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斬草除根之法

  第380章 斬草除根之法

  張安世知道朱棣還有話要說,因而他沒做聲,只靜靜候著。【記住本站域名】

  朱棣手指著陳進業,卻更加痛心疾首。

  「此人竟是一個好官,這縣令,說他是本地的青天也不為過。」

  這話實在是誅心。

  在發生水患的時候,能夠親力親為,任知縣期間做到不貪不占,甚至連縣裡的小吏們都對他欽佩,甘願拿自己的性命來作保,為這陳縣令求情。

  就這麼一個人,哪怕是太祖高皇帝在,非但不會治他的罪,甚至可能還會旌表他。

  朱棣接著道:「可即便這樣的好官,卻照樣也令朕和朝廷損失巨大,對軍民百姓的危害亦是不小。可若是那些贓官污吏呢?」

  陳進業只是叩首在地,默然無言。

  他說不出來什麼感受,大家看待問題的角度不一樣。

  朱棣自有他的痛心。

  可在陳進業看來,這件事的根本,在於大肆修建鐵路,造成了百姓的負擔。這修建鐵路,實在是禍國殃民,若是不修,就沒有這樣的事了。

  他的看法正確嗎?

  某種程度而言,其實是正確的。

  作為一個正直的官員,在這個時代,土地乃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力,所謂的農業社會,自土地上自然而然就衍生出了士紳的群體,士紳的群體也自然而然會形成一種他們的道德觀念。

  這種道德觀念里,土地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哪怕是皇權也無法輕易剝奪人的土地,尤其是在人無罪的情況之下。

  他作為父母官,豈可強取豪奪?

  唯一的辦法就是贖買,可贖買哪裡有這樣的容易,這些手握著土地之人,豈會輕易讓利?

  甚至在那些世家大族的眼裡,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們也自覺得自己是天生正義,這是祖先傳下來的土地,憑什麼你朝廷要修建鐵路,就想要平價拿走,我不賣還不成嗎?

  於是乎,這江西所謂的修鐵路,立時陷入了死局,也就成了一個荒誕的笑話。

  可若說荒誕,細細去觀察每一個人的立場,卻好像沒有人有錯,人人都是對的,家國天下,家在國前,就算是士大夫,也是齊家才治國,若連家族的利益都可以輕視,這樣一大塊肥肉不去吃,族人和至親的利益都可以出賣,那麼這樣的人,又如何立足呢?

  朱棣眉頭深鎖,道:「朕錯了,朕真是糊塗。」

  朱棣這突如其來的話,嚇了陳進業一跳。

  也嚇了張安世人等一跳,張安世道:「陛下……」

  朱棣擺擺手道:「朕急於求成,自以為……這太平府能做的事,天下各府縣也可水到渠成。現在方知,天下各州府,所缺的不是鐵路,缺的也不是能吏……」

  「說起能吏……」朱棣手指著這陳進業,接著道:「難道此人,不是能吏嗎?肯與百姓同甘苦,清廉守正,能將縣衙內的差役們駕馭的井井有條,人人對他又敬又畏,這樣的人,太平府的官吏,若論德行和操守,哪怕是能力,難道他會不如太平府的官吏?」

  張安世沉默了一下,他有心想為下頭的人辯解一下,可細細一想,雖然太平府上下官吏,各有長處,不過還真未必及得上眼前這個縣令。

  朱棣嘆道:「他們所缺乏的,實則乃是新政。失了新政,沒法抑制這些士紳豪強,拿出他們的土地,所謂的修建鐵路,便如那隋煬帝修大運河一般,除了加重百姓負擔,讓人從中牟取大利之外,對朝廷沒有一分半點的好處。百業興旺的根本,並非是這一條鐵路所帶起來的。朕只急於求成,竟將天下的大治,寄望於所謂的外力,這難道還不可笑嗎?」

  朱棣的臉顫了顫,他面色頹唐,跌坐在了椅上,雙目游移不定,似在思慮著什麼。

  張安世便道:「陛下,臣這邊……」

  朱棣擺擺手打斷他道:「先不要動,誅殺這麼幾個不臣,又有什麼用處?」

  張安世一時看不明白朱棣的打算,於是道:「那麼陛下的意思……」

  朱棣沒說話。

  卻見外頭有人大呼:「何人?」

  有人道:「小人要見縣尊,爾為何人?」

  朱棣聽到動靜,便道:「將人叫進來。」

  隨即,一個差役便被請了進來。

  他一見這裡的架勢,先是嚇了一跳,卻又見陳敬業匍匐在地,便也不由自主地腿軟,直接跪了下去。

  朱棣看了這差役一眼,淡淡道:「何事?」

  這差役磕磕巴巴地道:「有……有布政使司的公文……」

  朱棣道:「取來。」

  那差役看一眼陳進業,見陳進業依舊叩首在地,一言不發。

  便乖乖地將這公文奉上。

  朱棣則是大手一揮:「將此人暫行拘押起來。」

  「喏。」

  這差役剛想呼救,便被人捂住嘴,直接拖拽出去。

  朱棣隨即打開了公文,只掃了一眼,而後叫人交給張安世。

  張安世打開公文,低頭一看,這公文之中,卻只說了幾件事。

  一件自是催促繼續修建鐵路,說來好笑,雖然傻瓜都知道,這鐵路修不成了,可這公文裡頭卻是說的煞有介事,好像是手把手言傳身教一般,教你該怎麼修,要注意什麼,那布政使徐奇也算人才,這鐵路能否修成且不論,可這理論卻是一套一套的。

  甚至枕木該怎麼鋪,鐵軌間距幾何,鋼鐵該選用什麼材質,匠人要徵募多少都是詳盡無比。

  臥槽,這鐵路可算是被這徐奇給玩明白了。

  可接下來,卻是催促著縣裡繼續發債的事宜。

  此前發了大量的債,起初倒是籌措了不少。

  可隨著這債越來越多,就出現了一個可怕的事,那便是大家不敢買了。

  不過不敢買也不打緊,只要利息足夠高,總能吸引到人買的。

  所以起初,這邊發的公債,是效仿太平府,用的是幾厘息。

  到了現在,竟開始大言不慚,鐵路乃國家根本,陛下對此尤為看重,我等神為人臣,務求將此路修成,方不愧君父恩澤,否則,枉為大臣,罪該萬死也。

  既如此,當繼續發債,為使軍民踴躍購債,宜將各府縣公債利息再提高兩成,以每年七分九厘為宜。

  張安世看到這裡,直接大吃一驚,甚至腦子裡嗡嗡的響。

  七分九厘……

  這是什麼概念?

  這可比高利貸還可怕,等於是,借官府一萬兩銀子,每年官府償還的利息,就要八九千兩。

  這哪裡是借錢啊……

  張安世感覺心跳都較快了起來,木木地看向朱棣道:「陛下……」

  朱棣的臉色已經沉如墨汁,冷聲道:「他們這是為了籌銀子,已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了。」

  張安世終究將心底的那句話說了出來:「這是要出大事的啊。」

  朱棣自也是想到這個,頷首道:「朕當然知道,可笑的是,他們竟還打著朕的名目,說是要為朕這個君父來分憂,為了將這鐵路修成不可。」

  朱棣笑得很冷,猶如那寒冬里的冰刃。

  這操作,也算是神了。

  不顧一切的借錢,借了錢拿去高價買地,而這一切,卻是打著朱棣的名義,是要成全大臣的忠孝,是為君父赴湯蹈火。

  張安世這時急了,七分九厘的利息太可怕,說實話,這利息……若是拿給商行去發行這樣的公債,不出幾年,利滾利之下,商行也要破產。

  張安世此時看朱棣還能穩穩的坐著,倒是覺得朱棣太沉得住氣了,他卻是忍不住地率先憤怒地朝陳進業道:「你們縣,也發了債?」

  陳進業道:「還未發,此前是布政使司發,後來變成了九江府。」

  「最近發的債,是多少利息?」

  「最近的半月,發了一筆,是四分九厘……兩月之前,則是三分。」

  即便是三分,也足夠嚇人的。

  也就是說,為了借到更多的銀子,瘋狂地發債,可買的人越來越少,為了吸引更多人買,於是給出的利息越來越高,甚至到了連張安世都覺得害怕的地步。

  張安世咬牙切齒地道:「伱可知道,這些債發出去,是什麼後果?」

  陳進業道:「所以下官才說,鐵路誤國誤民,實乃亡社稷之道。」

  張安世怒極,恨不得直接一刀給這陳進業捅了乾淨。

  倒是朱棣這時候居然出奇的平靜,朱棣笑了笑道:「很好,讓他們發。」

  「什麼?」張安世一愣,他有些糊塗了。

  朱棣道:「發債嘛,有何不可呢?就讓他們發,這縣裡,也要發,都要發。」

  張安世看著朱棣,隨即好像明白了什麼。

  「陛下……此事還是慎重不可。」

  朱棣擺擺手,卻看著陳進業道:「你一家老小,還想活命嗎?」

  陳進業忙叩首道:「臣……臣……自然……自然希望……」

  「那就將功折罪吧。」朱棣淡淡道:「你終究還算是『好官』。」

  好官二字,只讓朱棣覺得諷刺。

  朱棣繼續道:「朕等人的行蹤,你這邊要想辦法給朕捂住。若是泄露出一分半點,朕其他不敢保證,卻保證能將你三族統統夷滅。」

  陳進業打了個哆嗦,隨即忙道:「是。」

  朱棣接著道:「至於布政使司教你做的事,你給朕好好地做。至於朕等人,你對外就說,是你的一些遠親來此投奔,朕這些人如何安置在你的這縣裡,你來負責安排。」

  陳進業臉色蒼白:「陛下……微服出行,本已是不妥,若是繼續在此住下……臣擔心……擔心……」

  朱棣冷冷地看著他道:「這不是你考慮的事,朕只等這兩日即可。」

  陳進業只好道:「罪臣……遵旨。」

  朱棣隨即看了一眼張安世。

  轉而向張安世道:「給朕下一個條子給亦失哈,讓司禮監再下文給文淵閣,教他們擬一道旨意,就說鐵路關係重大,江西修建鐵路,敢為天下先,給朕旌表江西布政使徐奇,教他們儘早籌措銀兩,爭取年內將這鐵路修建完工,如此,方乃奇功一件。」

  張安世忙湊上去,壓低聲音道:「陛下,借一步說話。」

  朱棣搖搖頭:「按朕的意思去做,不要囉嗦。」

  張安世只好道:「是。」

  …………

  文淵閣。

  司禮監的一張條子下了來。

  胡廣看了這條子後,頓時有些急了,於是忙去找楊榮和金幼孜商議。

  胡廣顯得很焦躁,心急火燎地道:「陛下這幾日都隱匿不出,卻突然拿了這條子來,這是什麼意思?現在這鐵路已耗費了這麼多的錢糧……楊公……」

  胡廣看了一眼金幼孜,卻還是道:「我聽說……江西那邊,大肆舉債,我的鄉人……有不少……」

  他嘀咕著,聲音則是越來越低。

  金幼孜也是江西人,有些情況自也是知道的,便道:「胡公,你家也有不少人給你修書了?」

  胡廣的臉色又青又白,他雖和金幼孜乃是同鄉,卻和楊榮關係更親近一些,此時金幼孜詢問,讓他一時之間不好回答。

  一旁的楊榮卻是臉色陰沉了下來,道:「這樣下去,我倒隱隱覺得,可能要有禍事。」

  胡廣不解道:「什麼?」

  楊榮深深地看了胡廣和金幼孜一眼,隨即道:「你們都是大臣,掌軍機大事,若是有心,應該勸說自己的族人,切切不可摻和進去,這鐵路的事……到了現在,越發讓人看不透了。」

  胡廣悻悻然地道:「這……這……」

  最後他只嘆了口氣。

  金幼孜卻是眉一挑,帶著幾分憂色,看向楊榮道:「楊公,實不相瞞,我等在朝為官,而家人又遠在鄉中,他們若是在鄉中不法,打著我們的名義,只怕……」

  楊榮正色道:「若如此,到時身敗名裂,可就怪不得別人了,只怪自己齊家無方。」

  楊榮此刻居然出奇的嚴厲,他平日裡性子溫和,偶爾語出詼諧,可今日卻嚴詞厲色:「這些日子,我查閱了許多江西與各部往來的公文,越發覺得這其中蹊蹺,我在此奉告二公,切莫自誤,如若不然……死無葬身之地。」

  說著,他神色淡淡地道:「這份旨意,我沒心思去擬,胡公文采卓然,就請胡公來擬吧。」

  胡廣被楊榮的態度嚇了一跳,竟是瞠目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半響後,他像是才回神過來,忙道:「是,是。」

  他擬完了奏疏,見金幼孜回了自己的值房,便又悄悄來見楊榮,低聲道:「楊公,怎麼突然發這樣的脾氣。」

  楊榮冷著臉道:「這旨意發出去,簡直就是火上澆油,現在江西的鐵路,已有蹊蹺,陛下卻如此急於求成,實在讓人痛心。」

  「再者,江西的情況,只怕非一兩個罪人的事,沒有人這樣大膽,竟當著陛下如此看重的事上頭,敢如此膽大妄為,思來想去,只有兩種可能。」

  胡廣愣愣地道:「什麼可能?」

  「其一是鐵路確實難修,花費巨大,這上上下下雖是盡心竭力,卻依舊錯漏百出。」

  胡廣便道:「那另一個可能呢?」

  楊榮這時卻是別具深意地看了胡廣一眼:「第二個可能,就是江西的文氣太重了。」

  胡廣詫異道:「這與問起有何關係?」

  楊榮道:「你到底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胡廣一時答不上來,他既不能說自己糊塗,可一時又轉不過彎,竟不知楊榮到底意為何指。

  這二人,也算是性子彌補,楊榮聰明至極,換做任何一個人與楊榮一樣聰明,只怕兩個聰明人也未必能融洽。

  而胡廣這個人氣度極好,無論楊榮怎麼在他面前生氣或者話裡帶刺,他也不計較。

  不過聽了楊榮這番話,胡廣這才稍稍開始回過味來,於是道:「你的意思是……不會吧,我在鄉中時,所見的都是高士。」

  「高士?」楊榮聲調裡帶著幾分嘲諷的意味,冷笑道:「你所見的都是高士,那是因為你和他們一樣,他們這是以禮相待。若你是販夫走卒,你看看他們拿不拿你胡某當人。」

  「你別罵人,今日怎這樣沖天大火。」胡廣一臉委屈。

  楊榮依舊繃著臉,拂袖道:「總而言之,好話說盡,你自己好自為之。」

  ……

  陳進業這兩日輾轉難眠,一想到自己的隔壁,住著這麼一尊大佛,他便心裡發慌。

  他已想盡一切辦法,掩藏朱棣等人的行蹤了。

  畢竟他是自詡自己忠孝的,斷然不敢忤逆朱棣。

  何況這還干繫著一家老小的性命。

  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他的焦慮開始日漸地加重起來。

  不出兩日,縣裡的公債放出去,竟賣出了不少。

  縣丞尋到了他的時候,他看了數目,竟是嚇了一大跳,便道:「竟有這樣多,怎的如此踴躍?」

  縣丞便道:「利息這樣高……怎麼不踴躍?縣尊,下官……下官賣著都害怕……」

  陳進業臉上也不見一點喜色,只喃喃道:「我也害怕,害怕得要死。可這些買的人……竟是不怕……」

  「他們怎麼會怕?縣裡的債,誰都可以不還,可他們的債,官府能不還嗎?」這縣丞苦笑著接著道:「縣尊看看購置公債的人都是誰,便心裡有數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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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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