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不降

  脫脫的使者,只有一人。

  看起來二十多歲的年紀,中規中矩的漢人儒生。

  朱重八站在使者的房間外,從窗戶的縫隙看進去。

  這位儒生正襟危坐,頗有些泰山崩於前而面不變色的味道。

  但是,衣襟之下,隱隱抖動的雙腿卻出賣了他。

  這,畢竟是賊窩阿。

  朱重八,畢竟也是天下有名的大賊。

  如今天下四股反賊風頭最盛,劉福通徐壽輝淮西二朱。朱重八的勢力排在最末,但也是個殺人無算殘暴至極的賊頭。

  說不怕,是假的。

  「就是他,姓羅!」

  湯和在朱重八耳輕語一聲。

  朱重八點點頭,努努嘴。

  邊上,親兵伸手推開了門。

  吱嘎!

  門裡的坐著的儒生,馬上站了起來。

  門口,一個身材魁梧的的漢子,龍行虎步的進來,不怒自威。

  」咱是朱重八,你~~您是脫脫丞相的使者?」

  朱重八站在儒生面前,魁梧的身軀和山一樣,把這儒生有些瘦小的身軀,完全包裹在自己的影子裡。

  儒生感覺嗓子眼有些發乾,緊張得難以發生。趕緊咽了下口水,整理衣冠。

  拜道,「在下羅貫中,見過朱總管!」

  儒生的窘態,朱重八都看啊子眼裡。

  這人看似有些懦弱,但是膽子還可以,比那些破城之後貪生怕死的狗官強。

  想到此處,朱重八笑了下,「先生莫怕,咱雖是早飯的賊,可也是講道理的人,您是使者,咱以禮相待,坐。」

  羅貫中忐忑的坐下,還沒開口,就聽朱重八又問道。

  「吃了麼?」

  「這~~~」羅貫中被問的一愣,這是拉家常嗎?上來就問我吃沒吃飯?

  「用~~用過~~咕~~」

  羅貫中大窘,剛想說用過,可是肚子卻不爭氣的叫了起來。

  他遠到而來,帶著隨從一路疾馳,開始還好,離廬州越近,心裡越是忐忑,食不知味,也更吃不下。

  朱重八展顏一笑,告訴旁人,「去,吩咐廚房給這位先生下面,加肉加蛋,快!」

  說著,轉頭看向羅貫中,「聽先生口音是北人,吃麵合口味吧!咱這軍中也沒啥好吃的,委屈您了!」

  「折煞在下了!」

  朱重八如此做派,讓羅貫中心中安定不少,同時也生出幾分好感。

  這人倒也是個知禮數的人,看起來沒那麼窮凶極惡。

  「先生現在官居何職?」朱重八又問道。

  羅貫中猶豫下,「在下乃一介布衣,白身,不曾中舉亦未能入仕。」

  白身?脫脫的使者,居然是個白身?

  朱重八輕輕皺眉。

  「請朱總管贖罪,在下並非脫脫丞相親選的使者。丞相的手書發到江南,在下在杭州達魯花赤府為幕僚,所以被委派前來!」

  「這彎拐的夠大!」

  朱重八笑道,「杭州?那離咱兄弟,小五的地盤近!」

  朱五?

  羅貫中心裡打個突突。

  你兄弟?

  不是傳聞,你倆已經反目了麼?

  就聽朱重八又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按照小五的性子,騰出手來第一步就是往你們那邊去。」

  羅貫中沉吟下,說道,「恐怕他去不了!」

  「哦?」朱重八做傾聽狀。

  「脫脫丞相已經調集各省兵馬,百萬之數,準備開春一句剿滅朱五。」

  羅貫中看著朱重八的眼睛,說道,「不是號稱百萬,實打實的百萬大軍。遼東山東駐軍,河南正在圍剿劉福通的一部兵馬。還有長江上游打徐壽輝的南方精銳撤回,蘇杭一帶的官軍也正在集結。

  朱五,四面是敵,無路可退!」

  「嘶!」

  朱重八倒吸一口冷氣。

  百萬大軍,腹背受敵。

  小五,能擋住?

  朝廷,這是下了血本,要除小五而後快!

  等等,他為什麼和咱說這些?他來招安?

  朱重八想了想,「先生來招安?脫脫丞相的手書呢?」

  有門兒!

  他心裡有點慌!

  羅貫中察言觀色的功夫一流,心中鎮靜組多。

  笑了笑,指下自己的頭,「手書,在這裡!」

  看朱重八有些疑惑,繼續笑道,「事關重大,路上又不太平,只能記在腦子裡,不能留於文字。」

  「那您說,咱聽著!」

  「脫脫丞相的大意是,天下四反,劉徐二朱中,只有您朱總管在朝廷看來,情有可原。

  您確是被生計所迫才從賊,不是天生反骨。沒有抵抗王師,更沒稱孤道寡。

  如果您迷途知返,朝廷願意既往不咎。並冊封您為世襲的萬戶,世鎮廬州,永享榮華富貴!」

  朱重八笑了。

  情有可原?

  迷途知返?

  就是說老子在這四股勢力中實力最小,最不起眼,也最好拉攏。

  抵抗王師?你沒來剿過咱,咋抵抗?

  稱孤道寡?咱又不是棒槌,吃撐了稱王稱霸?

  慢慢的,朱重八止住笑容,一字一句的問道,「條件呢?」

  字音冰冷,殺氣縱橫。

  羅貫中打個寒戰,強裝鎮定。

  「為王先驅,殺朱五!」

  羅貫中沒來由的手心冒汗,「為朝廷大軍先鋒,配合丞相剿滅朱五,平定東南。

  之後,調轉兵馬,直撲劉福通後背,平定河南!」

  「脫脫,倒也看的起咱朱重八!」

  朱重八冷笑。

  當老子是傻子?

  先不說能不能行,打這麼兩場,老子的兵馬還能剩下多少?

  滅了別人,到時候老子的生死,還不是捏在他脫脫的手中?

  見朱重八不說話,羅貫中以為他心中正在尋思,出口勸道。

  「朱總管所求,無非富貴前程,永鎮廬州,世襲萬戶,天子之封,青史留名,不比現在強嗎?」

  羅貫中嘆,繼續說道,「在下看總管也是明事理的人,古往今來,造反的,有幾人有好下場?總管切莫自誤阿!

  況且大元兵強馬壯,百萬雄獅朝發夕至。不為自己考慮,也為子孫後代考慮啊!

  造反是一時,朝廷的冊封才是永世阿!」

  朱重八依舊冷笑。

  「總管,天地君親師,自古以來,學成文武藝,賣於帝王家~~~」

  話還沒說完,就被朱重八冷冷打斷。

  「賣給他?給他韃子皇帝當奴才。咱朱重八,沒那麼慫!」

  「這~~~」

  剛才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翻臉。

  羅貫中呆住,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朱重八繼續冷笑,說道,「咱沒讀過啥書,可咱知道,當皇帝當講究啥民為貴,君為輕。可是你家蒙元天子呢?百十年來,視我等南人百姓為豬狗,為螻蟻,連她娘放馬的奴隸都不如!

  咱是人,不是他養的狗!」

  說著,豁地站起身。

  羅貫中被嚇得一個趔趄,差點從椅子上摔倒。

  此時,外面傳來聲音。

  「大帥,面好了!」

  「端進來!」

  朱重八平復心中的怒氣,「先生,咱不是沖你,咱是粗人說話直。」

  說話之中,面一定端進來了。

  但是羅貫中,卻沒有半點吃飯的心思。

  白色的寬面,細膩柔軟,看著就好吃。

  上面大塊肥瘦相間的肉,還有兩個渾圓圓潤的雞蛋。

  「先生!」

  看著面,朱重八慢慢說道,「你沒挨過餓吧!這樣的面,咱朱重八十八歲之前,見都沒見過!可是咱朱家,世代都種田,無論颳風下雨,地里的活都沒落下。

  咱爹,咱爺,咱太爺,在地里一輩子當牛做馬,為了糧食活生生把自己累死。

  可是到死,咱們都沒吃過這麼好的面。

  糧呢?咱家種的糧呢?」

  朱重八回頭,苦笑的看著羅貫中,「糧食讓皇帝,讓官府搶走了。咱爹餓死那年,連糧種都搶走了。你說的沒錯,咱造反是因為活不下了。

  可是你想過沒有,咱為啥活不下去?像咱朱家這麼勤勞的農人千千萬萬,為啥都活不下去?」

  羅貫中默不作聲。

  「招安?咱謝謝他,但是咱不接受!」

  朱重八捏著手上的關節,「從拿刀的第一天開始,咱就發誓和這狗朝廷勢不兩立。

  咱要為死去的親人,相親,還有這世上所有被餓死的,欺負死的百姓,出口氣。

  投降?

  咱對不起先人!

  咱對不起餓死的爹娘!

  從咱拿刀的那天起,咱就沒想過有啥好下場!」

  羅貫中懵了。

  「可若你不受招安,丞相大軍一到,恐怕連你一塊~~~」

  「來就是了!」

  朱重八傲然一笑,「怕死,咱就不造反了。」

  「百萬大軍,朱五扛不住,你也扛不住的。

  「那咱就和小五一塊扛!」

  「你們不是已經~~~」

  「掰了?」

  朱重八笑笑,看著羅貫中,「先生,您是讀書人,不知道咱這些窮哥們的交情。咱和小五的事,是咱們私下的事兒。但是殺韃子,反元,是天下人窮人的事兒。咱們兄弟的事,關起來們自己打,外人要想欺負咱,咱兄弟就一塊拿刀砍他。」

  說著,轉身出門。

  「先生吃麵吧,吃完了早點歇著,明日咱派人帶先生在城裡轉轉。」

  出了門,湯和跟在朱重八後邊。

  「重八,不招安,咱也別這麼說啊!」

  「砍都砍了,還能不說!不說咱就不是造反的了?」

  「俺不是那個意思!」

  湯和急道,「咱們不答應,也不能這麼直白,這一點迴轉的餘地都沒有了!」

  「從咱爹娘餓死的那天,就沒餘地了!」

  朱重八站住腳,笑了笑,「兄弟,給狗朝廷當了幾輩子狗。咱們現在要當人,堂堂正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