,讓朱棣覺得意外,想了想,也禁不住認同道:「這話倒是有理,朕聽聞過一句話,叫做國家不幸詩家幸。那安史之亂,不知創造了多少大詩人,還有那金人南下,汴京淪陷於金人之手,無數的世族不得不爭相南渡,父子、夫妻、兄弟相別,更不知誕生了多少詞人,可見越是痛苦的遭遇,反而才可誕生無數的詩詞大家。反而是天下太平,安居樂業時,卻多的只是一些文人墨客,為賦新詞強說愁。」
張安世道:「陛下真是聖明,連文墨的事也這樣懂。」
「滾蛋。」朱棣微微抬頭,帶著幾分傲嬌道:「真以為朕和你這般,從小就不好學嗎?朕當初不知受了不知多少大儒指點,所受的教育,豈是尋常人可比。只不過……朕讀過經史,也通曉文墨,可真正進入軍中,在北平鎮守過藩屏,方才知曉,這些東西很是無用,想要治天下,怎可憑藉那些無用的詩書。」
張安世顯得尷尬,他的印象中,朱棣只是個大老粗,不過……
細細想來,他竟是忘了朱棣年幼時所受的教育確實是這個世界最頂尖的,而以太祖高皇帝的嚴苛,只怕朱棣的文化知識,至少應該比這個時代的尋常秀才要強得多。
反是他……好像至多也就一個童生水平。就這水平,張安世可能還有給自己加分的成分。
小丑竟是我張安世?
張安世感覺自己的心情一下子不好了。
此時,朱棣卻道:「過些時日,該給朱允炆一些賞賜,他在西洋,也是不易。他的兒子朱文圭……」
朱棣皺眉起來,突然大呼道:「來人。」
亦失哈匆忙入殿,道:「奴婢在。」
朱棣道:「朱文圭現今如何了?」
這朱文圭乃是朱允炆的次子,歷史上,靖難之役之後,他被朱棣囚禁在了鳳陽,那時只有兩歲,被人稱之為建庶人,直到五十多年後,明英宗復辟,憐憫他,為其建造房屋,娶妻生子,並且將他釋放出來。
這位建庶人十分可憐,五十多歲釋放的時候,連牛馬也沒有辦法分辨。
只是……這朱文圭的命運,卻因為張安世所改變了。
亦失哈道:「當初擒獲朱允炆的時候,朱允炆為僧,陛下見朱允炆有悔改之意,於是便賜封這朱文圭為郡王,不過……」
朱棣道:「不過什麼。」
「不過卻未實封藩地,一直停留在鳳陽,以郡王之禮供養。」
朱棣沒有下旨封封地,再加上這朱文圭身份極為敏感,以至於大臣們也不敢多嘴去問。
所以大家只給了朱文圭一個郡王的待遇,還繼續留在鳳陽。
當然,朱文圭的待遇,卻是大大的提升了,也不似從前那個建庶人那般,直接被關押在了高牆之內,只要不離開鳳陽,誰也不敢拿他怎樣。
朱棣沉吟了一會,而後道:「此乃朕兄懿文太子的血脈,一直留在鳳陽,很不穩妥。分封出去吧,在海外,尋一個好藩地,賜他三衛人馬,加封為親王,給他選一個能幹的長史,多選幾個能幹的武臣輔左他,至於國號,就定為『越』。」
亦失哈奇怪地看了朱棣一眼,一時鬧不明白是什麼緣故,陛下突然惦記起了這位朱文圭。
不過他不敢多言,立即道:「奴婢遵旨。」
朱棣看向張安世道:「你來給他擇一處好藩地,到時報到朕這兒來,他久被圈禁,只怕對世事不通,現在應該多少歲了?」
張安世道:「應該是二十歲上下。」
朱棣頷首:「也是老大不小了,需有人盡心輔左,慢慢地增長他的閱歷,時間久了,自然也就懂得軍政和民政了。過幾日,召他入宮來見一見,而後準備就藩。他的藩地,離朱允炆近一些為好。」
張安世和亦失哈都應承下來。
朱棣好像一下子,了卻了一樁心事,方才輕皺的眉頭也舒展了開來。
不得不說,張安世這經略四海的方略,確實解決了朱棣一個大麻煩,使他現在,已能夠用平常的心態,去看待自己的那些兄弟和子侄們了。
至少這嫌防之心,已是盡去,多封一個是一個。
哪怕他們有野心,也將他們的野心用在了對付那些當地的土人身上。
他們的野心越大,對大明而言,反而受益更多。
畢竟,他們的土地和人口越多,大明的關稅和錢糧也就滾雪球的增長,他們的疆土越大,大明對這四海的控制力也就越強。
朱棣轉而又道:「張卿,你那新洲如何了?」
張安世愣了一下,隨即道:「臣不知道啊。」
朱棣:「……」
這個回答,朱棣表示有點無語。
張安世澹定地道:「臣現在忙碌的,都是太平府的事,新洲那邊,只委託了長史楊士奇治理,聽聞還不錯,也開闢了不少至太平府的航線,有不少商賈往來。」
朱棣道:「嗯,這也很好。你好生用命吧……」
張安世被這一番話,說的一頭霧水,又不好多問,便正待要告辭。
卻在此時,突有宦官道:「陛下,文淵閣與各部尚書求見。」
朱棣皺眉起來:「不是才見不久嗎,怎的又來覲見?」
說著,便又道:「叫進來說話吧。」
不多時,楊榮人等,便匆匆而來。
楊榮率先道:「陛下,河南有緊急的奏疏。」
朱棣命亦失哈接過,打開一看,挑眉道:「事情已經這樣的嚴重,今歲是怎麼了?竟這樣的厲害。」
以往有災情,都還好,可今年的情況,十分異常。
「陛下,情勢嚴重,要防範於未然,當立即命戶部派官撫問。」楊榮道。
朱棣看向夏原吉,沉吟著道:「夏卿家,戶部這邊,可以拿出多少糧來賑濟?」
夏原吉道:「糧食是足夠的,若是所征的民夫,用銀子來付給的話,又可節省一大筆的銀子,只是……現在災情波及的,不只是河南,還有直隸北方各府,已經江西、湖廣以及關中等地,波及如此之甚,若只是如尋常那般,只遣官撫問,只怕……」
夏原吉說出了自己的擔心,牽涉的地方太大了,從淮河的水患,到河南等地的旱情,還有關中的蝗災,若是以往,朝廷的辦法很簡單,河南出災,戶部派官去撫問,同時……調周邊如關中、江南的糧去賑濟。
可現在,附近都遭災,就意味著,糧食需從千里甚至數千里地運送,這就牽涉到了各省,還有一旦生災,就必定要誕生流民的問題。
可災情牽涉太大,流民無論走到哪裡,都無糧安置,時日一久,就要出大問題。
朱棣也不免憂心忡忡起來,便道:「依卿而言,應該如何?」
夏原吉想了想道:「各地的布政使,能力有限,需從朝廷,調撥大員,節制各處災省,相機行事。」
朱棣點點頭,道:「這是正理。」
說著,朱棣道:「夏卿去合適嗎?」
夏原吉苦笑搖頭道:「非臣不敢往,實乃臣是戶部尚書,這個節骨眼,更該坐鎮戶部。」
朱棣只好道:「那麼何人可往?」
夏原吉道:「此人定需極得聖寵,受陛下信重,同時又要託付諸災省節制大權,官位需在臣之上,才可節制住各省的布政使。」
朱棣便將目光落向了三個文淵閣大學士身上。
倒是胡廣毫不猶豫地率先站了出來:「臣……願一試。」
胡廣久在文淵閣,而且性情很好,無論是出身還是地位,都足以讓各省的布政使,對他賓服。
朝廷是講資歷的,若是資歷不夠,人家就會對你陽奉陰違。
而胡廣顯然沒有這方面的問題。
最緊要的是,胡廣的人品不錯,若是像禮部尚書劉觀那樣的人品,朱棣是絕不敢派去的。
於是朱棣道:「若如此,那麼就要勞煩胡卿了。」
胡廣拜下道:「臣蒙聖恩,敢不盡力。」
朱棣道:「加賜胡卿太子太師,授其專斷之權,緊急往河南等地,協理制災事宜,遇到任何的事,都可專斷,到時奏報即可。」
胡廣便叩首:「謝恩。」
夏原吉見是胡廣去,長舒了一口氣。有胡廣去幹這事,那麼災民們就有救了。
只是下一刻,夏原吉又皺眉起來,道:「至於直隸這邊的災情……」
他話說到了一半,張安世便站了出來,道:「陛下,臣忝為右都督,理當賑濟。」
朱棣很滿意,便道:「這樣也好,既如此,就這般定下了。」
事情有了安排,眾臣便準備告退。
張安世也沒有繼續留下來,和大家一併離開。
他快步往宮外走,人又年輕有活力,故而走在了最前面。
夏原吉卻是急急忙忙地追上他,急聲道:「郡王殿下,且等一等。」
張安世只好駐足等他。
夏原吉道:「河南等地的災情最是嚴重,刻不容緩,直隸等府這邊……」
張安世用一種一眼看穿的目光看著他道:「你是擔心我向你討要糧食對吧。」
像是被說中了心事,夏原吉尷尬地道:「事有輕重緩急,某絕無私念。」
張安世也不囉嗦,乾脆地道:「你放心便是,這個我自己想辦法,戶部這邊,先緊著要緊的地方。」
夏原吉聽罷,暗暗舒了口氣,不禁感慨道:「郡王能受此聖恩,確實有過人之處。」
張安世道:「不就是說我喜做冤大頭嗎?」
夏原吉道:「殿下怎好這樣說。」
張安世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那依夏公而言,這叫什麼?」
夏原吉想了想道:「這叫顧全大局。」
張安世只笑了笑,沒吭聲。
夏原吉又道:「不過殿下放心,到時其他諸省的災情緩解,戶部這邊……」
張安世卻是突的打斷他道:「我就擔心胡公……」
夏原吉不解道:「擔心胡公什麼?」
張安世道:「擔心胡公心善,反而要誤了大事,你是戶部尚書,還是看緊一些吧。」
夏原吉居然沒有和張安世抬槓,卻是認真地想了想道:「理應不會,不過倒是多謝郡王殿下提醒。」
張安世沒有多說什麼,和夏原吉話別,心急火燎地去了。
其實直隸這邊的災情一直都有,不過郡王府這邊,並沒有過多的看重。
倒不是因為不在乎,而在於,現在直隸上上下下,多是太平府培養出來的官吏,而且錢糧還算充足,只要按部就班,對受災之人進行安置,也就好了。
不過現在張安世要肩負整個直隸的災情,情況還是不一樣,當下,張安世命人召治理各府知府知縣來見。
於是郡王府外,上百個知府和知縣們,便紛沓而來。
這樣熱鬧的場面,也算是別開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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