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過鬼門關(加更三合一)
把那座廳堂火燒之後,無常爺的那些所謂妾室陳易都放了出來,不僅得了她們的感激,還得到了一些新線索。
從未有過的線索。
陳易看過之後便暫時收起,不讓女冠發現,而離開那院子繼續前行,路上找到了地方歇息,接著便是
「都說輕些了,都說輕些了!」
「夠了、真夠了!」
幽藍的篝火燃著,那石壁上倒影出的影子時而交迭,時而架橋,牆邊的隔音符籙,隨著劈里啪啦的火舌聲微微搖曳。
通體玄色的便服,寬大的素白道袍,桃木劍被壓在後康劍之下,閔寧送的無雜念遠遠地杵在角落,沉默不語著,幾乎是一地狼藉。
待不知過多久,才終於停息了下來。
殷惟郢綿軟無力地倒在床榻上,她粗氣連喘,陳易靠過來摟住她時,她本能似地想推開,可終歸推他不開。
他一碰她,她就渾身發顫,而後僵硬,只有到好一會之後才會慢慢平息下來。
陳易輕撫著她的肌膚,掌心感受到微微凸起的雞皮疙瘩。
小狐狸以前也會這樣,那時她不僅不習慣陳易碰她,更對陳易又恨又懼,只是後來,她慢慢就習慣了,更壓住了害怕,而且也沒那麼怕了。
可殷惟郢好像永遠都習慣不了,眼下她在他懷裡沒有動彈,只有喘氣聲扑打著陳易的胸腔。
對於殷惟郢來說,每一晚都像是與虎同眠。
長生大道破碎的恐懼,讓他化成無明停留在她心間。
大多時候,陳易對女子的害怕都是不以為意,更何況害怕和喜歡從來不是不能共存的東西。
女冠的身子仍繃緊著,陳易湊近了些,輕啄了下那薄唇。
她飛快抬起眼眸掃了他一下,又飛快地垂回去,她輕聲問道:
「夫君,接下來要去鬼門關?」
「嗯,穿過鬼門關,往右走就是第二閻羅殿。」
「我本以為…穿過鬼門關後就定要走奈何橋……」殷惟郢清聲說道,「故此俗話才說『鬼門關外走一遭』,而不是『鬼門關內走一遭』。」
「書上是這麼寫的不錯,但魂魄有魂魄的路,鬼差有鬼差的路。」
陳易如此說著。
鬼門關之後的大道通往奈何橋,那裡賣有孟婆湯,但既然有陽關大道就有羊腸小道,而這條小道便能繞過奈何橋,像是員工快速通道。
走過那條羊腸小道,離鬼城就近了。
想到這裡,陳易輕聲道:
「那裡的鬼城叫郢都,也有個『郢』字。」
殷惟郢,名字里有個「郢」字,惟郢、惟郢…
「那閻王叫楚江王,郢都春秋之時是楚國的都城。
女冠低垂著眸,漫不經心道:
「惟郢路之遼遠兮,江與夏之不可涉…我名便出自這裡。」
「楚辭?」
火光的倒映下,陳易眸子映照著她白如羊脂的脖頸,以及那飛瀑般的秀髮。
發冠落在了不遠處。
「嗯…」殷惟郢回得有些有氣無力。
她聊起了名字,陳易一時想到了那許多的紅顏知己,感慨道:
「還真有文化…跟小狐狸一樣有異曲同工之妙。」
殷惟郢回應得清淡:「都是王女,本當如此。」
「像閔寧這種就簡單得多了,單名一個『寧』,取字則是『月池』,頗有種顧名思義之感。」陳易輕飄飄道。
聽陳易提起閔寧,殷惟郢微不可察地輕哼一氣,淡淡道:
「閔家雖曾為新貴,但歸根結底根基淺薄,又是軍戶,能識字便已算天資聰慧。」
她和閔寧素有過節,哪怕有錯在她,不過聽著她這番略帶陰陽怪氣的話,陳易也不氣,但還是笑道:
「那個時候,如果是閔寧,會很喜歡看到我行俠仗義,而不像你…會問我是不是什麼老前輩。」
話音落耳,殷惟郢眉宇輕蹙,這不是數落她是什麼?
女冠幾分不甘道:「我又何必像她?」
「不像就好,我就喜歡你這樣子的。」
這話莫名的中聽,女冠繃緊的身子也恰好放軟。
「…明白就好,」殷惟郢抬起眸,抿了抿唇輕聲道:「以她的性子,可不會叫你夫君。」
說完,她便闔上了眼。
篝火的燃燒聲中,陳易感受到懷裡的人兒比之前放軟了許多,她在慢慢睡下。
許久之後,她已徹底睡下了,陳易也不做過多的動作,而是那空出來的手觸碰方地。
那在無常爺院子裡找到的線索,落入到手心。
那是一張尋人令,上面沒有畫像,卻赫然印著三個字:
殷惟郢。
翌日一早,再度啟程。
過了無常爺所在的勾魂谷,翻過了山,路就平坦多了,再也沒有什麼踩歪就會失足掉落的懸崖,一路偶有崎嶇和岔路,但也很快就過,地上坑坑窪窪處填有石子或木板,可見離鬼門關近了,道路有人維護打理。
黯淡的地府沒有晝夜之分,因此除了算卦,很難準確判斷到底過了幾日,陳易按照體感判斷過了四五日左右,而殷惟郢隨意一算,發現過了足足六日。
時間過得比想像中要快一些。
不過慢上一些、快上一些也無所謂,反正總歸是要走過鬼門關,去往鬼城的,也不差這一天兩天的事。
陳易一路上都在盤算關於鬼門關的事,有無常爺的令牌在身自是不假,但只有令牌是不夠的。
記得不錯的話,那時他並不是通過鬼門關入的鬼城,而是從鬼城出來時經由鬼門關,而哪怕如此,都十分麻煩。
前世出鬼門關的時候,也是經歷了多方打點,幾乎鬼門關上上下下都跑了一趟,最後還給那脾氣不好的守關將軍弄來了一杯上佳的女兒紅,這才成功出關。
出關便是如此,過關想來就更難。
特別是那守關將軍,不知變通,極難說服。
關鍵他為人忠心耿耿為鬼也秉公執法,整個鬼門關上下好像就他一個清官,想要賄賂也難以下手。
陳易深吸一氣,做好了應對的準備,一路上還跟殷惟郢囑咐了不少事。
沿路的風更陰冷了,霧氣更重,路邊能見的屍骸越來越多,猩紅的彼岸花越來越多,而且花瓣格外纖長,來到鬼門關外十里地不到,忽如花海,連綿地爬滿了山坡石林。
陳易眼眸里閃過一絲困惑。
十里路上,靜得非常。
平日裡熱熱鬧鬧的鬼門關,南疆人吃點菇子就要轉悠一圈的鬼門關,怎麼今日沒人了呢?
總不可能沒人死了吧?
哪怕沒人死,也總有人吃菇子吧?
殷惟郢也覺得不對,面上露出了一絲擔憂:
「眼下的地府…實在奇怪,且不論哪處都有人為非作歹,連這兩閻羅殿間的鬼門關外都無人涉足,郢都鬼城裡面出了什麼事?」
依照前世的經驗,陳易自然能回答是郢都鬼城裡面,先帝的亡魂在奪舍楚江王,可如今連番變化的情況,讓他有了些不確定。
然而無論怎麼樣,都得先看清一下鬼門關的情況,殷惟郢算了一卦之後,二人便繼續前行。
巍峨的城門樓聳立在山川之間,不遠處斷開的石崖,底下是青藍的冥河流淌,靜謐非常。
一路之上,別說人影,鬼都沒見一個,然而陰氣森寒,煞氣遠勝於之前的任何一處,殷惟郢不得不雙手掐起金光護體訣,而陳易懷裡的赤金舍利子則自行蕩漾開佛光。
靠近鬼門關時,遠遠便能見那城門樓上的牌匾「幽門地府鬼門關」,陳易四處張望,發現了一些細節。
斷刀斷槍,埋沒在土地里,舉目望去,如同一座古戰場一般。
有人攻打了鬼門關?
陳易一陣困惑,當他來到鬼門關城門樓下時,朝里望去,下意識地就把手搭到了刀柄上。
在鬼門關的城門樓下,男的、女的、鬼的、活人的、妖的……成百上千顆頭顱堆迭一起,自下而上築成一座座的京觀!
其中最大的京觀,那最上方的位置,赫然是守關將領的頭顱!
這一幕駭然的景象呈現面前,莫說是殷惟郢,連陳易搭在刀柄上的手都微顫了下,隨之而來的則是浪潮般奔涌的困惑。
此前做好的一切打算,頃刻間全部作廢,整個鬼門關里是人是鬼都死無葬身之地。
正待思考之時,忽地厲風颳過,那京觀上死不瞑目的頭顱們齊刷刷地面朝一處,發出慘叫!
陳易擰過去,看見一個小山般巍峨的身影,自陰影中緩緩走來,與之相伴的還有甲冑的摩擦聲,扎在甲上斷裂箭矢,猙獰的刀劍劃痕,以及一桿大槍,裹在身上的布匹畫著一個「鄧」字!
鄧艾?!
那身影從陰影中浮現時,陳易與殷惟郢幾乎同時瞳孔微縮。
特別是殷惟郢,她時至今日都忘不了淮水村發生的事。
而眼前乃是陰曹地府,此刻出現的絕不僅僅是一具分身塑像那麼簡單。
他身上橫盪出來的煞氣,壓得那京觀里慘叫的頭顱接二連三地閉上了嘴。
那是真身!
陳易的直覺這樣告訴他,他握住了刀,刀鋒隨時都會出鞘。
而那鄧艾一步步向前,在十丈之外停了下來。
「我道是誰…還以為這裡還有漏網之魚。」
他的嗓音沙啞,緩緩道:
「原來是你。」
陳易微微怔了下,意識到什麼。
只見原本殺氣凌然的鬼主,其槍尖低垂下來,平靜道:
「你我算是熟人,不知你們還記不記得我?」
此話一出,殷惟郢愣了下,而陳易則疑惑道:
「你知道淮水村的事?」
「那地方原來叫淮水村麼……那是我的分身,我自然知道發生了什麼。」
那鬼主蒼白的面容上露出回憶之色,看見是陳易之時,他身上的肅殺敵意一散而進,手裡的長槍一拋,接著便往後一坐,坐到了京觀之上。
隱約間有骨頭的碎裂聲。
見他沒有敵意,陳易看了殷惟郢一眼,女冠將桃木劍放低了些,而陳易的手也鬆開了刀柄。
但他隨時提防著鄧艾的暴起。
「過來點吧,又不會吃了你。」
鄧艾朝著十丈開外的陳易招呼道,手抬了起來,像是招呼親朋好友。
陳易也不磨嘰,上前了幾步,鄧艾拍了拍地面,招呼他坐下。
心中雖有疑惑,但陳易猶豫之後,還是坐到了平地上。
鄧艾打量著陳易,又看了看不遠處的殷惟郢,指著問道:「你媳婦?」
女冠臉色微紅了幾分,她側過臉去。
陳易平靜道:「未婚妻。」
「長得挺國色天香,讓我想起甄皇后。」
鄧艾感慨一句,將目光挪回到陳易身上,
「看你滿臉想問的,有什麼想問,就問吧。」
陳易聽到之後,看著這鬼主好一會,開口道: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又為什麼要屠了這鬼門關?」
按理來說,像鄧艾這種被記載的大鬼主,理應關在極深的地獄之中。
鄧艾把頭抬了下,轉過頭,看向了鬼城的方向道:
「鬼城亂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亂,有人救我我就趁機逃了出來,就這麼簡單。至於為什麼要屠關,這些人想攔我,而救我的人要殺光他們報恩,我就自然要屠關,更何況我被押進這鬼門關時,受了這些人百般欺辱。」
寥寥幾句,鄧艾隨意交代了情況,陳易從他的反應看出,他好像對鬼城內的變化確實所知甚少。
想要一個被常年關入天牢的囚徒了解京城的情況,實在是太難太難,而鄧艾身上也是差不多。
鄧艾轉回頭看向陳易,忽然道:
「我本該殺你。」
陳易的手已放到刀柄上。
那蒼白的面孔搖頭笑了笑,接著道:
「但我得謝謝你,那是最後一尊分身塑像了,若放任它繼續為禍人間,我在生死薄上的罪孽還會不斷加深。」
聽著這話,陳易捕捉到了什麼。
「你…你看開了?」陳易緩緩道。
「地上幾千年過去了,還看不開麼?」鄧艾反問著說道,他長嘆一口氣,環視了周遭一圈的京觀:「把這鬼門關一屠,新仇舊恨一了,全看開了,最後一點執念也沒有了。」
陳易眉頭微微一蹙,迷惑不解在心頭蔓延開來,如今的情況是從未預料過的。
諦觀的死,鬼門關被屠,鄧艾逃獄而出,還有那張關於殷惟郢的尋人令……種種線索齊聚在一起,讓人摸不清楚未來的走向。
就好像話本里既定的劇情,發生了幾乎翻天覆地的改變。
可到底是什麼,導致了這種改變?
答案…應該在鬼城裡。
陳易深吸一氣,也不管鄧艾看不看開,他沒興趣了解,而是道:
「既然如此,我們要從鬼門關里走了。」
不曾想,鄧艾搖了搖頭道:
「我不能放你們過去。」
陳易疑惑了下。
只聽鄧艾慢慢道:
「救我出來的人,要我把守鬼門關,不放任何一個人過去。」
陳易眯了眯眼睛道:
「那…沒得談咯?」
「也不是沒得談。」
「哦?」
鄧艾抬起了頭,眸里多出一抹悵然,良久後道:
「你除掉我了一尊分身,我賞識你,只要你幫我去奈何橋弄一碗孟婆湯來,我自然就放你們過去了。」
去奈何橋弄一碗孟婆湯?
若是尋常人就罷,堂堂大鬼主鄧艾竟要一碗孟婆湯。
陳易輕輕疑惑。
鄧艾見狀,緩緩開口道:
「我想輪迴轉世了。」
陳易更是疑惑。
「想輪迴轉世了?」
「你知道姜維姜伯約吧?」鄧艾平靜地敘述道。
陳易自然記得,那時他還用姜維的門神化來壓勝。
鄧艾舉目遠眺,仿佛回憶起過去走陰平破蜀的日子,
「死而為鬼主,從前覺得威風,不負威名。可人最怕的就是比較,連我手下敗將都成了門神,享受香火供奉,我卻只能在這陰冥之地受成千上萬的苦。」
他枯坐那裡,長嘆一聲道:
「罪孽太深,怨念太大,記得的東西太多太多,與其如此,倒不如乾脆點,喝下一碗孟婆湯,直接投個新胎為好,到時也不帶兵了,就當個文弱書生。
當日死在綿竹的三造亭,這也怨,那也恨,可成千上萬年來,便是死不瞑目也無用,終究蟲咬了,身腐了,蓋上一抔黃土全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