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氏那樣的地方大族,和當地的士人必然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的。
這一點也不讓人驚奇。
所以胡廣雖是想要否認,可最終還是老實承認了。
張安世道:「此案牽涉之廣,教人瞠目結舌,上至文淵閣大學士,下至翰林院的尋常翰林編修,亦有不少都牽涉其中。」
張安世頓了頓,接著道:「若是尋常的案子,倒也罷了,偏偏此乃逆案,那些曾與吳氏等勾結之人,必然是惶恐不安,陛下要將這件事徹查到底,這些人想來也心知肚明,只要錦衣衛繼續查下去,遲早有一天可能會查到他們的頭上。」
胡廣見張安世沒有順著他與吳氏的交情繼續深究下去,心裡稍稍鬆了口氣。
張安世卻繼續道:「既然被查獲只是遲早的問題,那麼狗急跳牆也是必然的。陛下……他們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將京城的水攪渾,因為也唯有如此,方才可以讓陛下和錦衣衛的注意力,集中在其他方面。這也是為何前些日子,對於新政的抨擊愈演愈烈,太平府之所以人心惶惶,也盡都來源於此。」
朱棣頷首道:「直到今日,他們依舊還死不悔改,一群殺千刀的貨。」
張安世抿嘴笑了笑道:「表面上看,是太平府的情況危急,錦衣衛這邊進退失據。可實際上,在臣看來,這其實何嘗不是機會呢?這豈不是證明了,這些人已被逼迫到了絕路,不得不狗急跳牆?」
「正因如此,所以皇孫殿下……倒是辦了一件好事,那便是在此人心惶惶之際,穩定人心,率萬民陳情!若非如此,這些人想要一個個捉拿,倒實在不太容易。卻偏偏這一次陳情,卻給這些已到了絕路之人,自以為抓住了一次機會。所以臣料定,他們必定不會錯失此良機,所以……在萬民陳情之時,臣早已有了布置,一方面,令錦衣衛蟄伏,隨時候命,觀察異常的舉動。」
「另一方面,卻也與皇孫私下溝通,布置下了天羅地網,便是只等這些人露出馬腳,便可立即動手,將他們一網打盡。」
朱棣點了點頭,他突然想到了什麼,隨即道:「這叫引蛇出洞?」
張安世便道:「正是!臣趁此機會,立即將這些四處煽風點火之人捉拿,當即便開始審訊。這一次陳情十分突然,想來那些人,根本沒有太多準備的時間,他們這是屬於臨時應變,而一旦是臨時應變,那就一定會有許許多多的破綻,臣只要抓住這些破綻,便可抓出大魚。」
朱棣忍不住問道:「為首者乃何人?」
「為首者不少。」張安世道:「其中牽涉朝廷大員,也有涉及到當世名儒。」
朱棣指著被押解的其中一人:「也包括了此人嗎?」
朱棣手指著這人,面色冷峻。
而被朱棣所指之人,卻是一個儒生模樣之人。
「此人莫不是也姓吳?」
朱棣凝視著此人。
這人道:「臣萬死之罪。」
朱棣道:「朕對你頗有印象,你當初可是在翰林為官,此後辭官了?」
這人道:「正是。」
「為何辭官?」
「年歲大了,只想回鄉養老,志不在仕途。」此人慢悠悠地道。
朱棣道:「你與江西吳氏有何關係?」
這人搖搖頭道:「臣雖姓吳,卻是婺州蘭溪縣人。」
朱棣聽罷,道:「朕想起了,吳師道與你有何關係?」
這人道:「乃是家祖。」
朱棣沒有再說什麼,只笑了笑。
朱瞻基卻在一旁道:「既如此,你為何要勾結亂賊,莫非也是要做前元的餘孽嗎?」
這人搖頭道:「家祖雖在元時為官,可臣卻並不思懷前元。」
朱瞻基道:「那是何故?」
這人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只是想要捨身取義而已,臣不過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今日……既已到這般地步,也就無話可說了。」
他說著,無力地搖搖頭。
「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朱棣聽罷冷笑。
他看了朱瞻基一眼,道:「孫兒,你瞧他是書生嗎?」
朱瞻基道:「看著像。」
朱棣繼續問:「是否手無縛雞之力?」
「是。」朱瞻基老實回答。
朱棣居然沒有大怒,而是端坐,道:「那朕再告訴你一件事,他的祖父吳師道,鼎鼎大名,所交往的大儒,有黃溍、柳貫、吳萊、鄭復初人等。這些人,你可能並不熟知,不過這不打緊,你只需知道,從太祖高皇帝開始,我大明的文臣之中,如被太祖高皇帝所稱讚的開國文臣之首的宋濂,便是他們的學生弟子。」
頓了一下,他接著道:你可千萬不要小看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吳師道這些人,他們的弟子,曾在浙東、江淮一帶大建書院,而今較為人熟知的釣台書院、杜門書院,都是他們的弟子所建。」
「這天下的讀書人,若能進這樣的書院深造,便算是大幸,而這些人在書院學習之後,或是回到本鄉也開設書院教授子弟,又或入仕為官,可謂是遍布天下。」
朱瞻基忍不住在心裡嘀咕,原來又是教書的。
朱棣似乎看出他心裡所想,便道:「你可別小看這教書二字,他們講究的是將傳授子弟,也講究的是師生之誼。再加上朝中文臣不少出自他們的弟子,這裡頭可就不太簡單了,不說其他,單說此人的祖先吳師道,不但在元朝時做過官,且門生故吏不少,此後此人編撰書籍,要讀書人都記錄進他的書里,可你知道,他是如何編書的嗎?」
朱瞻基道:「請皇爺明示。」
朱棣笑道:「若是學理學的讀書人,哪怕文章次劣一些,他也要收錄。可若是不將理學奉為圭臬者,便是再好的文章,他也瞧不起,必定列為下等,斥為離經叛道。孫兒,你別小看他這編書,他們在讀書裡頭,和朕這天子沒有任何分別,但教他欣賞之人,便可大造聲勢,教此人聲名遠播。」
「可若是他不喜者,他只需斥責幾句,便可教此人身敗名裂。他們都說朕這個人,獨斷專行,殺伐果斷。真是可笑,最是殺伐果斷,殺人不見血的,不是恰恰是他們這些人嗎?朕用人,尚且還知曉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總還懂得寬恕。」
朱棣說到,聲音越加的冷然,他道:「可似吳師道這般的人,但凡有讀書人敢於不順他的理學,便要發動他的黨羽和所謂的好友們對其大加討伐,一絲一毫的沙子也是不容的。現在他的孫兒在你面前自稱自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你可不要相信,他們用嘴殺的人,絕不比朕用刀殺的人少。」
朱瞻基道:「孫臣明白了,皇爺的意思是,不要被這些人騙。」
朱棣眯著眼道:「原本讀書是好事,可讀書的人一多,久而久之,彼此就各有千秋。而先讀了書的人,為了讓所有人臣服於自己,便會利用自己名望還有人脈,對後進者打壓,黨同伐異,久而久之,這天下的讀書人,要嘛就是他的同類,要嘛就是他的、門生故吏了。你也別以為,他辭了官,便覺得此人淡泊名利。他們的名利之心,可大的很。在他們看來,做官如探囊取物一般,他的親族、同窗、門生做官者數不勝數,這官對於尋常的讀書人而言,乃是進身之階,可對這樣的人而言,不過是一個累贅負擔而已。」
「他們往往會接受徵辟,在朝中待幾年,而後辭官而去,要嘛編書,要嘛教書,既清閒自在,又得文名,可天下的事,卻也有不少,操縱於他們之手,很多時候,他們要做什麼事,只需修書一封,有時候效果比朕的聖旨還要有效。」
朱瞻基聽得極認真,道:「孫臣明白了,此乃文之賊也。」
朱棣讚許地看了一眼朱瞻基,便興致勃勃地道:「倘若是你,這樣的文賊,你當如何處置?」
朱瞻基居然低頭,認真地斟酌起來,最後突出四個字:「抄家滅族!」
朱瞻基說得斬釘截鐵!
朱棣詫異地看著朱瞻基,連同這百官,也不禁膽顫。
無論有事沒事之人,看著一個少年,說到殺人時,眼睛竟也不眨一下,若是不毛骨悚然是不可能的。
於是朱棣震驚之餘,忍不住問:「為何如此?」
朱瞻基坦然道:「此文賊,若是將要誅他們的心,皇爺和孫臣都不是他們的對手。至於阿舅,阿舅平日裡雖也抱著春秋去讀,可若是和此文賊講道理,卻是不堪一擊。既然道理講不通,那麼就只好用皇爺最擅長的手段,唯有如此,方可解決這個問題。何況他們所牽涉的,乃是謀逆,謀逆者族滅,這是祖宗之法,既有法度,便不可徇私。」
朱棣不由笑道:「可若是誅殺了這樣的人,那麼後世千千萬萬的讀書人,都要痛罵朕了。」
朱瞻基神色認真地道:「阿舅說過,大破才能大立,歷來成大事者,沒有不被人罵的,一件事的好壞,應該人有自己的標準去衡量,何須管顧他人非議呢?」
朱棣此時卻是看向那人道:「朕孫兒的話,可有道理嗎?」
此人臉色慘然,哽咽道:「草民祈陛下饒了草民一命,從此之後,願……願為陛下鷹犬。」
朱棣笑了:「現在想做鷹犬,未免太遲了一些。朕孫兒的話,便是朕的話,朕開了這個金口,豈有食言的道理?」
說罷,朱棣道:「此案,都由孫兒來裁處吧。」
而後,朱棣看向張安世道:「還有何人牽涉此事,錦衣衛從速拿辦。」
張安世卻是掃了一眼眾大臣,隨即道:「陛下,有不少人,就在百官之中。」
朱棣沒有絲毫猶豫,立即從嘴裡蹦出一個字來:「拿!」
「喏。」
一個名錄,自張安世的袖裡取出。
而後,張安世開始唱名。
張安世的聲音很是平穩,卻好像是催命符一般。
每點到一人,或有人口呼冤枉,或有人癱下,也有故作堅強的,只冷冷一笑。
此情此景,對百官而言,好像度日如年一般,時間過得很慢。
一個個人被押起來。
有人大悲,高呼:「陛下,再不敢了。」
又有人道:「是他,是他指使的,臣當時……不過是受人唆使……」
聽著這些嘈雜的聲音,朱棣只覺得厭倦。
他冷著臉,一雙虎目,始終沒有去看這些熟悉的面孔。
三十多人,被一個個被點了出來。
校尉們一擁而上,將人按倒在地。
求饒之聲不絕於耳。
朱棣最後吩咐道:「記得抄家!」
拋下這句話,朱棣便再不願多留,乾脆地擺駕而去。
張安世則按著腰間的刀柄,站在原地,吁了口氣,而後大喝:「帶下去。」
校尉們立即扭著人拖拽著便走。
餘下的大臣,一個個神色頗為緊張。
楊榮倒還鎮定,道:「各司其職吧。」
說著,當即先走一步,眾人只好散去。
看著那些大臣一個個離開,朱瞻基這才朝張安世靠近了一些,咧嘴笑道:「阿舅,你瞧我辦的如何?」
「還好。」張安世如釋重負。
不過眼下,還有許多事要做,首先要做的,就是穩定太平府的局面,解決了隱患是一個問題,如何重拾信心,促進發展才是至關緊要的事。
朱瞻基道:「皇爺教我來處置,我打算將這些人統統滅族,阿舅以為如何?」
張安世深深地看了朱瞻基一眼,才道:「若是太祖高皇帝和陛下,會怎樣做?」
朱瞻基立即道:「當然也是滅族。」
張安世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明明可以說,應該以祖宗之法來法辦,卻偏偏要說,我認為該滅族。前者是遵守祖制,後者則表現出了你的無情,一個人,不該輕易將自己的無情展現出來,而是應該說最漂亮的話,下最狠的手。」
朱瞻基聽罷,眼眸微微一張,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道:「我明白啦,就好像阿舅平日裡一樣,口裡總說不要、不要,實際上……卻早已將東西揣自己的懷裡了。」
張安世的臉頓時冷了下來,大怒道:「胡說八道,你幾時看見的!好啦,亂黨的事,交給我。可眼下,最緊要的還是穩定人心。你既是太平府的三等吏,這個時候,應該去去各府縣,講述朝廷關於新政的旨意,這是頭等大事。」
朱瞻基道:「可是我覺得殺人更痛快。」
張安世嘆息道:「殺人會給人留下創傷的,而救人不一樣,救人能引發人的愉悅和滿足。所以這等糟糕的事讓阿舅來處置,你好生去和軍民百姓講清楚好了。」
朱瞻基露出一絲不解,皺了皺眉道:「可是我們殺的不是惡人嗎?」
「誰說他們是惡人?」張安世詫異道:「好惡是相對的,就如在你眼裡,你的皇爺爺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可若是在建文的臣子們眼裡呢?同樣的道理,我是你的阿舅,你是不是也認為阿舅是好人……可在有些人的眼裡,阿舅照樣是十惡不赦。」
朱瞻基:「……」
「好啦,就此別過,趕緊去好好辦事,阿舅手頭還有許多事要處置。」
張安世擺擺手,吁了口氣。
接下來,可有的忙了。
當然這還不是最緊要的,被誅殺的這些人,任何一個,放在當今天下,都有巨大的影響力。
而這些人被誅殺,必然會引發某些後果。
譬如覺得痛快的人,自是覺得暢快淋漓,可若是覺得不痛快的人,也定會將朝廷恨之入骨。
張安世回到棲霞時,已是夜深。
天空已經披星戴天,張安世一臉疲倦地落座,他繼續審視著白日裡緹騎們整理的卷宗。
此時,有人出現在了張安世的案頭,而後將最新的一份奏報送到了張安世的面前。
張安世愕然抬頭,這才發現是一個文吏。
這文吏神色同樣看起來很是疲倦,可與此同時,看著張安世的目光,卻很是不同,那一雙眼眸很有銳氣,卻並沒有懷有什麼善意。
「你是何人?」張安世挑著眉頭道:「叫什麼名字?」
此人愣了一下,卻還是道:「下官于謙!」
張安世聽到于謙二字,不由眯起眼睛看著這人。
他細細觀察著這個年輕人,人很年輕,卻看上去穩重,只是……好像很不開心。
張安世於是笑吟吟地道:「來長史府多久了。」
「三日。」
張安世伸手拿起了桌案上的茶盞,他沒有低頭喝茶,而是點頭道:「三日,也逐漸能熟悉手頭的工作了,來此習慣嗎?吃住如何?」
于謙抿著嘴,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卻顯得很平靜:「安排了住處,吃的也不錯,卻不習慣。」
「為何不習慣?」張安世不禁愕然道。
于謙又抿嘴不語,可在半響後,卻突然昂首道:「在外人看來,此乃富貴地,可在下官看來,這郡王府卻恰似閻王殿!」
「哐當……」張安世抱著茶盞的手打了個哆嗦,而後,這茶盞摔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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