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誅!(二合一)
客棧里熱火朝天依舊,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好不熱鬧,筷子下得密麻如雨簾,塊塊煨得軟爛的人肉帶著肥膏入嘴。
陳易的指尖輕輕撥動湯碗,清澈見底的素湯倒映著客棧的眾生相,有黑狗、有羊妖、還有碩大卻又眼眸狹窄詭譎的牛頭,正從高處朝他們這時不時窺伺。
好巧不巧,他跟陸英一路自太華山走來,竟撞上了牛妖做壽。
平常人吃牛肉,這牛老爺便在這煨人肉。
再自碗中一看,咦,牛老爺的眼神時不時飄向那群書生,這十來位讀書種子,非妖是人。
他們全然不知桌上廬山真面目,推杯換盞,吃喝得不亦樂乎。
牛老爺見陳易二人沒動靜,便收攏了神色,他撥了撥手腕的金鐲子,揣度這兩人是過江龍還是人羔子,再一看那女道身上袍服,似是寅劍山形制,頗有來歷,到底還是井水不犯河水為妙。
更何況…
肉已經夠了。
牛老爺望了眼桌上十來位書生,砸吧砸吧了嘴,這些細皮嫩肉、五穀不分的人羔,味道斷不是尋常人比,說不準肉裡面還能飄出濃郁書香,就像烤牛肉時上上品定是果香四溢。
這時,桌上眾書生已喝得酩酊大醉,不少人已斜靠著桌椅虛眸歇息,滿面酡紅,只剩三四位不過半醉,其中俊秀男子格外喜好魚膾,見席間魚膾吃完,大聲招呼小二再上。
不多時,又是一碟鮮嫩魚膾上了桌。
魚是白肉,牛是紅肉,紅白相映,桌上便格外喜慶,俊秀男子就要下箸,身邊一年長舉人扯了扯他的袖口,訓了句道:「主都未動,你客就先動了!「
這一舉人是這群結伴書生的領頭,可謂德高望重,他一開口,俊秀男子便不敢下筷,牛老爺忙按住桌,推出一杯酒道:「德山先生說笑了,咱們這老土地,哪有啥主客之別,還是盡興要緊!」
這話一出,趙德山也鬆了手,俊秀男子趕忙下筷,一片魚生滑嘴落肚,鮮甜非常,並無腥味,再來一塊沾點薑絲醬油,咸中更顯魚甜,再佐點黃酒,人已飄飄然,不住以箸擊碗。
牛老爺見這一幕,感慨道:「這李公子這麼喜魚生啊。」
俊秀男子抹了抹嘴,快聲道:「非是我喜歡吃,實在是這魚鮮甜。」
「怎麼個鮮甜法?」
「老莊有言,北冥有魚,又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可見魚這東西,生來就逍遙命,記憶不過一瞬,身如蜉蝣而湖海茫茫,天然便是無憂無慮,怎麼不鮮甜?!」
俊秀男子不愧是個讀書種子,生得一雙好嘴,便是雙頰酡紅,幾瞬間便引經據典、言之有物,這主座上的牛老爺撫須而笑,連聲讚嘆。
這主客盡歡之際,忽地,便傳來不諧之音。
只見那剛進門不久的男子兩筷夾起一片牛肉,慢悠悠道:「私宰耕牛,犯法呀。」
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響遍整個前堂,便兀然一靜。
一塊千戶的令牌擺在台面,隨後腰間一點點刀光已露出來,胡三瞧著就雙腿打顫發軟,斷是沒想到,眼前之人竟是官差!
「客官說笑了,咱這不是私宰的……」
「不是私宰的,怎麼肉這麼鮮?」陳易緩緩把牛肉攤平在日光下,條條機理蒙上層光亮。
他掃了眼那桌邊一眾書生,緩緩又把目光放到牛老爺身上,慢慢道:「你是這客棧的主子,跟我等好好論道論道?」
牛老爺白眉微挑。
這回是遭上過江龍了。
他眸生戾色,他牛重高能在這一帶遙金山橫行十數年,什麼過江龍不曾見過,多加打點,不過是不想橫生事端,真當他是軟柿子不成,再看那寅劍山女道與男子一併出行,說不準是個扯虎皮當大衣的貨色。
牛老爺慢慢開口道:「我倒是頭一回聽聞,肉太鮮也成罪過了。」
「不報官府,私宰耕牛,輕則三十大板、重則刺字流放,本朝律里寫得明白。」陳易一副敲詐勒索的架勢,悠悠道:「閒雜人等,還請迴避。」
客棧寂然深深,一眾隱藏在凡人皮相的妖鬼皆是擰頭看來,詭譎的氣氛瀰漫而開。
一道擲地有聲的話音驟然打破死寂,
「大小衙門執法拿人,需有駕帖,大人既是官身,駕帖可否取出一觀?」
說話者是那舉人趙德山。
他們一路奔波至此,餐風飲露,握著皺巴巴的錢袋子過日,而牛老爺不僅好吃好喝招待,還準備資助隨後的路費,此刻若不說話,那如何做人做事?
眾目之下,陳易緩緩道:「沒有駕帖,只是事發生在本官眼皮底下,總不能白白看著。」
趙德山一聲冷笑道:「沒有駕帖,你敢拿人執法,本朝律里,難不成沒有徇私枉法之罪?」
陳易微挑眉毛。
滿座妖鬼,又吃人肉,他早就可以開殺了,只是見這群書生在此,想先救他們出去,以免他們被妖鬼挾去。
只見趙德山面目凌然道:「我趙德山日讀聖賢書,更讀過大虞律,徇私枉法,輕則貶官一級,重則死罪難逃。」
他頓了頓,掃了眼那千戶牌子,冷笑道:「如果你是冒充官身行事,只怕罪加一等。」
陳易掃了他身後一眾義憤填膺的書生一眼,不咸不淡道:「你要違抗官命?」
「我輩書生不是違抗官命,」趙德山義正言辭,「是見不慣仗勢欺人之輩!」
大虞律承歷朝歷代之律,條條框框繁雜密集,便是大理寺官員,也不見得能倒背如流,而且縱有律法,民不舉而官不究卻是不成文的慣例,譬如沿海百姓誰人未曾買賣過私鹽,按律來算,都該打上數十板子,收押數月,威懾當地百姓強買高價官鹽才是自然之理,但是誰又敢這般行事,若真的追究,那就是招惹民憤、喪盡天良。
如今的私宰耕牛,便是此等道理,要管可以,但本就當輕拿輕放,以此敲詐勒索,到底給不給人活路了?趙德山雖飽讀聖賢書,卻並非迂腐之人,為人更身軀自如,通曉變通之道。
只見那席上之人垂頭默然片刻,好半晌後,緩緩起身,
他並未作怒,面上更無半點起伏,只撂下一句:「好,不要後悔。」
當下他就帶著身邊的女冠離了客棧,身影隱沒在遙遠山道上。
前堂內座上掌聲如雷動,眾賓客激動得滿面潮紅,一時竟是喝彩聲,再望一眼碗中人肉,竟不好意思下箸。
趙德山朝眾人拱了拱手,又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多禮。
他又望了眼那來歷不明的兩人離去的方向,指尖微掐,確認這兩人已然走遠。
終是救了這兩愚人一命……
趙德山松下一口氣,與身側俊秀男子彼此相顧一望。
這一眾書生滿面酡紅間,眼睛冒著清明,牆沿書箱處,深處氤氳著點點桃木芬芳。
今日,
除魔衛道而已!
…………
漫長蜿蜒山道,一男一女前後而行。
走過上坡路,到了頂處,山色便似閃電般傾瀉下來。
路上可見車痕蹄印,從此路來往走夫販伙不少,連路中的雜草也踩矮了半截,山林里樹蔭連綿,風一過,樹海輕輕搖晃,像是湖面不斷瀲灩的水波。
一縷山風忽過隙。
那人眼眸微側,望了眼物我兩忘的女子。
他輕嘆一聲道:「師姐,你也不想見死不救。」
女子仍不置一詞。
他背後劍鋒緩緩出鞘。
劍指輕抬,他滑過劍身,筆劃勾勒,
只落一字:
「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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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鋒並無寒光,似久閉劍匣蒙塵,那人放手,長劍靜謐懸空,一動不動。
只風又一過,
便不見了蹤影。
…………
趙德山常常訓教一眾弟子一句言語,亦是他們萬壽宮之格言:良言難勸想死鬼,辣手可救自絕人。
所謂良藥苦口,世人往往聽不進良言,誤以為是旁人嫉妒心發作,生怕自己得了財、發了福,不撞南牆不回頭,直到撞死南牆上才知道他人苦口婆心。
他萬壽宮神霄派斷無此等婦人之仁。
既然良言難勸,那便不勸,以辣手救之,菩薩低眉無用,就金剛怒目,只有強把爛骨死肉刮開,世人才知何為看似鮮花著錦,實則病入膏肓!
方才那二人,一官一道,分明就是這等愚人,徇私枉法,任其取死又有何難?但若任由這二人肆意妄為,壞了他們的計劃就糟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通富客棧,壽宴漸漸偃旗息鼓,酒氣蔓延,那列席上的眾妖早已東倒西歪了一大片,人皮聳拉垂地,一眾書生亦是滿面酡紅,醉得幾乎不省人事。
噼啪、噼啪…
耳畔仍有滾滾熱湯之聲。
再抬眼一望,只見不知何時,一口鍋從後廚搬到前堂,柴火熊熊燃燒,烤得鍋底通紅,廚子踩著小凳,將八角、香葉、蔥花、薑絲、十三香等一眾料子盡數傾倒,一股叫人食指大動的香氣便彌散開來,煮得濃稠發紅,瞧著是料汁。
胡三端來一塊無比巨大的案板,擺在空桌上,另一廚子磨刀霍霍,寒光乍現。
趙德山目光略有迷離,抬手道:「飽了、都飽了。」
牛老爺面上掛著捉摸不清的笑,道:「德山先生是飽了,可我這肚皮大的才是個半飽。」
眼皮一沉,趙德山如何不知這群妖鬼是等不及了,他虛與委蛇道:「想來還有重頭戲?」
牛老爺並未答話,而是望向好吃魚膾的俊秀男子,慢慢道:「李公子說魚生逍遙,故此鮮甜,卻不知人生何等滋味?」
李公子抹了抹臉,不勝酒力,強打精神道:
「魚生好甜,人生太苦。」
「此言何解?」
「魚膾不過蔥姜醬,到底是鹹甜,可人生卻是柴米油鹽醬醋茶,酸甜苦辣咸更咸,眾味合一,自然是苦。」
「想來不是。」
「如何不是?聖人有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牛老爺隨便尋人一問,就知人生從來苦短。」李公子搖頭晃腦,說得頭頭是道。
「可是我等…」
牛老爺咧嘴一笑,粗壯獠牙似滴淋漓鮮血,
「吃過人生啊!」
話音落下,牛老爺的頭顱驀然漲大數尺,血盆大口張開,似要將二人頭顱一口吞嚼。
早有防備的趙德山劍指驟動,一點金光似墨珠落水般暈染而開,形如銅鐘的金色光幕將二人罩入其中。
粗壯獠牙一下咬得金幕破碎,趙德山眼神大駭,口吐「風起」二字,他與李公子瞬間就連人帶椅退開數丈。
牛老爺雙唇驟合,頭顱恢復先前大小,摩挲鬍鬚,顯然是對未能一口吞掉二人頭顱不甚滿意。
趙德山手掐法訣,一圈圈靈氣漣漪蕩漾開來,眾書生面上酒氣隨之潰散,再無半點醉意,幾人一踢書箱,十數柄斬妖除魔的桃木劍豁然現出!
「妖怪,貧道早知你等禍亂一方,今日特來斬妖除魔!」趙德山目里精光乍現。
其身側的李公子一扯衣袍,露出身下道袍,他橫劍在前,隨侍叔叔趙德山身側,慷慨激昂油然而生。
她真名是為李彗月,萬壽宮掌門之女,此次女扮男裝扮作書生,配合叔叔趙德山麻痹這一眾妖鬼,終於等到這眾妖酩酊大醉的良機,李彗月心潮澎湃,手中劍攥得緊緊,恨不得將這一眾頭顱都斬於劍下。
雷霆手段,行菩薩心腸,何為劍仙,此為劍仙!
李彗月朗聲開口:「邪祟妖物,妄談人生,以為我等不知滿地人肉?!」
喬裝成書生的一眾萬壽宮神霄派道士等候多時,一眾金錢劍、桃木劍皆劍鋒凌然。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
那牛老爺並沒有道人們所想般倉皇逃竄,反而定定站在原地,屹然不動,他陰惻惻地笑了,
「原來都是群臭牛鼻子,妄我怕你們發覺有異,給你們吃的都是真牛肉。」
見他並無慌亂,趙德山目光狐疑。
驟然,
那牛老爺渾身衣衫炸開,人皮外殼如盛開蓮花般撐碎,真身顯露,條條肌肉虬結似血,一座鐵塔巍峨的龐然大物,但見青面朱目的牛首下竟是令人生畏的片片龍鱗!
他嘶啞一笑,「人能吃牛,那妖吃人,可不是天經地義?」
趙德山面色驟變,驚聲失色道:「鬥牛!」
西內海子中有鬥牛,即虬螭之類,遇陰雨作雲霧,常蜿蜒道旁,及金鰲玉坊之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