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天下第一(二合一)
一朵無名野花落於眼中,風聲依舊,擊撞著耳畔,陳易已捻住花看著,許多殘音已逝。
像是巨大的雲划過天空,心兀然靜了下來。
他摸了摸脖頸,仿佛仍能感受到抽來的風,好似劍風,攪碎了心底許多雜念。
以劍傳心。
她不是在告訴陳易,所謂俠義,到底是不是榮辱,更不是辯駁俠義是否虛偽,而是在告訴陳易,照你心裡所想的來,何必為那些人壓抑糾結?
這就是閔寧的意,是她的道。
陳易喃喃道:「原來如此。「
閔寧揚起臉問道:「如此什麼,你明白了什麼?」
陳易想要說什麼,心底卻忽然一空,揚起臉,便見閔寧的眸子熠熠生輝著,像團活火,倒映著天空,他也不住昂頭,想著親眼看看天空。
無數雜念已迎風而散,那口積在心口的鬱氣也被碾得粉碎,因閔寧一句大俠,他便將之當作自己離京的身份,原以為行俠仗義,但卻只是畫地為牢,把自己困於「俠義」二字的囹圄中。
除了好色以外,他的一切都在因不同的人而改變,如同漩渦一般貪婪地吸納著一切,無論是殷聽雪的悲哀,抑或是周依棠的執念,還是閔寧的俠義…凡此種種,太多太多,又像是白紙,被不同的人染上不同的色彩,而如今.終於恢復了先前的模樣。
「我離開牢籠了。」
陳易昂頭看天,眸光破開樹影,心中靜著,
「我逍遙自在,不知自己想去哪裡……」
這時,閔寧出聲問道:「那你知道我現在想做什麼嗎?」
「…我知道。」湖風越過樹梢拂過臉龐,陳易心緒一時極放得開來,滿是愜意,再無多少雜念糾結,「你在想我眼裡你是不是英姿颯爽的模樣,在想我現在心裡是不是為你所折服,在想我會不會承認你是我師傅,偷偷改投師門,你也不介意我帶藝拜師…最後,閔大俠還想大步跑過來親我一口,只是礙於殷惟郢在場。」
女子常情,閔寧臉頰因話而滾燙,不過她反倒大方道:
「那麼你呢?」
「我?」陳易忽然大笑,雙腳一點後躍到白衣女冠身邊,一把摟住,「我在想親殷惟郢給你看!」
閔寧瞪大了眼睛。
女冠臉龐猝不及防地被吧唧一下,剎那滾得通紅。
原本心情正因陳易那句更喜歡閔月池有點繁複呢,陳易這忽然一親,殷惟郢立即變了臉色,一點失落丟得九霄雲外,身形站直,滿臉雲淡風輕模樣。
陳易的心情格外暢快。
若在京城裡,只怕是想放煙花、開殷趴了。
只可惜不在京城裡。
陳易搖頭笑道:
「這劍池也是一座牢籠。」
把他給暫時困在這裡,不過,總歸比心上的樊籠寬闊得多。
閔寧看著陳易,出聲道:「以你如今的心境,我覺得你能活下來。」
她說的話,陳易自然明白。
之前即便口口聲聲「天下第一而已」,只是真交手起來,才會知道什麼叫夜郎自大,可現在卻不一樣了,陳易心無雜念,離周依棠曾做到的物我兩忘境界已不遙遠。
那離吳不逾…又有多遠呢?
陳易沉吟片刻,出聲道:「我再去見一見吳不逾。」
閔寧對陳易的話並無異議。
不同的時候,看同一樣東西,總有不同的心境。
正如「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的禪宗妙語所言,山就在那裡,從未變過,變得只是人的心境,人心一變,念念皆變,武道一途,雖不講一朝頓悟、白日飛升,但在這武道得天地氣運眷顧的天下,仍然講究領悟,不然佛門緣何說:心皆有佛?道門又緣何說:道在萬物,悟到了,就合乎天地大道,武意貫身,自成一方宗師。
陳易放開殷惟郢,轉身踏葉遠去,說了就做,不多耽擱。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女冠掃了閔寧一眼,心中把她送的花,和自己送給陳易的種種玩意比較一番,結論自不必多說,殷惟郢瓊鼻微翹,頗有幾分淡泊之感。
閔寧渾不在意,她與這女冠從來都不怎麼交心,哪怕是以後睡到一張床榻……不,以後絕不會睡到一張床榻上。
閔寧呼出一口氣,以心聲低語道:
「你有沒有看到他一閃一閃的眼神?
著雨,我真把花送他了,雖然有些倉促,但…結果還是好的。」
著雨:「……」
閔寧幾分誠摯道:「多虧了你,若不是你,我斷然想不到這一招。」
………
寅劍山,蒼梧峰。
深秋以降,崖邊翹起較高的石壁上爬滿葛藤,枝椏上黃綠交接,青黃貫連,但見一身著淡紅棉襖的少女好奇地掐了掐樹葉,脆得發脆,一碰就咔擦一聲。
腳邊有條黃狗歡喜地搖著尾巴,就想吃落葉呢。
「黃娘兒,這可不能吃啊。」
殷聽雪拍走了它的腦袋,怕它亂吃東西,她剛練完功,眼下稍作歇息,就跟黃娘兒玩一玩。
「耍耍鬧鬧像什麼樣?」
忽然間,一道不知悲喜的嗓音掠來。
少女眨了眨眼睛,回應道:
「我剛練過功了。」
「繼續練。」
殷聽雪撇了撇嘴,她不知周依棠怎麼就惱了,想要聽,可周真人如今防她防得很緊,不讓她聽到不該聽的東西。
「走吧、走吧…黃娘兒。」
小狐狸眼睛轉了轉,佯裝很不經意道:
「快到芍藥花開的日子了。」
黃娘兒像是同意,撲了撲葛藤,汪汪應了兩聲。
………
陳易走在山道間。
不平也不陡,山巔也離他不遠不近,從前幾步就越到那芒草間,見那老人形態枯索,不以為意,可如今心境變化,撇卻許多雜念,就不得不重新審視「天下第一」這幾個字眼。
閔寧之前說的不錯,吳不逾壓得境界分明低人一境,但劍池數十年來卻無一人走出他的劍下,哪怕是傳說中已成劍仙的蕭道平,都死於一劍。
吳不逾的劍意,到底到何種程度了?
他…又站在哪一座天空下?
陳易輕嘆一聲道:「不好對付啊。」
話音落下,他仍繼續前行。
不消多時,陳易的腳步稍微停住,凝望向前方。
他瞳孔微縮。
雜葉錯亂飛舞,陰翳交錯中忽隱忽現,是一人影。
獨臂女子像是踏虛而來,面無表情,眸光淡漠,緩緩朝陳易靠去。
兩側劍意起初肆虐,如起波瀾,但卻轉瞬平靜,如同一團柔軟的風颳了開去。
「你怎麼會在這裡?」陳易不住愕然道。
他一時想不明周依棠緣何在此,這一回之所以他會來到山同城,本是因為陸英的緣法與他有關,而不能由周依棠同行。
假貨、幻象?
陳易沉吟片刻,無聲間手已有所動作。
周依棠凝望著有段時間未見的逆徒,眸光如劍,似是一眼看到陳易如今的心境。
以「著雨」的身份跟隨閔寧,周依棠自然能借她的眼睛觀察到一切。
包括陳易雜念纏心,亦是看在眼裡。
若以平常論,陳易本不會受那麼多的牽掛影響,雜念會有,但絕不會那麼多,可究其最深的緣由,是她斬卻了陳易的上中二屍。
當時雖未斬盡三屍,但斬卻二屍但不補回,算是一招暗棋,讓她能夠潛移默化地影響陳易,讓他重歸活人劍的路數之中。
雜念纏心固然棘手,只是於周依棠而言,破去他心中雜念不難,她到底是了解他,而破卻之後,心無雜念的陳易便又是璞玉,只是原以為要等他回到寅劍山,但沒想到機緣巧合下,卻讓閔寧搶了先。
而如今她冒著暴露的風險現身陳易的面前,只因如今再不雕琢,怕是又要被人搶先。
周依棠垂眸凝望,確認著他心中有多少思念,
接著她就見到…
陳易把閔寧送的那朵無名野花遞了過去,
「我給你準備了禮物,送你。」
周依棠:「……」
山道間兀然降下寧靜,陳易眨了眨眼睛,見眼前的周依棠一動不動,心裡一時疑惑。
很快他就不疑惑了。
獨臂女子冷冷道:「借花獻佛你玩過太多次了。」
陳易眼睛瞪大了些,驚聲道:
「還真是你…」
若非真的周依棠,不一定看不出這招,但斷然不會說他玩過太多次了。
陳易訕訕然地把花收回,撓了撓腦袋,接著問道:
「你怎麼會在這裡?」
老實說,周依棠出現在哪裡,他都不會出奇,以她的境界,已近乎逍遙天地,想去哪裡都可以。
周依棠沉吟片刻道:「救你。」
陳易露出些許意外的神色。
周依棠旋即問:「你想死麼?」
她看著陳易,後者脖頸微動,正欲搖頭,可忽然間,他猛地把頭點了點。
「對,我就是想死。」陳易嬉笑道。
獨臂女子面如古井,「為何?」
師傅不苟言笑,那逆徒卻仍舊嬉笑,他慢悠悠說道:「看我師尊明明在乎我卻又抱憾終身,其實倒也不錯。」
這句話極其討打。
周依棠卻面色並無變化,回道:「一回生,兩回熟。」
這話無比簡短,陳易莫名心中一苦,苦上唇角,他無奈道:「每次隔段時間不見,你就總會說些傷人的話。」
「我沒有故意傷你。」
「因為不是故意,那才最傷人。」
說完之後,陳易嘆了口氣,把那花往回收到掌心中,徑直越過周依棠就朝山巔走去。
周依棠見他沒有停步,眉頭輕蹙。
還不待她出聲,陳易就先擺了擺手,開口道:
「我怕你有陰謀詭計,等我先見了吳不逾再說。」
……………
山巔。
雷霄仍在,厚雲不覺中壓上天空,籠下暗沉色彩,天地間說不盡的百年蒼茫。
依舊是芒草,依舊是劍墳,依舊是那曾天下第一的白髮老人。
老人好似也成了這蒼茫的一部分。
此刻遠遠觀之,似無變化,陳易的心緒卻與先前不同。
天下第一……
四字竟沉重無比,壓到心頭上。
陳易緩緩走去,無聲間竟有風雨欲來之感。
良久,他終於開口道:「喂,你喝不喝酒?」
吳不逾白髮飄揚,頭顱微側,似是察覺到陳易心境的變化,只是一笑。
陳易提步走近過去,方地里摸出一個酒葫蘆,又取出兩酒碗。
「喝不喝酒?」陳易又一次問道。
吳不逾這時終於側頭,掃了他一眼道:
「跟我喝酒,你還不夠格。」
陳易也渾不在意,自顧自地倒酒喝了起來,臉頰冒出點點暈紅。
雷霆驚過,炸起劍池數百年來深深的蒼茫,任罡風激烈鼓盪,卻也吹之不散,反被困住、揉碎、碾壓成這蒼茫的一部分。
老人亦在其中。
「你什麼時候開始握劍?」他忽然一問。
吳不逾坐立芒草之中,蒼老的皮膚掛在面上下垂,泛著舊意,皮肉之下是銳氣逼人的骨架,卻是利劍殺人血猶腥。
陳易稍作回憶,道:「大概二十歲,那時剛到京城,入了錦衣衛就習練刀劍。」
吳不逾白眉微垂,仍在望劍,道:
「我入上清道一年即習劍,及冠之年已無人可敵,故此辭別山門遠遊尋師,眾人不解,賺了個劍痴的名號,半是驚奇、半是唏噓。
這名號我用了五年,五年後江湖已無人這樣叫我,閒來時拿來佐酒,倒有些趣味。」
眼前這老人坐於群劍之中,孤身一人本該襯得背影蕭索。
只是陳易看見他與芒草近乎融為一體,他本人也不過是株高大幾丈的芒草。
吳不逾忽然開口道:「你在碰蕭道平的劍。」
正如老人所說,陳易把手放到了蕭道平的劍上,這劍池數十年來,唯有這一人將劍抵近吳不逾一丈之內。
陳易目不斜視道:「能到這裡,他比其他人都要厲害。」
離蕭道平最近的劍,如同畫著個一丈寬的外圓。
「他出劍時,確實跟其他後生近乎天壤之別。」
吳不逾頭也不抬,
「但我殺他時,跟殺別人並無區別。」
陳易為之默然。
以劍傳心之後,再無雜念纏身,陳易的心境已更上一層樓,想來斬卻三屍的蕭道平也不過如此,可如今一看,哪怕媲美了蕭道平,也仍然要被人如殺雞般屠戮,折劍於此。
只是…究竟差了多少?
似是覺察到陳易心境上的細微變化,吳不逾慢慢道:
「先前你來的時候,心境實不如現在的你。」
「嗯,」陳易表示理所當然。
只見吳不逾雙指拔起一株芒草,
「那時你看我如井底蛙看天上月,現在不同了,見我如一粒蜉蝣見青天。」
老人說話間,氣勢幾分變了,自蒼茫泛黃的芒草拔出一抹刺眼銳利。
只見吳不逾身未動,手已動,捻著芒草託了過來。
陳易眼眸微眯。
山巔嘶嘶風嘯陡然停住,如一尾魚劃破了漣漪,老人枯槁的掌間劍光一橫,將整片天地都分開兩半,陳易瞳孔微縮,猛地退後半步,不寒而慄,直到雷霆乍驚,照亮臉龐時,才看見那不過是株芒草。
他好像看花了眼。
吳不逾眼瞼上的皺紋仍舊擠著,芒草緩緩托回手中,用手拂過帶刺似鋒的芒穗。
他默然片刻,「當年我敗給許齊,失了天下第一的位子,他以登峰造極的武勢砸碎了我的劍勢雷池,滿地狼藉中我兀然明白,我從前錯了,許多人從前和現在也錯了,既然錯的,就要付之一炬、摧毀殆盡,故此我於三地折盡無數劍道大材之劍,無數日夜過去,我亦曾希望我錯了,但我仍在,那些劍卻不在了。
什麼一劍破萬法,什麼摘花飛葉可為劍,都不過空談,劍直、兩刃,無關殺人劍亦或活人劍,劍就是劍,劍也本該只是劍,只是天地之一,與天地間的一切並無分別,只是人賦予了太多,劍不能取代天地,劍…不是道。
為了讓劍為劍,唯有把劍道破滅摧毀,
所謂劍道,不過冢中枯草而已。」
吳不逾此刻忽然笑了,
「哪怕你是又一個蕭道平,也還差得太遠。」
隨話音落下,陳易渾身劇震,脊背一寒。
老人仍坐於地,
巍峨的劍意隨天幕逼壓過來,
一座,高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