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狼煙起
雁門郡。
重山迭嶂之間,蜿蜒盤旋的長城宛如游龍,低伏於地。
時不時有驚鴻掠過碧藍而又澄澈的天空,留下一道黑色的剪影。
烽燧台上,四名值守的士卒,正閒散地靠坐在城垛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瞎扯。
「老劉,你這是可是國姓,真和當今皇族沒有關係啊?」一名面色黝黑的漢子出言調侃。
身形精瘦,眼中帶有幾分狡黠的兵士回應道:「嘿,菰子你這話說得,我若真能和長安城裡坐著的天子扯上關係,你現在能坐著和我聊天?早八百米外見我就得跪著了。」
「哈哈哈哈,說得也是。」那位名叫菰子的黝黑漢子撓了撓頭,「不過我看伱要真靠著什麼關係封王,多半就和那劉端一樣,過不了多久就得犯事,接著被貶黜,到時候和我就也沒啥兩樣了。」
那老劉則是撇了撇嘴,「你真以為當了諸侯的那些皇親國戚,有那麼容易被貶黜?
只要不像荊國那樣謀逆造反,一般都能安安穩穩地享受榮華富貴幾十年。」
這話確實有幾分道理。
大漢從建國以來,分封出去的諸侯王也有兩位數,百姓印象中,真正被除國的那幾位,比如姬余、劉濞等人,都是犯下了謀反的罪行。
至於劉交被廢,則是與當年的「刺陳案」有關。
只是除了少數知情者外,這段歷史真相一直被封存,故而在民間,劉交聲名不顯,哪怕編排荒唐的野史,都很少提到他的名字。
「按你說的這個道理,劉端也沒起兵造反,咋就被下詔除國,貶為庶人了?」此時此刻,邊上橫插進來一道聲音,說話之人雖是閒談,但語調頗為嚴肅。
這人正是他們這支小隊的伍長,而聽到他的問話,老劉下意識將背挺直三分,尷尬笑道:「趙伍長,這不是有陳學長出面,要是沒有陽夏陳氏施加影響力,我聽說竇太后真就打算息事寧人,把那劉端繼續保在王位之上。」
「呵呵,我倒是覺得他是多行不義必自斃。」趙伍長哼了一聲,「哪怕沒有維新侯,那也會有其他人出面,把他彈劾下來。」
趙伍長今歲二十又四,代國人。
他正好出生在大漢蓬勃發展的時期,日子乃是肉眼可見得一天天地變得好過。
至於在家中溫飽不愁的他,為何選擇參軍,是因為前些年匈奴犯邊,劫掠到了他家鄉那一帶,見了那些慘狀,心中自然對匈奴生起仇恨。
故而這位對朝廷和國家發自內心產生認可的趙伍長,毅然主動從軍。
「是是是。」老劉明面點頭認可,沒有進行反駁,但暗暗翻了個白眼,內心卻並未多麼信服。
他和趙伍長的生平經歷天差地別。
身為齊地人,親眼見證過當年的七國之亂,不少親人喪命於戰火之中,族中良田皆壞,一下子從原本的鄉里富庶人家,跌落至貧寒階層。
後來徵兵戍邊,家裡沒有餘糧去請人代服兵役,於是他便從軍而行,迄今已有十餘載。
原本他靠著資歷,已經成了伍長,只不過某次喝酒鬧事,導致他遭了軍法,又成了一名大頭兵。
見著氣氛有些僵硬,菰子打圓場道:「嗐,那些大人物的事情,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來,老劉你把自己年輕時候的風流韻事再說來聽聽,上次你喝醉的時候,說你當年可是爬牆翻到隔壁王寡婦……」
「咳咳,打住!」老劉頓時老臉一紅,「我說了這話?」
菰子確信地點了點頭,「說了,不信的話,你問秀才。」
老劉脖子略有些僵硬地緩緩朝一旁偏移,生澀地問道:「我……我應該沒說這話吧?」
「我若沒記錯,劉兄應該說了的。」秀才抿嘴笑了笑。
他是幾人中唯一識得文字的,沒有參與進剛剛閒談。
當然,他的舉動並不顯得突,畢竟平日裡亦是這副悶葫蘆的模樣,嘴裡常自顧自地念叨著一些晦澀的語句。
老劉面色一黑,瞪向菰子,「喝多了說的胡話,做不得數。」
「我看你倒像是酒後吐真言。」菰子咧嘴笑道。
趙伍長插了一句,「老劉,我看菰子他是妒忌了,要知道他可沒閱過女人,雛兒一個。」
他這是用嚴肅的聲音,說著最不正經的話。
此言一出,連邊上正眺望遠方的秀才都噗呲笑出聲來。
老劉聞言先是一愣,接著反應過來,歪著腦袋看向菰子,「喲呵,你小子不會真嫉妒了吧?」
接著他右手搭上菰子的肩,接著一勾,「菰子啊,你真想聽聽,來來來,你劉兄來給你給仔細說道說道。」
「滾滾滾。」菰子把肩膀上的手一拍,再往上扯開,罵罵咧咧。
不過他的「攻擊」只針對老劉,至於真正的「罪魁禍首」趙伍長,則是被選擇性地忽視掉。
正在兩人嬉罵打鬧之時,秀才的聲音突然響起,指向遠方,帶著幾分焦灼道:「伍長,那邊好像起煙塵了。」
今日乃是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只有些許微風,這樣的情況下,基本掀不起沙塵暴。
不過除卻氣候因素,倒有另一種情況,或許會導致生起大量煙塵。
那就是上萬人馬同時行動,踐踏起滾滾煙塵。
隨著秀才話音落下,烽燧台上赫然沉寂,他們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朝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果然,碧色的地平線上,突兀地蒙上了一層黃褐色的淡煙,而且沒過多久,黃褐色的煙塵加深,變為了深褐色,並且其中出現了大面積的黑色剪影。
「是匈奴人。」秀才深吸一口氣,握拳的右手略有幾分顫抖,「居然是真的。」
「什麼是真的,你知道匈奴人會來?」菰子敏銳地捕捉到話里的關鍵詞,側頭問道。
秀才輕輕抿了抿嘴,猶豫道:「旬日前下達的那封加急文書,說要我們近些日子加強戒備,夜裡亦要派人輪崗……我就猜著是不是有什麼大事發生,所以余兄覺得不舒服的時候,我就勸他直接告病去後方,休養一段時間。」
駐紮在這處烽燧台的小隊,按照常規編制,應該是五人才對,而其中有一人在六天前告病暫且調離,新人暫未補充進來,所以這幾天裡就是他們四個人守在此地。
「我入你娘的,你猜到匈奴人要來,不跟我們說?」邊上的老劉瞬間怒了,伸手揪住秀才的衣領,「你這真是害死我了啊。」
「閉嘴。」趙伍長斥罵一句,「秀才自己都沒跑,你嚷嚷什麼,和我一起去把薪柴搬來。」
老劉死攥著的右手鬆開,腦袋低低垂下,「行。」
跟在趙伍長身後,他倆在烽火台內繞了兩個小圈,到了一處乾燥的內室,裡面堆滿薪柴。
平日夜間天寒,為了取暖,他們倒也會來拿十幾根,燒著取暖。
只是遇見敵情的時候,要點燃的數量,則多得多,至少要確保數里外的另一處烽燧台觀察得到。
依照現在的天氣,這並不是什麼問題。
兩人沉默地抱起柴火,趙伍長走在前面,緩緩開口道:「老劉,你在怪秀才?」
「沒有。」老劉一愣,搖了搖頭,「伍長你說得沒錯,他自己都在這呢,我怪他作甚,反正從軍這麼多年,我早想過會有這麼一天,就可惜菰子了,連滋味都沒嘗過,就得交代在這了。」
趙伍長欣慰地點了點頭,「我看要怪就怪塞外那些狼崽子,要是把他們全砍了,我大漢邊境安寧,能多活無數好兒郎。」
「嗐,這匈奴聽說秦朝之前就有,咱大漢立國幾十年了,依舊存在,我覺得他們和那蝗災、洪災沒啥兩樣了,想要真正除去,難咯。」老劉搖了搖頭,又補充了一句,「反正他們等下就要殺上我們這烽燧台了,就算未來真把匈奴蕩平了,我也見不著了。」
「沒事,我覺得未來會有那麼一天的,未來也會有人把我記住的。」趙伍長堅毅的臉上,忽然多了一絲柔軟。
「死在這裡,萬一沒人記住呢?」老劉剛反問完這句話,就心生後悔,想給自己個嘴巴子。
趙伍長的表情卻並未發生改變,目光依舊堅定道:「那隻要匈奴被蕩平了就好。」
老劉沉默了。
他們把薪柴搬到烽燧台上用於焚燒處,秀才和菰子正用火石往身上撕下來的布條打,試圖引燃。
半刻鐘後,烽燧台上生起滾滾濃煙。
四人紛紛被嗆,連咳幾聲,卻又相視大笑。
「算了,和你們一起下黃泉,路上也算有個伴,不孤單,就可惜菰子你咯,不知道地下有沒有女鬼能看中你。」
「嘿,你這話說得,我以前可是十里八鄉的俊後生。」
「幾位,等下我老趙殺兩個匈奴,就算不虧,你們要殺不掉,我再多殺兩個,算是幫你們頂數的。」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誒,秀才嘀咕啥呢?」
「沒,沒啥,給自己鼓勁呢。」
「哈哈哈哈,你就這么小聲鼓勁啊?和我一起喊,殺胡犬!殺胡犬。」
「殺胡犬!」
滾滾濃煙中,響起他們憤怒的嘶吼,隨著馬蹄聲近,又是刀劍碰撞的金鐵交擊之聲。
烽燧台終歸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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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邊郡之士聞烽舉燧燔,皆攝弓而馳,荷兵而走,流汗相屬,唯恐居後,觸白刃,冒流矢,義不反顧,計不旋踵,人懷怒心,如報私仇。——《史記·兵者列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