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燕王進京,先行立威
長安東北。
渭河水質略顯渾濁,從空中俯瞰下去,它就像一匹鵝黃色的絹布,在大地上緩緩抖動著鋪開。
而今日渭水橋邊是罕有的熱鬧。
平時出行需要偌大排場的那些高官與勛貴,此時恭恭敬敬地走下馬車,陳列在道路兩旁,他們站在這兒眺望著遠方,緊張的神色中又包含著幾分期待。
現在的場景算不上太過嚴肅,因此隊伍中那些相熟的臣子們,壓低嗓音交談了起來。
「這次由燕王來繼承大統,黃太倉,我聽說你好像與燕國的那些臣子有書信往來,頗為熟悉。那之後豈不是要飛黃騰達了,到時候可不要忘記請我一頓酒啊。」
說話這人姓張,當前擔任均輸令,負責統一徵收、買賣和運輸貨物,秩俸六百石,在長安算是中層官員,職位有不少油水可撈。
不過按照張均輸那些朋友的形容,說他是膽子還沒一粒麥子大,伸手都能拿到的好處,根本不敢去碰。
正和他交談的這位黃太倉,即是太倉令,平時的工作就是輔助太倉丞管理京畿地區的糧倉,活多錢少責任重。
拿著四百石的秩俸,但萬一饑荒,開倉放糧的環節出現卡殼,那他們是要擔責的。
不過大漢這些年京畿地區一直安穩得很,黃太倉一直擔心的事情倒沒有出現。
但各種意外並不少見,每次黃太倉遇到,總會急得口裡長泡,背心生瘡。
因此作為朋友,張均輸希望他能儘量升上去,不再繼續就任這個尷尬位置。
「我真要有機會飛黃騰達就好了。」黃太倉自嘲笑笑,接著壓低聲音,「我和燕王手下的張武張郎中認識,只是他都對他們殿下這次來長安不看好啊。」
「哦?黃兄細說?」張均輸頓時湊近一步,輕咳兩下。
談論互相感興趣的八卦,能迅速拉近距離,消除隔閡,現在他甚至將稱謂從黃太倉換成了黃兄。
「倒也沒什麼具體的說法。」黃太倉摸了摸下巴,低頭沉思片刻,接著反問一句,「你知道為何是燕王來長安繼承帝位,而非代王、九江王嗎?」
「這哪是我這六百石官員該考慮的問題啊。」張均輸擺了擺手,關於帝位繼承的事,哪怕兩千石的都插不上話,身上受封的爵位低於三千戶,都不好意思過去摻和。
黃太倉眼睛滴溜溜一轉,望著邊上無人注意。
他這才沉聲說:「相比代王和九江王,燕王的性格更加……嗯,平和,他登臨帝位,這朝堂就正好成了擂台啊。」
「擂台?」張均輸皺了皺眉,顯然對這個詞感到有些不解。
黃太倉解釋說:「現在朝堂不就是功臣元老們和呂氏那伙人在角斗嗎?先帝在位的時候他們沒分出勝負,難道還真就熄火不打了?
怎麼可能!
他們兩邊就是想決出勝者,接著好讓朝堂徹底由他們做主,如果換成代王過來,會讓他們這樣鬧嗎?」
「代王過來有什麼不同……哦對,陽夏侯來了,那他們確實鬧不起來。」張均輸咂咂嘴。
十多年前他只是名基層小官,但對陳大夫的赫赫威名是印象深刻。
當時他的上司就是因為貪了運去韓地物資其中半成不到,結果沒想到那是支援前線與匈奴作戰的物資,結果陳大夫回來,直接抓著自己的上司一頓猛批,然後按律斬首。
正是有了那次事件帶來的陰影,張均輸這才在之後為官生涯里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
因此在他眼裡,陽夏侯的震懾力相當充足。
黃太倉輕嘆一口氣道:「所以說啊,燕王手下威望最高的,不過汝陰侯一人耳。
不過你我都知道,汝陰侯是個老好人,居中調和關係還可以,但是想像陽夏侯那樣震懾朝堂,根本不可能。
燕王本身性子軟弱,手下又無可用之人,未來大概就是個擺設,坐在最上面看著底下人爭出來一個勝負。」
他對燕王的前景頗為悲觀。
而且不止自己不看好燕王,燕王手底下也鮮有人看好他。
要想和那些在朝堂上摸爬滾打數十年的朝臣對抗,實在太難太難,無論從威望還是實力,黃太倉都看不出燕王有什麼優勢。
雖然自己很想進步,但借著燕王繼位的東風更上一層樓,似乎可行性不高。
「黃兄慎言。」張均輸趕忙道,這些內容實在過於真實,被人聽去就不好了。
燕王登基後對付不了那些功臣派,還對付不了我們?
「唉。」黃太倉搖了搖頭,表示無奈。
想了想,張均輸抬起頭來說:「不過嘛,我還是想勸黃兄伱一句。」
「張兄請講。」黃太倉側過頭道。
很多事情上可謂是旁觀者清,當事人不清楚自己該怎麼做,但看客一眼就能明白其中利害。
「我這就是個人建議啊,具體聽或不聽,得讓黃兄你自己來選。」張均輸先給自己套上一層盾,避免未來對方埋怨自己。
然後他淡淡問道:「黃兄現在想要晉升,需要多少年?」
黃太倉愣了愣,估算一番後說:「若我沒犯什麼錯誤,也沒有什麼大功績的話,三年左右,可以往上走走。」
他說的這個往上走,其實也沒有走得很高,從秩俸來算,大概就是從四百石升到六百石,和現在的張均輸持平。
「無功無過需要三年,你現在的職位變數太多,難有功而易犯錯啊。」張均輸講出事實,再問道,「你想慢慢磨上去都風險不小,為何不試試賭一下呢?」
「賭一下?你是說……」黃太倉下意識將目光投向渭河對岸。
張均輸點了點頭道:「沒錯。」
「要我賭燕王起勢嗎?」黃太倉苦笑一聲,「開始我倆分析那麼多,覺得燕王不過是傀儡,結果你還是想讓我去選擇投靠他?」
張均輸認真道:「黃兄,這是一條捷徑,如果你想冒險可以選它,你若想保證穩定,自然沒必要去賭上這一把。」
「也是,也是。」黃太倉應下,接著變得沉默起來。
難道自己對現在高不成低不就的職位很滿意嗎?
如果面對機遇不拼一把,他這輩子可能也就這樣了。
只是唯一的問題,就是投靠燕王真是「機遇」嗎?
在黃太倉思索一陣的時候,他聽到周圍響起了低低的躁動,於是抬起頭來,望見渭水對岸來了一小隊車馬,頓時抖擻了精神。
要知道河對岸那邊在十幾里外就開始封路,其他人不能從這個方向前往長安,只能繞行他處。
因此現在過來的車馬,必然是和燕王有關甚至說燕王本人就在其中。
渭水南岸的群臣不再言語,他們將目光全部集中在河岸對面。
太尉周勃、左丞相陳平走在前頭,他們左邊跟著審食其、呂產還有呂祿,右邊則是張蒼以及叔孫通。
他們這些人代表的即是長安朝堂的最高層,而不同的站位,可以看成三個不同的派系。
周勃和陳平他們乃是功臣派;審食其、呂產是呂氏親族派;張蒼他們屬於中立派,不過比較偏向於功臣派那邊。
「燕王至!」這話由燕國中尉宋昌喊出,他騎在高頭大馬上,聲音洪亮,好不威風。
「丞相平,攜百官前來恭迎燕王。」陳平見狀,反應很快,當即站定行禮道。
而身後的跟著過橋的百官,紛紛躬身行禮,數百人齊齊彎腰,只見頭顱低成黑壓壓地一大片兒。
待眾人行完禮後,周勃小步走上前,又拜了兩拜道:「太尉勃,欲單獨面見燕王,述說事情。」
看他搶占先機,後面的呂產和呂祿都氣得牙痒痒。
若是周勃見了燕王,指不定會說自己的什麼壞話,到時候他們直接在新皇帝心裡留下一個不好的形象。
宋昌下馬,向後走了十數步,停在一架馬車前,顯然是在向裡面匯報周勃的請求。
片刻後,宋昌返回道:「敢問太尉是想說公事還是私事,如果您要說的是公事,那麼開誠布公地在這裡言說就可以了。
如果您面見燕王要說的是自己的私事,王者不受私,還請太尉考慮清楚。」
說這話的時候,宋昌一臉正氣,再加上這段話本來就很有道理,更加顯得振振有詞。
而周勃又不像陳平那樣是能言善辯的人,於是他面色尷尬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呂產見周勃吃癟,差點沒忍住笑出聲來。
他們呂氏和功臣派鬥了這麼久,可還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場景。
而與周勃並排站立的陳平,正微微發怔,神色茫然。
這該死而又熟悉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
他深吸了口氣,在心裡下意識地否決了自己的猜想。
剛剛劉恆讓宋昌傳話的那一瞬間,給他的感覺,像極了曾經將自己壓得抬不起頭來的那幾人。
要知道讓陳平在智謀上敬畏的人可不多,絕大部分人別說來和他過上兩招,連猜透他想法都做不到。
自己在詭計奇謀上已經接近極致,想要壓住自己,必須另闢蹊徑,用陽謀,走堂皇正道才行。
換作其他時代,這樣的人可能兩三百年都見不到幾個,不過漢初卻是扎堆湧現了一批。
無論是打天下時期的張良、治天下時期的陳洛以及坐擁天下後的劉邦,用的都是陽謀,他們的決策有理有據,讓人找不到任何反駁的理由,唯有接受這一條路可選。
不過張良退隱雲遊,陳洛北去代國,劉邦駕崩離世,陳平這些年在朝堂左右逢源,甚至呂雉執政期間,她知道陳平是功臣派的代表,但只要他稍稍示好,呂雉也沒辦法對他怎麼樣。
仔細算來,陳平得有十年沒有遇到過真正的對手。
可聽見劉恆拒絕周勃的理由,使得他莫名產生熟悉的感覺。
這不就是堂堂正正的陽謀嗎?
站在劉恆的立場上看,周勃想要私下裡找他分為三種情況。
示好、威脅以及交易。
除了第一種情況外,其他兩項皆對劉恆不利,但生硬地拒絕周勃的請求,無疑會導致他心生不滿,外加有得罪功臣派的可能。
因此劉恆說出「王者不受私」的大道理,既沒有太過得罪周勃,又保全了功臣派的面子,還顯出了自己的剛正,甚至說呂氏那些人對這位燕王心底會生起幾分好感。
這已經不是一箭幾雕的問題了,簡直可以稱得上是贏麻了!
陳平料想的不錯。
在場的其他臣子,下意識對這位了解甚少的燕王起了幾分敬畏之心。
周太尉平時在朝堂上表現不多,但可沒有誰敢出言懟他的啊。
現在燕王剛來就用太尉立威,無論他這麼做的原因是沒腦子還是謀劃深遠,都給了大部分朝臣不能得罪的印象。
畢竟太尉的請求都被拒絕了,自己又算哪根蔥?
不過和大部分人的反應相反,站在群臣隊列靠後的黃太倉眼睛一亮。
這位燕王很敢啊。
自己不怕拿前程跟著這位燕王去冒險,就怕這個燕王連對抗功臣派的膽量都沒有。
如果跟著的是一位連臣子都駕馭不住的懦弱君王,難道會有什麼成就嗎?
於是黃太倉在心裡暗下決心,等這歡迎儀式結束,自己立刻就去拜訪燕王手下的張郎中,讓他把自己引薦給燕王。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現在剛來長安的燕王缺人,哪怕自己僅是太倉令,同樣有相對不菲的價值,外加投靠得早,萬一燕王想學曾經的那位燕昭王,來個「千金買馬骨」呢?
……
隨著周勃尷尬退下,燕王的車隊再度行駛起來。
劉恆將車窗的帷裳拉開一角,看著道路兩側神色各異的群臣,再眺望著遠處那座宏偉的長安城,他緩緩吐出一口清氣。
自己原本以為在苦寒的燕地,安穩渡過這輩子就是結局,沒想到風雲驟變,居然有了入主長安的機會。
不過劉恆非常清楚。
接下來等待自己的,乃是無數的鬥爭與挑戰,稍有差池,可能就會萬劫不復。
可他為了抱負,豈會心生畏懼。
金色的朝暉透過車窗清澈地灑下,劉恆伸手接住,低聲喃喃:「長安,我來了。」
(本章完)