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再做母子可好?
溟溟天色之間,陳易的臉龐映照燭火之光,昏暗的殿宇高不可測,如似有一尊無形之佛,將他籠罩在其中。
那女人面色慘白,卻仍然在笑。
半晌之後,這被半提在空中的女人,輕輕雙腳觸地。
安後腳步微微搖晃,纖纖玉手撫摸脖頸,好一會後終於站好,隨後鳳眸挑起,笑吟吟地看向了那一手提拔上來的臣子。
陳易面無表情,定定站在原地,光影隨著燭光在臉上交錯,誰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
不過安後看得到,陳易的手似在微不可察的輕輕顫抖。
「你在說什麼?」
良久之後,那臣子的口中終於迸出話音。
「若本宮想你死,你走不到這裡。」
安後平靜地回應道:
「兩位喜鵲閣座主皆是四品,而且配合無間,你縱有三頭六臂,也要死在這殿前。」
話音落下之時,陳易環視四周,無論是明處還是暗處,都沒有任何武人的氣息。
這景仁宮內,近乎毫不設防。
安後慢悠悠撫著燕居冠服,明黃之色何其顯赫,呈水滴形霞帔墜子懸於腹前,上瑑雲龍紋,她緩步走到案桌之前,手一揮,一封擬好的懿旨便自上而下飄落到陳易面前,陳易抬頭一看,便見懿旨的掩映之下,她的霞帔黃龍赤龍糾纏交加,如似閃電般傾瀉。
懿旨似雲般落到陳易手上,他垂眸看去。
那竟是一張封侯懿旨,而且定名非以地名,而是以美名,是為「武安侯」。
陳易凝望著手中的懿旨,隨後緩緩放下,抬眼看著那立於案桌前的女子。
安後雙手平放於腹,緩緩拾級而下,不急不緩道:
「吳慶勝之前應告與過你,本宮要封你侯位,如今見著了懿旨,是不是明白何為一言九鼎?」
陳易沉吟片刻後道:
「我怎麼知道,這不是惺惺作態?」
「因為本宮是真貨。」安後朗聲道。
陳易默然不語,而安後已經走到面前,她打量著陳易,凝視著他那眉眼、那鼻子、那嘴唇,她的目光長長,仿佛這張臉是被她生出來似的。
安後倏地一笑,如生百媚,卻又不失威嚴,她道:
「京城內外,多少亂臣賊子拿本宮膝下無子來中傷本宮,可現在瞧瞧,若本宮再多幾位似你一般的子嗣,他們只怕連中傷的能耐都沒有。」
陳易聞言,直直盯著安後,緩緩開口道:
「我不是你的子嗣。」
「那你是誰的子嗣?」安後面色平靜,開口問道:「塗山氏?」
陳易沒有回答,像是默認了。
安後轉過身,幽幽落下一句:「那你怎知本宮就並非塗山氏?」
陳易微一怔愣。
她側過臉,以眼角餘光打量陳易道:
「她留了一縷殘魂在我體內。」
陳易的瞳孔微縮,雙手負在身後,止不住地輕輕顫抖。
而安後已經抬腳移步,身影緩緩自側門踏出景仁宮。
陳易擰過頭來,後知後覺地跟了上去。
明黃艷麗的長裙及地而行,印染著飄忽不定的雲紋,安後走在廊道之上,陳易緊隨其後,他不時側眸看向周依棠的方向。
「且放心,沒人會死。」
安後似有察覺,平淡道。
陳易擰過頭來,看著安後,映入眼帘的是她那穿著金杈的髮髻,桃瓣似的散著柔光,這女子正是這一國一朝的君母。
她到底在想什麼?
安後在前面走著,不消多時,便穿過了宮門,兩側宮女紛紛跪地行禮,陳易朝四周一望,發現不覺之中,已經深入到內廷後宮之中。
走到一處時,女官素心自遠處迎了過來,她抬頭掃了陳易一眼,很快就低了下去,隨侍在安後左右。
陳易不以為意。
但對於素心而言,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這個不願被太后提及,卻又讓太后魂牽夢繞的男子。
最初從地宮歸來的幾日裡,太后娘娘數次於半夢半醒之間明言要誅殺此獠。
梟首示眾、五馬分屍、千刀萬剮……類似的懿旨素心不知擬了多少遍了,每一回的刑罰和相應的罪狀都各不相同,太后娘娘對此子的憎惡可見一般。
就在尚書內省眾女官懷疑這立有救駕之功的陳千戶,或許活不到年關之時,太后娘娘卻對此人提及得越來越少。
像是尋常人的漠視不理,又像是臨朝稱制之下冰冷的物盡其用。
女官們揣摩上意,素心也亦是如此,只是無論如何揣摩,都想不到相應答案。
不過無論上意如何,太后娘娘既然不再提及此人,那就意味著事情已告一段落。
宮裡對於這個名字的管束,也放了開來。
只是不知為何,隨著陳千戶越來越聲名鵲起,宮裡提到越來越多,本來漠視不管的太后娘娘,竟避之如蛇蠍。
宮內不允再提及這個人,這雖無明令,但有言外之意,不乏宮女太監因此遭殃。
到此為止,素心本以為就這樣塵埃落定。
然而,就在那異姓王徹底退兵的前些天裡,
太后娘娘臉色陰沉地返回宮中,在景仁宮內枯坐了整整半日,期間屏退眾人,不允許任何人打擾。
而待太后娘娘出來之後,案桌之上留有字帖,以隸書寫下一行佛偈:【自心不離假,無真何處真?】,隨後是四個字:「真假難明」。
素心看見此字帖,本來並不在意,畢竟太后娘娘熟讀佛經,這一行字帖,不過是對佛法的心有所悟。
然而在這之後……太后娘娘卻自稱患了癔症,先是召來了宮中御醫,問診無果後,懷疑是鬼魂作祟,便召來欽天監的道士。
道士們起初連番問卦投杯,皆是一無所獲,於是眾說紛紜,但到過幾日後,漸漸理清其中情況,查明是為塗山氏殘魂所害。
塗山氏陰魂不散,不知為何竟留下了一縷殘魂在太后娘娘體內。
素心的思緒之間,太后娘娘目不斜視,不曾回頭看去。
待走到深處時,安後停了下來,緩緩問陳易道:
「你今日為何事入宮?」
陳易不露聲色道:
「閔鳴的事。」
「哦,看來你在乎她,本宮還以為不在乎。」安後玩味地說道。
陳易不做回答。
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告知面前這個女人,自己是因為閔寧才進到宮中。
「既然你如此在乎,何不趁早要了她,害得本宮唱了這麼久的黑臉。」
安後指了指不遠處的小樓,嘆道:
「本宮在那裡見她時,她抖得厲害,教了那麼多天,還是如此懼怕,可見她悟性實在一般,按佛門的說法,真真是沒有慧根。」
陳易隨口應道:「她自然沒有慧根。」
「那你說說,她有什麼?」安後笑問。
「……」陳易沉吟一會後道:「傻逼?」
聽到這從前聞所未聞的用詞,那鳳袍女子先是微微怔愣,反應過來後,不由失聲大笑。
「好詞,好詞…」
笑過之後,安後輕嘆兩句後道:
「雖是罵人的話,卻也說中了這隻有色相的青樓女子。」
隨著這一番對話,二人彼此劍拔弩張的氛圍,算是徹底緩和了下來,只是仍有些許的僵硬。
陳易見這一幕,稍微調整過了些心情,他道:
「我在乎她,從一開始到現在,不過只在乎她的色相。
要說性情這一點,她不一定不討喜,娶回家中定然會是賢妻良母,只是她常年受困於青樓之中,見識為免太過淺薄,而且與我相差極大,又幾次給我使絆子,所以要說真有多麼在乎,那也不見得。」
安後微微頷首,讚許道:
「很好,這種女人,你玩玩就可以了。」
陳易三分真七分假地附和道:「那自然是。」
「林琬悺亦是如此,你玩玩也就可以了。」安後又說道。
陳易不知她為何提起林琬悺,或許是因地宮的緣故吧,不過他仍然回應道:「那自然是。」
話音剛落,安後便道:「安南王妃,你玩玩也就可以了。」
「那自然…」話剛出口,陳易反應過來,驟然改口道:「自然不是。」
安後卻又笑了起來,捂嘴道:
「你還想瞞得住本宮?你肚子裡有多少蟲子,本宮都一清二楚,易兒,從你出現在我面前那天起,你就逃不出娘的五指山。」
話語之間,微寒的涼風掠過,遠處的景仁宮屹然不動,寬大的燕居冠服也是這般屹然不動。
一旁的素心看見這一幕,識趣地低下頭,像是個木頭一樣直立著,待在這宮中服侍太后多年,她早就知道什麼該聽,什麼不該聽。
接著,安後轉過身來,目光柔和,然而嘴上噙著冷笑道:
「那王妃扮本宮扮得很像是吧。」
陳易沒有回答,眼眸垂了下去。
「真不知安南王知道你與她私情以後,到底是什麼反應,不過說到底,還是擺不上檯面,而且你也沒那麼在乎她。」說到後面,她越說越溫柔。
陳易沉吟不語。
「既然不在乎,那又為何與她相交呢,是為了用假貨替代真貨,」安後頓了一頓,嗓音和緩道:「這又何必呢?」
陳易倏地抬眸,嘴唇微動,卻又似乎被切中了要點,說不出話來。
安後的話音越趨慢條斯理道:「與亂臣賊子結交,只為以假亂真,於大節有損,於大義有虧。」
陳易的眼角眯了起來。
安後已經靠了過去,指尖輕抬,想要觸碰一下那一張熟悉的臉龐。
話已至此,她再不隱瞞,攏著鳳袍萬般溫柔道:
「易兒,你我不要再鬧彆扭,再做母子可好?」
陳易低下頭,良久後終於道:
「可你才是假貨。」
「……」
似是風都為之一停,那燕居冠服之上的鳳顏滯澀,臉龐肉眼可見的僵硬了起來。
她成假貨了?
而面前的陳易勾唇笑了,問道:
「要不要假扮一下那時的王妃,讓我喊幾聲『娘』?」
安後面如白紙,原本屹然不動的鳳袍顫了起來。
陳易滿臉堆著親切的笑。
不知過了多久,那鳳袍止住了顫抖,她又笑了,笑容里並無急切,而是悠然自得:
「只敢提及王妃,不敢提及塗山氏,你是在害怕什麼?」
這一回話音落下,陳易勾起的微笑稍稍僵住。
安後鳳眸與陳易對視,許久之後,面色自得。
她轉過身,指向那座小樓道:
「何不上來一敘?」
陳易思索之後,微微頷首。
於是安後便領著陳易上樓,隨意對女官素心揮了揮手,後者馬上從這動作中會意,立即轉身去吩咐宮女備來酒菜。
伴隨著君母與臣子在二樓落座,一樣樣小菜被宮女端著上了樓,而素心則親自捧著一壺上好的「佳清釀」,隔著鐵網溫煮了起來。
不一會後,陳易和安後之間的酒杯里都盛上了熱酒。
安後捻起了酒杯,酒水微微搖晃,舉杯將酒水一飲而盡。
她眺望起了遠方後道:
「本宮還記得,在地宮祀天壇裡頭,你到底是如何維護本宮。」
陳易聽到後舉起酒杯的手停了一停。
那時安後被塗山氏所附身,如今記得地宮之事,本來也無可厚非……
可是…聽她這番語氣,
難道真如她所說的那般,塗山氏的一縷殘魂留在她體內?
安後慢慢道:「記憶猶新啊,先帝沉湎於玄修,以致於本宮入宮多年卻膝下無子,不曾知道為人父母是何種感覺,那時終於明白了,哪怕過了這麼久,每每想到你自伐,心頭都隱隱作痛。本宮的意思,你可明白?」
陳易怔了怔,沒有看她,盯著杯中酒液道:「不明白。」
「你說不明白,其實你心裡明白,只是不願面對。本宮查過,你孤身一人來到大虞,不曾提及父母,想來是年幼時便不知父母,正因如此,塗山氏對你真心相待、視若己出,你也將她視為了你的母親。」
安後溫和一笑,平平淡淡地點明道:
「那本宮如果說,要將你視作兒子呢?」
陳易猛地抬起了頭,瞳孔微縮。
宮女上前斟酒,安後接過,她已經有些微醺的醉意,但仍舊一飲而盡。
半晌後,她緩緩道:
「如今你再也見不到塗山氏,定然思念萬端,而本宮這些日子以來,屢犯心病,也想認你做個義子來緩解……雖說義子義母終歸是假的,可假作真時真亦假啊。
更何況那塗山氏留了一縷殘魂在本宮體內,倒也算不得假。」
安後說完話後,臉上泛著些許酡紅,似是不勝酒力所說的胡話。
陳易嘴唇微動,不知如何回答。
安後的眼神真摯,輕笑一聲道:
「說到頭來,或許你我之間是抱團取暖,你被塗山氏認作了啟,也把她當成了母親,而我膝下無子,無人可依,如今塗山氏已重回地宮之中,你我恰好能作對母子。」
陳易終於開口道:「…什麼意思?」
「還不願明白嗎?」
宮女上前斟酒,安後再度舉杯,接著她渾身一顫,螓首晃動,似在與誰爭搶著控制權。
陳易下意識地起身,這一幕與當時塗山氏附身安後之時,兩個魂魄彼此爭搶軀殼時幾乎一模一樣。
許久之後,安後緩緩平靜下來,她凝望著陳易,柔聲道:「啟,你真不願認娘?」
那是塗山氏的口吻!
伴隨著這一話音落下,陳易瞪大了眼睛,嘴唇嗡嗡地喊了一聲:「娘…」
接著他好像立刻反應過來,連忙又道:「娘娘…」
安後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心中似已塵埃落定。
可她沒有想到,
陳易心頭卻是暗笑了一聲:
她說塗山氏仍有一縷殘魂留在體內…
但為什麼,她會叫他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